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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德功〈觀光日記〉白話翻譯﹝上﹞

【題目】吳德功〈觀光日記〉白話翻譯﹝上﹞

◎臺中彰化立軒吳德功撰稿‧宋澤萊譯

明治三十三年﹝1900年﹞,臺灣總督府男爵兒玉源太郎閣下舉行了一場「揚文會」。總計全臺舉人、貢生、廩生到我為止共有一百五十名﹝譯者注:後來實際上出席的只有72名﹞。事先總督府發來請帖,內文說:「敬啟者:這場聚會乃是以文會友、以友輔仁為目的,是藉著它來敦厚世風、鼓勵績學用的。總督閣下定於本年三月十五日特別利用公暇,在台北設立揚文會,搜羅臺灣的俊傑人才,俾能輔贊國家的文明教化。除了希望諸君能依照題目抒發情懷之外,期望大家各盡才學,出席在揚文會上發表詩文,彼此奇文共賞。也冀望能接續往日詩壇的盛況,才敢誇口說這是一場嚴謹的詩文選拔賽。請千萬不要隱藏你們的才華,因為你們並不缺乏貢獻詩壇的高超才藝,這就是主辦單位深深的寄望啊。耑此祗頌文祺。」官方又提示了三個方向給出席的人向官方做提議:一、有關修保廟宇(文廟、城隍、天后等廟)的提議,二、有關表彰節孝(孝子、節婦、忠婢、義僕)的提議,三、有關救濟賑恤(養濟、育嬰、義塚、義倉、義渡)的提議。這些提議都必須事先寫好,以備到場時當面投送給總督府。這次參加楊文會由各地方官派人引導會員前去台北參加,一路的舟車費用全免。於是德功在八日就告辭了台中師範學校的校長木下邦昌,第二天就出發北上了。

八日從彰化城起程,這一天半晴半陰,彰化的中莊仔等地滿田的大菜花,色白如銀。到了彰化的柴坑仔,農人已經開始插秧,田野間青蒼可愛。來到了大肚溪口就雇船渡溪,於是寫了一首即景五言律詩如下:

早起乘輿出,春陰壓野埛。

豆花千頃白,秧子半畦青。

霧罩山疑隱,雲對日欲暝。

一溪山水碧,忍凍渡孤舲。

【譯】

早上坐著轎子從家裡出發,春天的層雲覆壓在郊野上。

沿路有千頃的白色豆花,秋色稻秧佈滿半邊的田野。

雲霧隱藏了山脈的身影,雲層遮蔽了太陽彷彿黃昏。

大肚溪一帶山水碧綠,旅人忍著寒冷孤舟渡溪。

午刻到了台中的湖日莊,岸上設置了停車場,一座飛橋跨過了大肚溪,橋上有鐵軌火車,絡繹不絕;溪中則有筏槳的舟船,真是一片好景色。因此,我吟作了一首五言律詩如下:

湖日莊頭渡,途間鐵軌橫。

雨過新水漲,雲積遠山平。

岸上飛輪越,溪中短棹撐。

交通欣便利,商埠勃然興。

【譯】

來到台中在湖日莊的渡口上岸,一座飛橋上有鐵軌。

剛下過雨的溪水漲起來了,積雨雲與遠山齊高。

大肚溪岸上有火車駛過,溪中有人橕著小舟。

很高興能看到交通便利與商港勃然興旺的景象。

晚間抵達台中大墩的族親吳鸞旂的家,見到兩株牡丹鮮艷奪目,檜樹、側柏……的盆景十餘種,大概是向內地的商人購來的。於是寫了一首吟誦牡丹的七言絕句如下:

魏紫姚黃數朵栽,含苞富貴結樓臺。

人情最厭無顏色,故染胭脂點綴開。

【譯】

盆中栽種名貴的花卉,一派富貴地放置在樓台間含苞待放。

人情往來最怕沒有佳人來相陪,所以用了彷彿染著胭脂的花兒來點綴。

十日這一天大雨如注。我坐著乘輿到達大墩。到了午間,天氣稍稍放晴,於是寫了一首即景詩略述所見如下:

雨後郊原潤,春秧綠滿疇。

煙迷村樹隱,水漲野橋浮。

燕壘添新土,魚罾避急流。

晴天當向午,縷縷爨煙稠。

【譯】

雨後的郊野一片濕潤,春天的稻秧綠滿田疇。

煙雲籠罩使得村樹看起來彷彿隱身了,溪水漲高也使得野橋看起來好像要浮上來。

燕窩在此時增加了新土,魚網也都避開了急流水。

接近中午的天氣放晴,縷縷的炊煙顯得濃密。

午後,拜訪台中縣廳的學務課,吉野利喜馬帶我與諸位友伴謁見知事木下周一。適逢學務部長武藤針五郎交付一封信,叫我帶領諸位友伴去謁見臺北町的田學務校長。當時台中知事新建了一座洋樓,如同鳥兒張開雙翼、野雉展翅飛翔一般,十分壯麗。攀階而上,地板鋪了五色的花氈,四周壁面都用肖楠木造成,油漆光亮可鑑。大家彼此遞了名片,知事告訴我們明天早上他親自與我們一同出發,就命令吉野引導會員們往北走,一路行李交由警官看管。我們行禮完畢後辭退,我寫了一首即景的五言律詩如下:

建瓦高瓴聳,登臨俯瞰危。

雲梯鋪錦繡,月牖掛玻璃。

排闥峰三面,環軒水一池。

公余聊退食,徙倚樂委蛇。

【譯】

台中知事的洋樓房子高聳,登樓向下看讓人產生一種危殆感。

在樓房裡沿著階梯向上爬,地面鋪著錦繡地毯,窗戶鑲著玻璃。

推開窗戶就看到三面環著山峰,迴繞的長廊旁邊有一個水池。

日常知事辦公結束後,就回到這棟樓房來從容休息。

下午,散步到大墩街外,就見到累累的新墳與舊墳,讓我想起戴萬生之亂時淡水廳的同知秋雁臣﹝秋曰覲﹞殉難在這個地方,我吟作了一首七言絕句來憑弔他如下:

此地當年舊戰場,登臨蒿目倍心傷。

捐軀報國秋司馬,血濺荒丘草木香。

【譯】

這個地方是昔日戴萬生之亂的舊戰場,極目望遠使人倍感傷心。

秋曰覲司馬當時的確為國捐軀了;雖然鮮血濺在荒邱上,卻使四周圍的草木發出了香味。

十一日,諸會員在吉野君的引導下,用一天的時間就打算要抵達苗粟。這一天早上雞啼時起程,天還沒有發白。我寫了一首五言古詩如下:

破曉晨雞鳴,輿夫促登程。

孤星明耿耿,肅肅以宵征。

相逢不相見,但聞人語聲。

睡坐肩輿中,數里天未明。

【譯】

天剛破曉晨雞鳴叫時,抬轎子的腳夫就催促我們上路了。

孤獨的晨星十分明亮,我們在敬慎中急急趕路。

路上與行人相遇卻看不清行人的臉,只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我在肩輿中睡著了,走了好幾里路天都還未亮。

午時我們抵達葫蘆墩,看到街市熱鬧,這裡也設有車站。沿途間看到灌溉用的水圳,這條水圳就是樸仔籬圳。我寫了一首即景的五言律詩如下:

曉發臺中縣,人家植竹籬。

葫墩新市建,雁社古風遺(雁里社土番尚多)。

汴別東西派,溪分上下埤(前合為一,後始分之)。

維新聲教訖,風俗化澆漓。

【譯】

早上由台中縣出發,看到有人在修植竹籬。

葫蘆墩是一個新建的市鎮,雁里社還留有太古的風尚﹝雁里社的番民還很多﹞。

樸仔籬圳有東汴幹線與西汴幹線兩條,也有上埤圳與下埤圳之分﹝先合而為一,後又分開﹞。

在新式的教育下,必能使風俗由淺薄中轉為醇厚。

午後抵大甲溪畔,鐵軌上的火車絡繹往來,不論穿山越嶺,都變成平坦的路途了。但是唯恐兩車相撞,又擔心火車翻覆,行人必須小心謹慎。我因此寫了一篇七言古詩如下:

大甲溪路甚險巇,小徑狹仄難驅馳。嶙峋怪石屹然立,儼似鯨鱗作之而。

大甲溪水波洪洶,萬派匯流行人恐。忽遇颶風天末起,木根搖動天泉湧。

近來荒地盡交通,橋梁橫掛如長虹。鐵軌絡繹接對岸,車聲軋軋音玲瓏。

坦坦蕩蕩直如矢,穿山越嶺平如砥。從此往來無病涉,較勝濟人於溱洧。

【譯】

大甲溪的道路相當危險,小徑狹窄難以驅車快行。嶙峋的怪石屹然而立,極像是大魚的鱗片。

大甲溪水波濤洶湧,千萬支流匯入讓旅人感到驚恐。忽然間遇到颶風彷彿世界末日來臨,樹木根柢搖動暴雨落下如同泉湧。

近來荒地都開闢了交通的道路,橋樑橫掛在溪上如同長虹。靠著鐵軌絡繹往來能接通對岸,火車的軋軋聲玲瓏作響。

坦坦蕩蕩的火車如同箭射那麼筆直,能穿山越嶺平穩行走。從此以後南北往來無須再怕涉水,比從前用小舟來渡河要更方便了。

來到烘爐崎,這地方的石頭路迂迴繚繞,群峰屹立。我寫了即景五言詩一首如下:

路作之而狀,崎嶇石徑多。懸崖如勒馬,疊嶂似旋螺。

糾葛蘿牽屋,槎枒樹折柯。負薪村女秀,逐隊唱山歌(近山粵女赤腳負薪,唱和山歌)。

【譯】

烘爐崎的道路呈現之字迂迴的形狀,崎嶇的石頭路特別多。懸崖矗立只能勒馬前進,層層的疊嶂好像螺旋。

蘿藤糾纏著房屋, 彎曲的樹木枝杈歧出。背著薪材的村女頗為秀氣,成群結隊唱著山歌﹝靠近山區的客家女人赤腳揹著薪材,唱著山歌﹞。

過了烘爐崎之後,多半走山路。西面有一座山,橫亙在道路中。村女背著薪材,唱著山歌彼此互唱,都是男女相悅的歌詞,音聲極為淫蕩。到了三叉河,只見幾間荒店在這裡而已。我吟作了一首五言律詩如下:

纔過烘爐崎,三叉路繞河。溪深橋益險,徑仄石偏多。

數里余荒店,漫山雜野蘿。停輿聊少住,側耳聽樵歌。

【譯】

剛剛走出烘爐崎,就看到繞河而行的三叉路。隨著水流越來越深急,橋樑也越來越危險,狹窄的小路石頭越來越多。

幾里的地方只有幾家荒店,漫山都是錯雜的葛藤。我們停下來稍稍休息,側著耳朵聽一聽山歌。

下午時分抵達東羅園,青色山脈四面環繞,中間有一個大湖,泉水涓涓而流,用來灌溉稻田。人民都是客籍,住在山旁建屋,屋瓦整齊,足見這裡乃是物阜民豐的地方。吳孝廉芸閣﹝譯者注:即子光,廣東嘉應人,來台,著有《一肚皮集》﹞老家仍然存在在這裡,這個人所以這麼傑出,都是因為地靈的緣故。我就在輿轎中隨手在板上寫了一首五言律詩四韻如下:

三叉河過後,直抵東羅園。四面峰環屋,幾彎水繞村。

納涼疑嶰谷,避地儼桃源。傍晚夕陽照,林間鳥雀喧。

【譯】

過了三叉河後,直接來到東羅園。四面的山風圍繞著人家的房屋,還有幾道彎彎的河水繞著村莊。

在這裡彷彿是在崑崙山的嶰谷裡納涼,又彷彿來到桃花源避難。當夕陽西下的傍晚時,林木中的群鳥喧嘩不息。

黃昏時來到苗粟。西邊有一座大山,有日本帝國的陸軍大隊以及聯隊的營地在這裡,高高豎立著旌旗。回憶乙未年間,黑旗軍的統將吳彭年(字季籛)駐軍在這裡接戰日軍,管帶袁錫清、幫帶林鴻貴都在這裡戰死,因此寫了一首五言古詩來憑弔他們:

薄暮抵苗粟,漫山舊戰地。封屍為京觀,新塚何纍纍。

回憶五年前,兩軍奮擊刺。袁林二兵弁,爭先罔回避。

滿身中槍砲,鮮血灑鞍轡。大軍奪東山,遍樹蝥弧幟。

我今乘輿過,觸目心膽碎。遙見帝國軍,華表特標幟。

黑旗諸將弁,遺骼埋何處。安得有心人,搜尋泐名誌。

【譯】

黃昏抵達苗栗,漫山處處都是舊戰場。當時日本軍隊特意在路邊埋葬屍體給大家看,都是皇軍為了誇耀軍威震懾百姓所致,才使得新墳墓到處都可看到。

回憶五年前,清日兩軍彼此奮力攻殺。袁錫清、林鴻貴兩位軍官都爭先殺敵,毫不迴避。

他們終於被槍砲打中了,鮮血遍灑馬鞍。最後日本大軍攻下了此地,樹立了軍旗。如今我坐著輿轎,再看這個地方,叫我心碎。只能遠遠望著日本帝國的大旗樹立在這裡。

想到當時黑旗軍的軍官們,屍骨到底埋在哪裡。何處能出現有心人,能找到那些官兵的屍體,把他們的名字刻在名人誌上。

這一天我們走了八十里,到達苗粟街,所幸天氣還晴朗,由於夕陽在西山,人影已經看不清,因此沒有辦法去拜訪劉牧亭。同行的楊君為我代租了一個旅館,不很乾淨,就匆匆投宿,沒有辦法作選擇。夜晚詠作了一首五言律詩如下:

隴畝下牛羊,山頭掛夕陽。僕夫嗟況瘁,旅館嘆淒涼。

蒸飯柴根濕,鋪床稻稿香。更深猶不寐,欹枕夢家鄉。

【譯】

牛羊從田間回家了,西山掛著一輪夕陽。僕役們都感慨身體勞累,旅館也令人覺得淒涼。

在煮飯時才發現木材是濕的,鋪床才發現稻稈有香氣。更深了仍不願睡覺,倚在枕上夢見家鄉。

十二日早上,天彷彿將要下雨。我坐在肩輿裡,只見平野在兩山相夾之中,平野上有良田萬頃,澗水從山崖上流下來,足以供農民灌溉。還有大廈林立,在石子路走了一里左右,富庶的農家可以大略被看見。我吟作了一首五言律詩來記載這裡的景象如下:

碧瓦朱欄外,東西夾兩山。炊煙迷還岸,曙色壓魚灘。

石古雲頻起,天寒雨欲潛。秧田溪澗繞,流水響潺潺。

【譯】

碧瓦朱欄的外頭,有兩座山脈夾住平野。人家的炊煙迷漫在河岸,曙光照耀在溪灘。

山石都已經很古老了,有白雲頻起,氣候寒冷雨水潛踪。秧田邊有小溪環繞,潺潺的流水響動著聲音。

走出苗粟一里左右,就是通車的橋樑,抬輿轎的人不敢由上面通過,竟然徒步涉過溪水,由後壟的舊路行走,以至於仍然像前天所遇到了飛砂迷漫道路、天空細雨霏霏、海風吹捲海浪的景況。我坐在肩輿中牙齒都要震動起來,因此寫了一首詩如下:

破曉苗街發,旋經後壟來。漫山無草宅,遍地盡砂堆。

日隱風加急,天寒雨欲摧。羊裘猶透冷,忍凍過宕隈。

【譯】

破曉從苗栗街頭出發,不久來到後壟。漫山找不到茅草屋,因為遍地盡都是砂堆。太陽隱沒風兒急吹,在天寒中雨彷彿就要落下。羊皮衣還是不敵寒冷,忍著冰冷走過石洞深處。

當後壟山走到盡頭時,就是中港渡口了。僕役把肩輿放在小舟裡,我坐在肩輿上,很快就上岸。當時天空昏暗太陽不見,看鐘錶恰巧是正午時刻;我因此吟作了一首五言古詩來紀念這件事如下:

抬輿置舟中,舟在水上浮。

一身佔兩便,乘輿亦乘舟。

【譯】

轎伕抬著肩輿放在小舟上,小舟浮在溪水上。

一個身子佔了兩種方便:既乘輿也乘舟。

下午申時後抵達新竹縣,夕陽已經下山,與楊惟吾、賴君選先到水田營地的旅館寄宿,我也隨著友伴們進入寓所住宿,因此未能拜訪昔日的知交們。

十三日大雨,乘肩輿抵達新竹鳳山崎火車站,憑據接受查驗,就登上火車,免去車費。九點鐘的火車出發了,司機曾在路上停車,添了幾次的煤炭,到了十二點鐘就抵達台北大稻埕。火車竟然如此快捷,我因此詠作了一首五言古詩如下:

新竹抵稻津,辰發午即至。儼似費長房,符術能縮地。

旋轉任自如,水氣通火氣。水火交相用,繫易佔既濟。

逐電迅追風,敏捷勝奔馳。舉重有若輕,便捷兼爽利。

【譯】

從新竹到大稻程渡口,從早上九點鐘出發到正午十二點鐘就到了。極像是費長房焚燒符咒使用縮地術那樣。

火車的車輪旋轉自如,水氣通火氣。在水火交相運用下,實現了周易的水火既濟的卦象。

火車就像是閃電狂風那麼快速,快捷地奔馳起來。同時它能舉重若輕,方便又爽快俐落。

我們在艋舺渡口下車,來到辜顯榮的樓房上,就看到有小舟拉著船停泊在樓下渡口。辜顯榮帶我們入樓吃中午飯,對我們很有禮數甚為慇勤,真是所謂的他鄉遇故知了。

下午,吉野君帶領我們到稻新街﹝譯者注:大稻埕稻新街為今甘谷街,昔時是米商群聚的地方﹞,門上貼著學士公館紙條,役丁把行李搬到樓上。床鋪蚊帳都是新時代的設備,每床有紅氈五件。器具、洋燈、茶湯一體俱備,廚房伙食豐盛,頗有主人好賢之意而讓客人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十四日早上,共有臺中會員十八名,隨著吉野君引見台中的知事木下周一,適逢他出門拜客,大家留下名片向他請安。我們再度去謁見台中前任的知事村上義雄,由三谷君率領大家進去見他。村上知事頻頻問我們臺中是否安靜無事。雖然知事現在已經卸任,卻還很關心台中的治況。他並告知我們說,台北的士紳黃玉階正在倡立天足會,十分合於他的本意,但願會員們能誠心開導大眾,俾使全島的婦女們都能喜悅聽從,幡然改變綁腳的習慣,不能說不是一件維新的大事了。

十五日上午九點鐘,共計三縣的紳士們齊集在淡水館﹝譯者注:位於今總統府後方的長沙街一段,即今婦聯總會﹞,也就是以前的登瀛書院。中堂懸掛了「揚文會」的金字匾額,楹柱上裝飾花朵,紅白相間,五色的揚文會小旗密佈在堂內,可說春風蕩漾,搖曳生姿。堂上排列了古松等盆景,中間通道兩邊栽植異卉名花,多是從內地運過來的。堂內客廳鋪設著錦製的墊褥,西洋式的椅桌上掛著電燈。許多招呼來賓的人款待大家。鐘鳴了十下,兒玉源太郎總督閣下駕臨到會場,一切立即都靜肅無聲。不久砲聲大響,招呼來賓的人引導大家走上藏書樓。樓上張燈結彩,金碧輝煌,由各種名花剪綵而成,有些折枝高插,更有兩只支在地上的瓶子,插了兩根松柏,枝幹蒼古呈現了蟠龍的形狀。於是紳士們都坐定,總督開始朗誦祝詞,後藤新平民政局長也上台演講說:「帝國皇統萬世一系,國祚一向興隆,與天地一樣地無窮,迄今有二千五百年,國土完好無缺,國運興隆,教育也很進步。漢文由三國時代朝鮮百濟學者王仁傳入日本,佛教則從印度傳入,晚近泰西文學也歡喜地被採納,日本人民都能與這些文明相融和而得到它們的要領。我不是不知道漢文的高雅優美而想要廢止漢文,只是想先教導一些易知易學的道理給人民,所以才首先教導大眾學習日本語,繼而在公學校、師範學校學習,等到將來文運長進了,再開設專門學校用來鞏固利用厚生這類的根本大學問,培養出有用的人才。此次的揚文會目的就在於發揚大人的學問,也就是大學之道。《大學》說: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又說學人必須格物致知;湯的《盤銘》說:『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康誥》也說:『作新民。』這些古代人的道理無非都想使人人能格物窮理,使人人的德業豐富日新又新。你們都是博學之士,回去地方以後應當啟迪後進,才不辜負總督發揚文學之意。」讀完後,臺北廳總代表李秉鈞﹝譯者注:清治貢生﹞、臺中總代表莊士勳﹝譯者注:清至彰化縣鹿港人,擅書法,弱冠補博士弟子員﹞、臺南總代表蔡國琳﹝譯者注:清治舉人﹞、宜蘭總代表李望洋﹝譯者注:清治舉人﹞起來高誦答詞後就退下。於是下樓,各人拍照後,坐上席桌,總督兒玉源太郎與民政局長後藤新平、臺北縣知事村上義雄、臺中縣知事木下周一、臺南縣知事、法院諸官長都坐在當中陪宴。席中有佳餚美饌,美好的醇酒美好的音樂,擺設盛大。酒宴完畢,已經是下午了。總督命令吉野君引導大家前往觀看陸軍的操演。先看陸軍宿舍,十人一個房間,當會員行過時,士兵各個起立行禮,肅嚴毫無吵雜。軍長長帶著他們排隊,各人手上拿著隱倉槍,腰間繫有子彈袋,用皮革帶繫刀,背部佩帶獸皮製的四方袋。他們的步伐隨著號令進退,很有紀律,實在是有節制的軍隊。不久帶領我們看騎兵。日本馬匹隊伍都是德意志式的:隊長先發號令,馬兒如旋風一般急馳,顯得雄赳赳氣昂昂,實在是一隊勁旅。看完,鐘響六點了,大家就回到寓所。我因此寫了一首五言古詩來紀念這件事:
時經滄桑變,詩書都欲焚。戎馬倥傯後,誰與講典墳!

兒玉大爵帥,勝會開揚文。先期折柬招,延聘禮意勤。
三題令建議,各暢所欲云。授餐兼適館,旅費厚頒分。
縻金萬余圓,曠典世罕聞!三縣紳士集,衣冠盛如云。
遜荒諸處士,吐氣揚眉欣。金碧輝華堂,轅門車馬紛。
新宴開燒尾,綠螘酒初醺。木杯盡金泥,榮寵逾紐纁。
午後閱武庫,操閱陳陸軍。文王歌棫樸,魯侯詠藻芹。
學術細演說,開道心孔殷。叩首告辭退,天氣日欲曛。
【譯】
經過了一場台灣割日的大變亂,所有的詩書都快被焚燒完了。在亂事平息後,誰還會講說三墳五典呢?
兒玉源太郎總督這次舉辦揚文會用來宏揚文化,事先特地送給大家一份請帖,殷勤地請大家踴躍出席。
也提出三個題目,要大家暢快地向總督府提出建議。在賓主盡歡下,甚至還分給了大家旅費。
總共大概花費了一萬多元,創下了這個曠古未見的典制。三個縣的仕紳齊聚一堂,名門世家盛集在這裡。
即使是避居於荒野的隱士,在這裡也可以吐氣揚眉。淡水館揚文會大堂金碧輝煌,門前停了許多的名人車馬。
在宴席裡擺上了皇家的菜餚,還有新醅的美酒。酒杯都上了金漆,大家所受到的尊寵對待超過了一般的官家。
午後參觀官兵器庫,也看到軍隊的操演。在這場揚文會裡,來賓歌頌主人,主人也稱讚來賓,彼此讚賞。
在淡水堂上,後藤新平也詳細做了宏揚文化的演說,他對於實踐大學之道的心情十分殷切。等到大家告退回到宿舍時,已經是日暮西山了。

十六日,又帶領會員們駕火車前往基隆觀覽戰艦。火車經過了五、六站,穿過許多山洞,在黑暗中,看不到前面的人。最後穿過一個大約有約四里左右的山洞,就到基隆了。
臺北到基隆有四、五十里,火車兩個鐘頭就可到達。搭乘小船上到軍艦,走了大約二十餘階的梯子。艦名稱為「橫須賀號」,大約是日本帝國第三等末號的戰艦,長約有三百步左右,闊約有四十多步。首尾安裝了大朖兩樽,名字就叫做鋼線砲。艦中設置大砲數十樽,煙筒二枝,桅桿三枝。當下由帶兵官命令海軍操演,彷彿與敵人作戰,先表演對空放槍幾十響。不久有二人假裝被槍打中跌在地上,馬上命令苦力用繩子綁好傷患,抬起來,讓軍醫隨時治療他們。忽然又看到軍艦中大砲發出十響,煙霧瀰漫在艦中,難以看清人物。不久又發出魚雷一樽,大約一丈多長,價值約有二千餘金,大概是入海打擊敵船用的。午間,主辦單位請會員吃什錦點心。當天,細雨打濕了衣服。海邊泥沙濕滑,人踩在上面容易跌倒。又駕著火車回到寓所時,已經傍晚。

十七日午前九點鐘,會員們一齊到淡水館。當時大雨如注,各人搭乘人力車,導致下衣大半被打濕。翻譯員岩元與吉野利喜馬引導大家參觀警察、獄官學習所,見到所長湯目保隆。所內有一座洋樓,四面窗戶的玻璃明亮,中間隔成四個辦公的小房間,計有:舍監室、事務室、會計室、受付堂四個單位在這裡,上面還有走馬樓。洋樓外面環繞女牆,彷彿城上短牆的形狀。石階用石子砌成,非常乾淨。通報姓名後,所長帶領大家參觀警察宿舍。宿舍鋪了地板,離地大約有三尺左右。兩邊的宿舍共有十餘間。床鋪用鐵條做成,上面鋪了紅氈的布被,也很乾淨。兩邊宿舍的中間留有通道。屋脊高有三、四尺,房屋兩邊都是玻璃窗,讓空氣流通,而且非常明亮。稍微折向南邊走去,就是練習武藝所。坐好了之後,所長命令鈴木練習生等人打拳,只見連環攀倒,撲地有聲。表演了幾回,再命令他們操演伏地繩、捆縛繩、非常繩、土匪捆縛繩等等方法。不久陸軍伍長拔刀施發號令,練習生開始操演行進,步伐整齊,完全按照伍長號令進退,不敢怠慢。每當命令前進時就馬上施放連環砲,命令後退就屈膝下蹲,也施放連環砲,雖然沒有真正放入子彈,卻也簌簌有聲,彷彿面臨大敵。之後伍長把刀收放在鞘中,又命令練習生戴著鐵線面具,兩手束著皮囊,再用皮兜圍在肚上。剛開始由二人拿竹劍擊刺,再叫四人乃至八人相互對打,竹與拳的聲音震動大家的耳目,觀察他們所擊打的部位只有頭、手、腹三個地方,由於有東西加以保護,雖然猛然撲擊,卻不弄傷皮膚。操演時間久後,接著帶領大家到練習生的讀書處。左邊有一個學堂,就是獄吏生練習所,玻璃窗光亮乾淨,椅桌都很齊備。中間懸掛一個匾額,上面書寫了「至誠」兩個字,這是兒玉源太郎元帥的手書。右邊也有一個學堂,就是警察生練習所,玻璃窗椅桌一樣乾淨齊備。中間有一個匾額,上面書寫了「盡忠」兩個字,這是後藤新平民政局長親自題的字。所長命令翻譯官一一指陳給我們大家看,帶領我們來到中廳,桌上排列有果子、點心、煙茶,讓會員們四面環桌而坐。不久,我們告辭退下,各官員都肅立送別我們。

走出練習所門百餘步,轉過一座橋,岸上有相思樹木青蒼奪目,這裡就是製藥所﹝譯者注:1897年臺灣總督府頒佈《臺灣阿片令》,並於1897年實施,將鴉片生產與販售列入專賣,在製藥所裡製造鴉片販售給吸食者。﹞有洋樓屹立在這裡,底下分開成四室,中間的階梯作成兩折,可以紆曲登到樓上。由樓梯燈到樓上,地板都鋪了花氈。東邊是客廳,四面有玻璃窗,外頭有青翠的山峰環繞,眼望瞭若指掌。所長由西邊宿舍出來迎接我們。相互問候之後,帶領會員們到洋煙製造所,在這裡初步讓我們看一看原料,有製鴉片的紅煙土、黑煙土幾十箱。再進到貯藏煙膏所,排列有百餘桶。苦力工每天用竹篙在各桶裡攪拌,怕它發霉。出門後,觀看熬煙所,只見煙氣往上騰升,鍋鼎裡有沸水聲,外人卻看不出火是由地下鐵管引到鍋鼎。由於鍋鼎有雙層設置,中間是空的,兩邊各夾著鐵管,火由鼎中進入其中。水也由鐵管引入鍋鼎,可以放入也可以停放,十分靈巧。又用機器把煙土煮勻,放入容器中,用鐵器絞它,像是榨油那樣,煙漿從四面洩出,再用鐵管引各個鍋鼎,輾轉經過了幾個鍋鼎熬煮成膏。每一個鍋鼎一天可以熬八百兩左右。總計製作鴉片煙的職工有百餘人,竟然可已供全島的煙客吸食,這樣不是很簡便嗎!

又進入電火所參觀,這裡放二個鐵爐,日夜可用到五千斤左右的土炭﹝譯者注:煤炭﹞。白天燒炭用來熬煙,夜晚就點燃電火。電火﹝筆者注;電燈﹞的來源則是先用兩座鐵車,一輪轉動後,用皮帶牽動另一個輪子,二輪互轉數次,火﹝譯者注:電﹞就由鐵管﹝譯者注:電線﹞引入電燈。燈中有數條白金線漸漸轉紅,而火﹝譯者注:亮光﹞就產生了。鐵管有數條分枝:一枝可以燃亮總督衙門,一枝可以燃亮民政局衛門,一枝可以燃亮測候所、衛生所等處。

離開製煙所時,看到旁門有二個大井,大的有六、七尺,呈現四方形。而屋上擺置了一個大桶,用鐵管引水,可以從下面把水引到上面,分別灌注到幾個地方,這大概就是自來水的設置了。

製藥所對門就是衛生課。裡面儲藏各種藥水。衛生員用二罐等量的清水,一罐放置少許濁水進去,水立即變色。又用水放入少許藥水,水就變成紅色。再用其他的水滴入一點點,水質合在一起,再用玻璃管攪動它,水就變成黃色。同時拿來百姓所製造的下等煙膏﹝譯者注:鴉片﹞融化它,水呈黑色而不變動;再用官方製造的煙膏融在水裡,就變為乳白色。真的是由官方所製的煙膏沒有毒物糝雜在裡面,吸食的人就可以不生病了。又用白糖加入炭酸水,更用其他藥水滴入少許,白糖就自己燃燒起來。化學的道理就是如此奧妙,研究物理有功用,豈可廢止!

十八日夜晚,主辦單位又在淡水館設宴。會員們在午後五點鐘的時候齊集在館內。樓房有三層,搭建戲臺。樓上、樓下的屋簷間,紅色燈珠成排,大約有千餘盞,燈心用硫磺引燃,聯串在一起有如牟尼珠。黃昏時,三響禮炮,千燈齊明;堂內的電燈也同時放光。招待員帶領會員們與在地的士紳們入宴,雖然不是會員的人也可以參與宴會。兒玉總督、後藤民政長官、各縣知事以及各衙門官長都來陪宴。酒席備辦有西洋料理,各人分開進食,多半是乾燒之類的食物。几上陳列有山東蘋果、嶺南蜜橙、本島芭蕉等等水果,伴著用古瓶插上的名花。碟子上還放有假仙桃、假紅柿,與天然的沒有差異。萄葡美酒裝在玻璃杯裡,古代詩人所謂的「美酒葡萄夜光杯」,大概就是這類的吧!宴請完畢後上樓。

樓上的戲臺,一片金碧輝煌。女戲劇第一齣演出「壽鶴稚松」的故事,蓋因在皇宮中每逢一月的子日,就會舉行皇宮兵士拔小松樹的儀式,取其長生延壽的意思。第二齣演出「兄弟復仇」的故事。在建久四年間,伊藤祐成與弟弟時致各有一個愛妾,一個名為虎、一個名為少將,一起前往弒殺工藤祐經這個人,因為他們的父親被祐經所殺,所以要去復仇。女戲子都從內地藝妓中選來,年紀大約十七、八歲,美麗的眼睛顧盼生姿,兩個面顴下有甜甜的酒窩,胖瘦得宜,高矮合度。就像是曹植在〈洛神賦〉裡所說的:「她們的行動輕盈矯捷,像是被驚嚇後翩翩飛起的鴻雁;身材柔美,如同騰空嬉戲的遊龍;她們的皮膚光耀潔白,如同秋天盛開的菊花;青春體態,如同春天長得茂盛的青松。」甚至曹植所寫的〈洛神賦〉,也無法超過她們!至於戲劇裡管弦的合拍,歌喉的婉轉,只算是餘事。當時皓潔的月亮已經來到天上,三更的更漏響了,觀戲的客人沒有一個願意離開。諸位長官也只好跟著陪大家一起看戲,真所謂能與民同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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