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澤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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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評林央敏有趣的台語黑色幽默劇本〈還鄉斷悲腸〉
    ◎宋澤萊

    林央敏最近出版了《斷悲腸》劇本集,當中有一齣劇本就叫做〈還鄉斷悲腸〉,發表於2007年。從這個劇本的名稱來看,它應該是一齣悲劇,但是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它是一個諷刺劇,而且是屬於黑色幽默的那種諷刺劇。

    故事書寫了幾個被拘禁在陰司地府裡的台灣人鬼魂的故事,這幾個鬼魂顯然是以前在陽間犯了若干過錯,所以被處罰拘禁在那裡。不過,經過無數年,返回陽間探親一天的日子到了。因為不只一個人還鄉,所以他們可以結伴而行。顏正堂﹝死於日治時代台南人﹞、古憲光﹝死於大清時代鹿港人﹞、潘順﹝死於清康雍乾時代目加溜灣的熟番﹞、蔡萬泉﹝與顏正堂的背景相同﹞這幾個人隨著劇情相繼出場,在返鄉的過程中逐一碰面認識。
    但是在這段回鄉的過程中,最令人想不通的是他們沿路聽到從台灣回到地府的鬼魂吟唱「勸君莫還鄉」的歌詞,那些回到台灣尋親後一路回到地府的鬼魂都覺得地府比台灣要更好,寧願被拘禁在地府。
    他們感到莫名其妙,因為探親是多麼高興的事啊,豈有勸人不要回鄉的道理。
    這個原因後來突然被揭開了,原來他們各自回到他們的台灣故鄉和祖厝後,才發現所有的事情都已經是人面桃花了。除了景物變遷難以辨識故鄉以外,最糟糕的就是聽不懂後代所說的北京語,除了通曉一些些北京話的顏正堂還可以替他們略做翻譯以外,他們根本無計可施。最慘的是蔡萬泉遇到自殺死亡的孫女,根本無法與她溝通,陰間裡祖孫兩人成為相隔於兩個世界的人,中間溝通的橋樑完全被阻斷了。
    這次還鄉,由於台灣人都不會說台語了,他們大多數人根本無法打聽到他們的子孫做了什麼,現況又是什麼,台灣簡直是比地府還要陌生化的異鄉,最起碼在地府裡都還可以找到幾個用台語說話的鬼魂。
    他們來去匆匆,忙碌了一整天,結果是一無所獲。

    這齣戲顯然是站在維護母語的立場,諷刺當前獨尊北京語的荒謬處境,但是劇本的成功並不單獨來自於這種諷刺,因為當前已經有太多的文學作品都做出了這個諷刺。我認為它成功的地方仍然在於劇本本身的因素,約有底下幾個:

    首先是場景的描述。這個劇本是從陰間行走到陽間的,所以作者必須經營出一番走過陰間的景象。在世界的文學家中,不乏有書寫陰間的文豪,比如但丁就是很傑出的一位,他《神曲》裡的地獄描述可以看成是聖經的補充﹝因為聖經很少有地獄的描寫﹞。林央敏為我們描述了地府與陽間的那一段通路和行程,有地獄廣場、有泥濘小路、有森林、有深谷、有陡峭的崖壁、有高山、有天空,在角色的獨白中景色歷歷如繪、栩栩如生,加深了劇本的氣氛,看著劇本,我們讀者也宛如歷經了一場返陽之旅。我見過當前的許多劇本,對於場景的描寫,很少有林央敏這種功力的,這大概要歸功林央敏是小說家的緣故。
    不過,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些場景如果實際上要在舞台佈置,必然要花一番功夫,因為林央敏的場景描述是小說性的﹝林央敏說這個劇本是劇本小說﹞,我認為舞台很難完全經營出劇本所描述的效果。
    雖然如此,場景描述確實非常成功,異於一般的劇本。

    再者是人物。為了蓋含整個台灣北、中、南各個區域以及三百年的歷史,這個劇本創造出來的人物不少,皆各自代表了一個地區、一個時代。他們的特色和屬性都沒有彼此混淆。整個劇本的人物都非常和諧,彼此沒有鬥爭或爭論,因為這個劇本不是用來顯示他們的爭鬥,而是讓他們成為一體,達到劇本所要達到的目的──為荒謬的台灣現況做見證。因此,這些人物可以合起來成為一個人,這個人又代表台灣所有使用母語的人。他們實際上都是小說家佛斯特﹝E.M.Forster,1879-1970﹞所說的扁平的人物,也就是一個個樣板,一個個臉譜,是作者特別雕刻出來,有代表性的那種人。 由於這些人物的和諧性,因此,劇本裡的語言就充滿情趣﹝林央敏從大學時代所寫的浪漫傳奇劇開始,就以有趣的對話取勝﹞,我們唸著劇本,就被裡面流利有趣的對話吸引住了。

    再者是劇情動作﹝也就是情節﹞。由於劇本在剛開始不久就安排了一個疑點,也就是囘台灣的這些鬼魂常聽到「莫囘鄉」的詩句,為什麼有人這麼勸告?由於有這個懸疑,以後所有劇本的動作都朝著解開這個謎語進行。整個劇本充滿了動作,也就是無數的情節,大抵都為這個謎語而展開,步步推進。這個劇本和偏激的現代劇不一樣,它不是自言自語的,也不是不言不語的,它有動作,有精彩的對談,一直都維持動感,以開頭、中間、結尾,構成一種完整性。亞里斯多德的《詩學》曾提到劇本的完整說:「所謂完整,指事有頭、有身、有尾。」這個劇本就有亞里斯多德所說的這個優點。
    那麼,這個劇本的動作﹝也就是情節﹞又在哪裡顯現它的力量呢?就在突然「被發現」的那個地方。林央敏這個劇本的力量在於最後這些台灣人發現﹝觀眾同時也發現﹞,祖先聽不懂子孫所說的話的時候,顯現了力量。我們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這就是有人勸告台灣鬼魂「莫囘鄉」的原因之所在,我們由不知道突然知道了,劇情也在這裡達到高潮。這個安排是非常成功的,也是極其必要的,也深合亞里斯多的戲劇原理,亞里斯多德在《詩學》如是說:「發現,如字義所表示,是從不知到知的轉變……發現與突轉同時出現的時候,能引起憐憫或恐懼之情。」當然,在這裡,因為這個劇本是諷刺劇,不是亞里斯多德的悲劇,所以引起的情感應該是驚訝不止或突梯荒謬的感覺。

    由於「場景」「人物」「動作﹝情節﹞」都很成功,這個劇本當然就是成功的。

    最後,我們回到「諷刺劇」這個劇本的文學類型來談。
    加拿大籍最了不起的的文學理論家弗萊﹝Northrop Frye,1912-1991﹞曾說一個神話﹝也就是一個社會的演進階段﹞可以分成春、夏、秋、冬四個階段。在冬天這個階段是黑暗的階段,也是毀滅階段。神話會出現「惡勢力的的得勝、洪水、回到渾沌的狀態、英雄被打敗以及眾神毀滅的神話。從屬人物有食人妖魔和女巫。」 他並且說:「諷刺作品為其文學原型。」換句話說,諷刺文學就在這種社會階段中產生。
    也因此,我們可以說,林央敏的這個劇本出現,就反映了我們的社會如今正走入了嚴酷的冬天階段。這時,文學上所描寫的主角已經不是英雄了,因為英雄已經死了,無可描述。文學所描繪的大地只是一片的洪荒,洪水橫流。出現的人物不是可愛的男女,而是一些食人妖魔或是害人的女巫。可歎的更是:春天看起來遙遙無期,而夏天、秋天早已成為回憶。
    我們看到林央敏的這個劇本正是描述了這樣的洪荒大地,這個大地就是台灣人不會說台語的那個環境。而這裡所說的妖魔、女巫不是指地府裡的閻羅或鬼卒,也不是台灣人眾鬼魂,而是壓制著台灣本土語言的政治黨派﹝不管是哪個政黨﹞,那個黨派正是坐在這片洪荒大地上的魔鬼。
    這個劇本同時不乏一些笑料,比如說還鄉時,故鄉在中國的鬼魂就走紅土路,故鄉在台灣的就走黃土路。不過,紅土路永遠都比黃土路好走,前者既平坦又廣闊,後者則是泥濘一片,一不小心就摔倒。路的好壞居然和語言的使用也有關係,這一點留待你的查考和閱讀。
    總之,這個劇本是雙面刃的諷刺劇,一方面諷刺了台灣人麻木不仁,任由統治黨派百般擺佈;一方面也諷刺了外來執政者的殘暴,竟然將一個族群的語言活生生地摧毀殆盡,最後所得到的是一個鬼魂也不願回鄉的台灣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