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提筆談論林央敏先生的這本著作,坦白說並不容易,最主要是因為這本書裡收集了相當齊全的古今台語小說作品介紹,而且作者本身幾乎逐篇親讀過,在這樣認真的史家面前,即使參與台語小說創作與閱讀已一段時間的筆者也不得不自認淺陋;但另一方面,又因這本文學史專注於作品文本的態度如此與眾不同,讓筆者私揣,實不能教任何一個對台語文學有興趣的讀者甚至台語小說的老中青創作同行們錯過它,故援筆在此班門弄斧;理由很簡單:當今願意通讀各篇文本而又願坦白褒貶的文學史家已是鳳毛麟角。更何況這本書透露出一個可貴的訊息:從十七世紀的伏流至今,台語小說經過長久的萌芽與復育成長,其發展已經成熟到值得任何一個美學鑑賞家細心留意的地步。
首先,就「文學的讀者」這個層面而言,筆者深信這是一本能快速提供台語小說閱讀引導的著作。這本書的第一個特點是其完整性,單從附錄的台語小說書目就足以教人受益,甚至對於任何一個台語小說的初研究者來說,單單這份清單已堪稱堅穩的房角石。從涵蓋面來看,自十七世紀至作者下筆的2010年;從「萌芽期」到「復育成長期」到「成熟期」,本書涵蓋了歷史文獻最早期的口傳故事、古文的類小說、羅馬字白話文小說、漢字寫實小說、以至於各種形式的現代與後現代小說作品等等,作者娓娓勾勒出各時期台語小說創作的全貌,對各時期重要作品不厭其煩地進行了介紹,並針對具有代表性的作品逐篇深入論析。一方面讀者可以沿著台語小說的生命成長時間軸綜覽其發展,另一方面,隨著作者的論析,讀者可在文學作品的美學高低之間與作者對話交流。
重視文學文本的形式美學,正是這本書的第二個特點,也許也是最重要的特點。用音樂來比喻,假設通過樂理結構,樂評家們已能從音程、音色、節奏、調性、曲式等等精細的組成要素來解析音樂之精神結構與美學成敗,那麼,在方法學上,具備形式結構論精神的評論家們也採取了類似的方法,比如李維史陀的結構人類學論述,比如佛萊的神話原型論述,比如海登懷特的歷史詩學論述等等,都試圖在形式結構裡找到美學的出路;林央敏先生的這本台語小說史亦是如此。本書作者為求深入剖析作品,細讀式專注於小說文本敘事結構與修辭的程度一如理查茲、艾略特和燕卜遜所力倡的新批評,它的優點是能凸顯出各作品的差異與個性,避開意識形態論的一廂情願和印象式批評的籠統;此外,既然專注於文本細讀,也一併排除了太多作者論的干擾,直接以文本進行評價。這種以文本的美學形式為主體的評價方式實在值得推廣,一方面它彰顯了台語小說的當前的美學成果,另一方面,假設您有幸是台語小說甚至非台語小說的習作者,那麼,論中所提及的修辭、敘事、有機結構等形式要點,勢將提供深入有用的建議。筆者深信這本書將帶動、鼓舞台語小說創作者們繼續朝向更高的小說技藝殿堂邁進。
進一步來看,既有評價系統,就有作者主觀之侷限,而這是舉世有「論」皆然。負責任的論者(以形式論者居多)能把自己如何界定的標準提出,這就是讀者與論者可以坦然對話甚至辯論的基礎。本書的作者為力求和此侷限抗衡,在第一章「台語小說的定義」、「本書觀察範圍的界定」和第七章關於「偉大作品的內含與條件」等等,花費了很大功夫進行界定的工作,為論的態度認真可佩。筆者建議讀者在閱讀本書之前,應先仔細閱讀過這些章節,才能瞭解作者對於各篇作品評價的立論根基。當然,有了評價的「標準」未必就能確保評價的「結果」,這個過程仍有評價者個人的眼界、經驗、才情等諸多因素的綜合,在此筆者也要提醒讀者,就台語小說的評價而言,作者本身既有長年台語文學創作、特別是台語長篇敘事體史詩和台語長篇台語小說的創作經驗,故其對作品美學高低的判斷自有相當程度的參考價值與權威性。
若從作者在「偉大作品的內含與條件」一節所提及的五項重要的小說修辭元素:理想的敘事結構、精緻的語言風格、細膩的描寫能力、優美動人的文辭構句、以及創造深刻的警句、佳句、智慧句……等標準來看,作者具有古典主義的審美精神,儘管以筆者自身參與小說創作的主觀經驗,並不把這五項當成小說修辭的「絕對要件」,不過,我認為這幾個準則不失為很好的參考,若真能滿足,相對而言,成為好作品的機會就很大,這是筆者創作經驗上的實用之談。
大抵而言,作者對小說作品的評價標準顯然不限於以某一種文學風格為尊,例如對於描寫英雄角色的「高模仿」作品和描寫市井小民的「低模仿」的作品都能各別指出其優點,同時,他也言明「內容與形式結合得很恰當,成為緊密完整的有機體」是好作品的另一要件。優秀的形式論關鍵在於對作品個別風格的判讀與掌握,這是這本書吸引文學讀者之處。作者既按著時間分期逐步介紹作品內容,同時也藉著典型作品帶入各種形式風格介紹,這種夾敘夾議的方式,契合於他對好作品「內容與形式結合得很恰當」的期待,附帶地,透過這些個別風格的判讀與介紹,我們竟能夠發現台語小說中已不乏佳作能和當代西方潮流接軌。甚至我們也能從這些佳作來進一步對照西方小說形式理論的精粹,可說是閱讀本書的意外收穫了。例如作者在評論許丙丁的《小封神》時提及了巴赫金的「狂歡化詩學」;在評論宋澤萊的〈抗暴个打貓市〉時,論及了文學意象由隱喻變為象徵再成為神話的過程以及弗萊的原型理論;在評論王貞文〈自由時代〉時談及了「小說的思想情節」如何作用發展,以及小說敘事的「高模仿」與「低模仿」的類型差異……等等。總之,從「文學的讀者」這個層面而言,這本台語小說史堪稱既全面又深入,因作者本身的歷史視野深廣,總結了台語小說當前的成就,既可作為認識當前台語小說的起點,同時,以文本為主體的立論方式值得當前文壇關注,它甚至能作為深究普遍小說形式的參考讀本與教材。
就史家所呈現出的歷史對象而言,林央敏先生筆下的「台語小說」,從萌芽以至成熟,無疑是一部生動豐富的「台語小說成長史」,因此接下來,除了從「文學的讀者」的觀點,筆者也要進一步回到歷史文本本身,用一些篇幅來探索這本文學史書寫形式的問題;即,要用「文學史著的讀者」的這個層面來看待這本書。而筆者在此所採取的,是史學家海登懷特的觀點。
海登懷特在《史元──十九世紀歐洲歷史的想像》導論提出了他獨特的歷史詩學論述。他認為歷史文本的概念發展基本區分為五個層次:(1)編年紀事,(2)故事,(3)精緻情節模式,(4)正規析辯模式,(5)意識形態模式。據他指出,前述(1)編年紀事與(2)故事為歷史記述的初基,而歷史文本之(3)精緻情節模式、(4)正規析辯模式與(5)意識形態模式,均可參考神話原型理論家弗萊的看法,用文學的傳奇、喜劇、悲劇、諷刺劇等四大原型來進行對應的分析。亦即,就歷史文本而言,也同樣有傳奇、喜劇、悲劇與諷刺劇這四大「精緻情節模式」,各自對應形式論、有機論、機械論、語境論的「正規析辯模式」以及無政府主義、保守主義、激進主義和自由主義的「意識形態模式」。
這本小說史的「正規析辯模式」因其關注各作品的筆法修辭結構,故屬於形式論的,前面筆者已經用了一些篇幅來介紹,在此就暫不贅述。而若要分析這本史著的「精緻情節模式」,我們仍要回到弗萊的理論。
大抵而言,弗萊認為傳奇的精神是「救贖」,其情節特徵是困頓(惡)的背景與英雄(善)的勝利;喜劇的精神是「妥協」,通常有對立的開始與和好的結局;悲劇的精神是「侷限」,通常有強大的困境(命運)與英雄的犧牲或掙扎;諷刺劇的精神則是「消融」,其通常不存在英雄或英雄已死,一切意義都被嘲諷,世界只是蠻荒。
筆者認為,就精緻情節模式,這本台語小說史應歸屬於傳奇這一種原型。首先我們發現作者善用隱喻,比如於序中自言:「我考慮這部小說史的骨架與血肉,骨架即架構是縱軸,血肉即內容即橫軸。」這裡,他提及「骨架與血肉」的擬人修辭,具有強烈的對「史」的隱喻性,而這種隱喻也正是傳奇的文本原型常見的喻法。筆者再從書的前後舉出以下幾段具有隱喻性的相關文字作為參考:
一當外來殖民者「禁止通行」的政令頒下,浮在枱面的漢字寫作隨即早夭,伏在角落的羅馬字小說仍暗中靜靜沉潛一陣,再遇新的外來統治者的封口鐵槌,殘喘到一九六○年才完全沉寂……
這個(筆者按:指台灣白話文學)運動因太平洋戰爭(第二次世界大戰)而遭日本官方以進入戰時體制為由強行扼止,斷了台灣作家繼續以漢文(包含文言和白話)發表文章的管路,剛在文壇發芽的台語文學也就失去生機……
戰前的皇民化政策加上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美國將台灣交給中國的國民黨政府代表盟軍接管,蔣介石政權隨即在台灣實施比日本政府更嚴苛的經濟與文化殖民政策,以致台語寫作的苗芽尚來不及長大就被拔除……
由於〈抗暴个打貓市〉與〈西北雨直直落〉都講究修辭,確實將台語提昇為文學語言,而且在書寫台灣本土的人情事物方面,台語的表達反而比華語傳神、貼切,自此文學界對台語寫作開始另眼相看,沒人再敢瞎說台語只能寫短小的作品,在這期間加上主張台語寫作的文章漸多,台語文學運動就在這一年(1987)正式成型,於是具完整面相的台語文學復育成功。
我們不難發現,作者藉生命、成長相關的語彙來隱喻「台語文學」,而從上列這幾段文字裡,他巧妙地把阻礙台語文學發展的各階段外來殖民政權,隱喻成生命成長過程所遭受的邪惡困境或厄運,並針對1987年成熟作品終於成型,宣告「於是具完整面相的台語文學復育成功」。這樣的情節精緻筆法,無疑是英雄誕生或勇者屠龍的傳奇原型,不難體會,其中的英雄與勇者正是台語文學(或台語小說)及她們的創作者們,而這段台語小說突破萬難以求誕生的歷史過程,也就是台語文學之「美德」與官方之「邪惡」對抗的英勇鬥爭之路了。這當然隱含了作者對於台語小說發展的歷史意象(Historical Imagination),從「萌芽」到「復育」到「成熟」,我們發現這本台語小說史所表達的意義也就明晰起來:台語小說的「骨架與血肉」日益健壯,似乎就像是美德與正義終將戰勝邪惡,而鼓舞了參與其中的人以更多勇氣。
本書在談及台語小說主體發展時,大抵是以前述的隱喻筆法進行傳奇式情節精製。不過,舉凡優秀的史家都不會受限於單一的喻法,讀者們除了正面的台語小說發展的生命成長隱喻之外,切莫錯過本書精彩巧妙的史家諷喻。除了第七章對於當前文壇「偽殖民文學」與「書寫系統決定語言純化」等等的荒謬論述現象的反駁之外,讀者不應忽略掉全書自身所隱含的一個強大的諷喻:因為台語小說已經發展至經得起分析的成熟期,過去「凡台語皆好作品」和「台語寫不出好寫小說」的說法將同屬荒謬,台語小說創作者們,在光榮的歷史傳奇之前,在樂觀的希望路上,也當更加倍地自我鞭策。
2013/4/3 於高雄 (本文發表於《文訊》2013.9月號)
注:林央敏先生所著《台語小說史及作品總評》,於2012.12由印刻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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