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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作品榮獲國家文藝基金會創作補助

 

台語長篇小說   

旋轉的人   /胡長松

 

第一部  離開

 

Ni-pepariringid-den-kamou, ka assi-kamou ni-rmang-toultoul.

我對恁歕笛仔,恁無跳舞  ~馬太福音11:17

 

  1

 

我較早叫做葉國典,毋過這馬,若有人問我葉國典是誰,我會講我毋捌伊。山跤的歐里桑講我頭殼額有一个胎記,就是伊的後生江文達的胎記,無宛二體,胎記倚佇倒手爿的頭殼額仔,雄雄看,袂輸一隻金龜仔。我想這是注好好的,就親像我離開我家己的身世,進入伊的身世。我相信所有的人攏咧實現一个適當的身世,只是家己毋知影爾爾。我照鏡的時看我頭殼額仔的彼隻金龜仔,捷捷會感覺伊佇金滑的鏡面頂懸咧爬,親像我佇這个世間的處境。我較煩惱的是,這隻金龜仔是傷過明顯的記號矣,變做我想欲抹消的過去身世的幽靈,時常佇我的生活威脅我。

我愛趁半暝無人經過的時陣講話,這毋是因為我愛講,是因為我驚我家己會成實失去記智,親像別人所看著的我仝款。偏偏,記智閣是咱這款毋成人最後的武器,阿這个武器,就算有力,煞嘛獒溶閣歹維持,睨〔gê〕死人,就袂輸是冰所造的刀劍,溫度若失去,三兩下就溶了了矣,所致,我愛用一切的氣力給箍倚來。唉,今仔日的話尾閣牽甲傷遠去矣。簡單講,人攏叫是我失智,毋過我無。

彼暝,彼个大箍警察閣來過矣,伊給我吩咐,因為隔日海墘仔有運動比賽,日出晉前,我愛離開彼條椅仔,若無,伊欲導我去派出所做筆錄。假使若毋是彼日我特別想欲聽看覓仔海湧的聲,我其實是會使離開的。海湧的聲予我看著我的故鄉草地,彼是陪伴我大漢的每一个黃昏。爸仔母的鋤頭佇海墘的田土硞硞掘,我問怹是底掘按怎,怹講:「總袂凍允伊拋荒去。」海湧起起落落底剾洗,彩霞照佇怹的鋤頭柄,嘛照佇沙埔仔頂,反耀〔tshiō〕濕濕的一沿圓箍仔,假若一蕾遠遠的目睭底給我眽〔gió〕。我雄雄感覺有目屎含〔kânn〕佇目墘。海湧的聲嘛給我的過去剾洗甲清氣湛湛〔tam-tam〕。這幾工落來,我看會出彼个大箍警察毋是歹人,毋過,我袂使綴伊去派出所,因為這馬,我猶無按算予人導倒轉去過去的一切,絕對袂使之!

敢講我愛閣轉去縣市過界的大橋跤沉匿一站?彼日我落車了後,順海邊的公路一直行落南,最後決定先佇彼座大橋跤歇落。佇大雨拄過的日子,彼條溪的溪水黃hó-hó。大橋跤有一區拋荒的田,田裡有一寡生湠的蕃薯葉佇刺鑿〔tshak〕的赤查某仔草之間旋藤。我按呢想,靴蕃薯有通予我維持一站,尚起馬愛予我的頭毛佮嘴鬚發甲有夠長──若無,我看起來實在無夠老,當然嘛無夠久年的落魄款──閣講,有溪水,我基本的衛生需要會使解決,佇縣市的過界,嘛較無人管。愈想,興頭就愈夯,袂輸一个新的人生窮實已經佇我的眼前搋〔thí〕開。其實我有紮錢,佇我揹的跤báng裡,18萬8千,無算傷少,he是我前一站暗靜仔位我銀行的口座沓沓〔tauh-tauh〕領出來的,只是,對一个新的人生來講,遮錢嘛無算傷濟。18萬8千會當創啥?當我離開,我就失去身份矣,當然,按呢我嘛袂使揣正式的頭路,遮錢干焦會使儉儉仔用,一直到……唉我毋敢想矣。我先行過橋,去無偌遠的彼間路邊超商給怹討幾个厚紙坯,順續買一份報紙來看。我驚超商的小姐會傷注意我,佳在,伊無啥看我,干焦鼻著我身軀的味,用手給鼻孔掩咧。我看伊的踵頭仔有踵甲油擦甲紅葩葩。倒轉去橋跤,我總算揣著我失蹤的消息,佇社會版的一个小角落,我閣會記標頭是「疑涉案畏罪,公務人員失蹤恐落水」。報紙內面簡單講著彼个案件,講有人佇溪邊發現我駛落溪的轎車,暴雨了後的溪水漲懸,溪水內面含〔kânn〕真濟土石湍〔tshuah〕流,給車門挵〔lòng〕甲開--去,揣無屍體,警方出動吊車給拖起來,閣講我的太太佇溪邊哭甲死死昏昏去(哼,這我才毋信!)等等。最後,報紙寫講,檢方無排除是大雨意外抑是車主畏罪自殺的可能。我底想,怹減采隨就替我辦法事矣,想著彼个畫面,我規个人就感覺好笑起來。當然我只是用一个簡單的步數,予彼台無載人的轎車衝入去大雨了後的溪底,當然,怹揣袂著我的屍體,我相信怹嘛袂向望去揣著。我只是想欲逃離開一切。

決定是困難的,決定了後的執行,煞是遐呢簡單,簡單甲予我感覺驚奇,簡單甲予我感覺毋是真的。

報紙按呢寫就代表我第一步的成功,我的心肝頭一陣暗暢。我看眼前的這條溪,雄雄感覺過去的我佇另外一條溪死--去矣,阿這馬,我煞佇這个溪邊閣活過來。

窮實講,我到今無法度理解是按怎檢查官欲按呢糟蹋我,靴睨卵,敢講我佮怹有啥物冤仇?抑是講,我佇調查局的時的彼款無欲給信斗的表現予怹怨嗟?怹直直用薰給我霧。開嘴的是一个講話外省仔腔的官員。

「喂,說看看,你在產品課負責什麼?」

「我愛講幾遍恁才聽有啦?我是負責文件審查,看文書有照程序行無,該宕印仔的有宕印仔無,該付檢驗報告的有付檢驗報告無,就是負責這款文件審查的代誌爾嘛!」

「那產品檢驗的工作是誰負責的?」

「阿恁是欲叫我講幾遍啦?彼是檢驗室的空缺嘛!」

「如果檢驗不通過呢?」

「檢驗若無通過是檢驗室的空缺,佮我無致代嘛!」

「但是檢驗室的人說那個檢驗結果有通知你處理。」

「喂,你怎麼不問他說我要怎麼處理?開什麼玩笑?」

「所以當時你是知道這件事沒錯吧?」

「伊講白賊啦,伊無給我講過啦!」

「但你和那個廠商很嘛吉吧?」

「我咧入怹娘咧!」

怹攏仝款,白白布欲給我染甲烏,攏是彼个欠人舂的氣口,一遍溜過一遍,袂厭袂倦〔siān〕,輪流入來給我糟蹋。彼个講話外省腔口的,瘦瘦躼躼〔lò〕,規面刻薄,嘴phúe的皺痕比頭殼額的皺痕較濟,從〔tsing〕頭至尾用目尾眽〔gió〕我,最後閣夯跤給我蹔〔tsàm〕幾咯下。阮某心雅給我位調查局保出來的時,手踵頭仔嘛是佮彼个超商的姑娘仔仝款,踵甲油擦甲紅葩葩袂輸踵甲花[1],看袂出有啥物煩惱的形,干焦講:「你絕對不能對爸提這事。」怹娘咧,連檢察官都猶袂寫訴狀咧,伊彼箍查某就高高在上袂輸給我判罪矣。唉是我家己做得來的啦,啥人叫我認賊做某欲予伊招咧?愛著較慘死,千計較萬計較,得著啥?將官世家是閣按怎?阮丈人給我安插的這个空缺,想袂到尚尾是按呢的結局。我甚至懷疑,怹招我只是愛我做種替怹生一个囡仔,相對來講,我是毋是予彼个查某的姿色迷去niâ-niâ?人講啥我就啥,我嘛講袂清說袂明,橫直,我袂輸是怹兜的查甫嫻仔就著啦。想起心雅提錢給我保出來的時的彼个氣口,一个冰山美人的氣口……唉,莫閣講矣,我甘願消失佇這个世間──當我看著彼篇報紙的新聞,我心內感覺著一種奇怪的稀微,就親像家己真正位一个我毋知的世間死去--矣,阿這馬所存在的,是一个飄浮袂穩定,濛濛渺渺的世界。

有足久長的時間我叫是我完全無法度位阮兜彼个查某人的手裡出脫矣。是按怎,我講袂清。總是,我看著伊就感覺矮半粿矣。心雅永遠是遐呢沉宓、定著、出眾,逐个動作攏撨甲抵抵仔好,無親像我,永遠靴呢衝磅無禮袂輸一个野蠻的人。事實是,我從第一擺看著伊,就感覺無伊毋娶矣。遐是佇阮學校T大的紅磚圖書館,我看著伊穿一軀文靜的白洋裝,長頭毛披佇肩胛,目睫毛彎彎翹翹,恬恬坐佇位底讀一本冊。我刁故意揣伊對面的位坐落。伊坐的位佇窗邊,下晡時的日光通過樹葉掖落來,親像風,輕輕仔挲過佇伊的頭毛。伊底讀的,是一本詩集。佇仝一塊桌仔,我感覺著伊的喘氣,有時緊,有時慢,假若是綴伊面前的詩行底呼吸。我嗽一聲,伊給頭擔起來看我。He是親像秋天的湖水彼款溫純的目睭,雖罔是看我,毋過目神閣假若停留佇伊拄才讀的詩句中央。伊並無成實看我,只是予我的咳嗽攪擾著,毋過伊並無受氣,干焦是微笑,閣繼續偃面讀詩。我想,我就是予彼个微笑控制的。遐呢高貴、優雅、迷人的嘴唇!按呢,我的心肝就投降矣。我四界探聽,才知影伊的背景。原來伊大我一屆,是阮T大第一志願的企管系的高材生。伊是才女,是鋼琴社的幹部。我為著欲追求伊,只好加入鋼琴社。就算佇鋼琴社,我嘛無法度接近伊,因為追求伊的查甫囡仔實在傷濟矣,阿我,就算沓沓仔佮伊講著話,嘛永遠徛佇外圍,永遠佇伊目光掃袂著的所在。我日也想伊暝也想伊,袂輸著猴仝款。我定定佇伊出入的所在等伊,只要看著伊經過,我就感覺真滿足矣。毋過伊親像攏毋知影。有一工,我上課了,一个人去學校湖邊的鋼琴社練琴,拄好攏無人,拄好,伊來矣。伊來提公演海報欲去貼,邀請我鬥相工。我答應伊,只是要求伊愛給公演的曲彈一首予我聽。想袂到伊會允我!喔彼个時刻欲按怎形容?伊彈的是Brams的小品,曲目雖罔無難,毋過高貴、優雅,就親像伊佇我夢中的嘴唇的線條仝款。我綿精失神--去。

「怎麼樣?」伊問我。

「太美了,讓我想起一段詩。」

「哦?真的嗎?怎麼不唸來聽聽?」

「那我就唸囉:

對我談話吧──你的聲調好似

  我的心靈的回聲,似乎我聽見

  你說在愛我;可是,你的這言語

  表現的仍只是你,有如站在鏡前

  你所傾心的只是自己的容顏……」

給詩唸了(這當然是伊讀過得彼本詩集的詩句),我聽著伊的嚨喉底輕輕仔發出「啊」的聲音,激動甲假若講袂出話,伊本底清lo-lo的目睭雄雄假若袂輸會著火。

「怎麼你也讀過這首詩?」伊按呢講。

「怎麼不呢?我曾想過,得要知道寫這詩的人是誰,那個人才配當我的伴侶吧。不過,這標準太高,恐怕全校也找不到一个了。倒是妳的琴聲配這詩是可以的。 」

我永遠會記伊彼个表情,微微仔笑,na笑, na閣有受氣,雄雄,漲懸的紅潮一陣一陣peh上伊的面。

「怎麼樣?妳剛才說『也』。難道妳知道這是誰的詩嗎?」我刁故意問:「天啊!該不會妳是那個值得驕傲的人吧!」

就算伊是直到阮開始交往一段時間才承認伊早就知影答案,我嘛是愛給記予稠:彼擺,是我對付心雅彼个查某人少數的勝利之一(假使這回的失蹤記掠外袂算tsit,好定he是唯一的一擺勝利!)伊,曾經是我心內的維納思的彼个查某人,這馬底創啥?想袂到,就佇我失去身份的這个時陣,靴往事的畫面煞予我感覺著一陣講袂出嘴的酸,假若是位胃部溢--出來的臭酸氣,慒甲欲給規粒心肝溶蝕--去。規件代誌只是為著一个白目仔給伊的例行化學檢驗報告交予來查另外一个案的檢察官。檢察官發現內面有夾一張無通過的非正式報告單,無人簽名嘛無人宕印仔,毋過經過伊的(可能是啉酒醉了後的)判斷,認定阮有貪污、圖利廠商的嫌疑,就給阮起訴矣。當然我所講的彼个白目仔也就是檢驗室污賴我的彼个爪耙仔。我去調查局佮檢查署了後無偌久,法院就給檢察官的起訴書寄來予我,講我是「貪污、圖利廠商、且有共同聯絡犯意」的主謀被告。一開始我看無啥物意思,問律師,律師才給我講,就是認定一群人做伙掩護犯罪包商,以我做中心的意思。問題是,彼張無通過的檢驗報告,我連聽嘛無聽講過。我要求律師替我調券出來查清楚,律師轉來講,佇調查局的筆錄裡,阮機關內面的同事咬足絚,講我知影,尤其是檢驗室的彼箍人。「簡單講,你真不利。而且你的朋友真少。」我抗議:「毋是按呢嘛!我分明就是毋知,閣再講,我所審查的文件內面,就是現現有一張通過的檢驗報告嘛!我看著有通過的報告,就宕印仔矣,敢講按呢就成做啥物主謀?」我一直問律師是按怎?敢講眾人會使創造出我無犯的罪?是按怎會按呢?結果我才發現,全世界的律師攏是無路用的跤數。這窮實是一个可怕無情的世間。

「啊哈!一切攏袂敖--之!一切攏是命啦!」我佇大橋跤的彼幾日,來一个伴,是一个臭頭爛耳的歐里桑,伊按呢安慰我。其實嘛毋是安慰我,因為我的代誌伊並毋知,這句話,減采只是伊飄浪生命的一句話母niâ-tiânn。怹彼款的(我這馬應該講:阮這款的)大約攏有這類的話母底蹓〔liù〕。閣再講,我給蕃薯烘甲芳貢貢,伊定著是鼻著味才會講出這句話的,這話母假若一條索仔,給阮的命運用一種龜怪的範式牽挽做伙。果不其然,我分一箍燒蕃薯予伊,伊的話屎就愈厚--來矣。伊na吃(應該講na吞)na講:「阮靴有人得著一種跤痛的怪病,喂,你敢知影伊按怎會夆幹,你知無,伊走去揣醫生呢!」

「揣醫生按怎叫做會夆幹?」

「哎呀!你毋知啦!醫生開予伊的藥仔損胃,伊胃慒甲棧袂稠,tsuânn闖入去人兜偷物件吃。按呢會夆幹無?結果,伊夆掠入籠仔內關,變作大尾鱸鰻,舊年放出來,刣死一个無生目睭的,這馬閣予人掠入去矣,等欲判死刑。這就是一粒藥丸仔造成的命運,會夆幹無?」

「阿啥物是死刑?」

「喂!你是真憨抑是假憨啊?癮〔giàn〕頭的!」

遐的確就是命運啊!

只是,我較想無的是,當我予彼个案纏稠稠咧的時,是按怎心雅佇伊的公司會一直升官,假若底坐直升機咧。看--起來命運嘛毋是遐呢公平。按呢干焦予我佇伊面前na來na矮niâ-tiānn。我袂記講的是,自從我佮伊結婚了後,伊就無閣讀詩矣,伊遂變作一个完全的MBA矣,這馬伊佇全國前百大的M科技公司做公關方面的主管。伊美麗、大方、有魄力的個性,聽講(主要是我的丈人四界講)真受高層呵咾。彼時我閣發現,當我予彼个官司纏稠稠咧的時,伊的表情並無任何為我煩惱的現象,而且我對伊煞愈來愈感覺生份矣……哎呀,講起來嘛毋驚人笑,阮嘛窮實有一站無鬥陣矣。特別當我講出我的處境的時,伊竟然給我講:「難道你不考慮認罪協商嗎?我和爸談過了,他說他和北院檢調熟,你認罪反而好談些,大家都沾點功才好辦。」

「他媽的!可是我沒犯罪啊!」

「你難道就不能實際一點嗎?做點有效率有把握的事。」

「妳不是說不跟爸爸提這事嗎?怎麼又提了?」

「我是想替你瞞,但誰瞞得過他啊?」

毋管按怎,我猶是甘願離開台北轉來草地,就親像這馬,我甘願佇彼座橋跤罔踞。彼站,我直直想起我的爸母……我想,我若毋是去台北讀冊,嘛袂離開厝遐呢遠,遠甲怹連破病嘛毋敢予我知。我為著興趣(這馬我知影,會害死人的物件),去讀T大的文學系,逐年攏有的戲劇公演是大齣頭,為著這,我煞連寒暑假嘛無法度定定轉來。相對台北的一切,故鄉草地,親像是我久年無知覺的陰影,佇恬靜之中生湠。我閣會記有一工我雄雄發見阮老爸的頭毛齊〔tsiâu〕白矣,佇透風的黃昏掘伊的菜園。伊雄雄給我講,伊細漢捌踏裁縫車仔,提阮阿媽的生囝裙車布袋戲尪仔衫,閣穿木屐做聲音,佇竹抱跤搬過幾若齣武戲。伊問我演戲的感覺按怎。「袂歹。」我按呢講。其實我一向只是演小跤數,彼時陣嘛毋捌,毋知欲講啥。「感覺袂歹就好。」伊最後講。想起來,落尾我給伊講結婚了後欲滯台北心雅的爸母怹兜(對怹來講是等於夆招)的時,伊的口氣嘛差不多按呢。感覺袂歹就好。無懸無低的聲調,感情硩〔the〕甲足深,假若會使對付山崩地裂的屈勢。

為著我烘的蕃薯,彼个臭頭歐里桑二三工就來一擺,嘛有可能是我演失智演甲傷像啊,伊大大典典給家己當做我的大-e搬--起來。伊講:「喂,癮頭的,位這馬開始,我挺你到底,只要你較忠--咧!毋管按怎,我攏挺你。」我na想na愛笑,較忠--咧?我險險仔笑出來。翻頭想,按呢的好處是,予伊感覺伊會使照顧我。有一工,伊竟然位溪裡掠幾囉尾魚來予我烘。伊毋知位佗位拖一領人無愛的蠓罩來,給蠓罩當做魚網拋落溪底--去,我半信半疑看這一切,想袂到,成實有鯽仔泅毋知路闖入去,規晡落來,全部大大細細有七八尾。了後阮烘魚仔吃,遐是我tsīng離開台北以來所吃過尚好的一頓。「有飽無,癮頭的,我都給你講過矣,綴我就著--矣!」暗頭仔,我問伊欲洗身軀無,伊搖頭。看起來,伊的身軀尚無有半冬無洗矣,規身軀攏是富〔pù〕臭膿的味。「大--的,按呢我就先洗矣。」伊對我抌〔tìm〕一下頭,the佇我晉前去抾來的一條破椅頭仔,做伊臭去。沿海路一入暝就無啥車矣,就算有,車速嘛緊,無人會看伊〔khuānn-i〕。我攏是趁天色猶袂齊暗的時簡單佇溪邊洗身的,路燈耀佇慢慢流動的溪水,蘆竹尾搖顯,有足稀微的景致,我就按呢佇暗毿暗毿的燈光水影--nih洗跤手面。我摸我家己的嘴鬚,想袂夠已經猢甲規个攏拍結矣,我的頭毛已經亂慘慘,阿我身軀的味(其實算是保護,保護mài予人凊采接近--阮的味),嘛已經oh洗--矣。彼个歐里桑講giàn頭-e哪有親像我這巧的,也知通揣著這號四是的岫,我當然是佯〔tènn〕憨。伊減采看我好鬥陣抑是按怎,直直對我講話,蹓來蹓去,仝款攏是箍佇人生命運的話母底踅玲瓏,我根底聽袂入去,做伊蹓。

假使我閣有機會回答阮老爸的問題,我減采會講出一寡演戲的道理,因為,我毋捌親像這馬佇真正的人生舞台底搬演新的戲齣。我佇稀微的燈光水影失神去。我彼時決定漩〔suan〕逃的時所向望的新的人生到底是啥,我煞起梟疑--矣,甚至連我所逃避的是啥,我嘛看袂清。敢講只是為著一个受冤屈的官司?我的頭殼目眨〔nih〕仔佇旋轉的水堀仔裡轉旋〔seh,踅〕起來。是按怎結婚了後,心雅的面就變做完全生份的一个人?抑是講,根底夆騙去的人是我,阿彼个佇圖書館讀詩的查某囡仔,轉去厝以後,才沓沓現出伊的原形?伊的高傲佮阮丈人對我的冷,拄好是一擔的。尤其我足後悔彼擺娶怹去看彼齣戲。

遐是我結婚了後第一擺接近戲台,就佇我公務人員焦燥無味的一个日子。我接著一位學長的電話,電話裡,伊講伊當底排一齣戲,劇本是老作家簡國賢寫的,叫做《壁》,伊問我愛幾張票,伊會使招待。我給伊討四張票,阮尪仔某佮我的丈人丈姆各一張,地點佇紅樓劇場。想著劇場的戲台,我的心就擋袂稠扑扑跳起來,親像心肝穎仔已經死去的啥物閣活轉來矣。演出彼暝,舞台中央的彼堵壁厚閣實,佇特殊的拍光佮布景下面,予我感覺足震撼。壁的正爿,是光炎炎〔iānn-iānn〕朱門酒肉臭的好額人兜,壁的倒爿,是暗嗦嗦散甲無米通煮的散良人厝,我的學長演主角彼个乞食。伊傷敖演矣,已經毋是過去的彼个學長矣,伊,已經是真真正正的一个表演藝術家矣。我一路看落來,感覺心肝頭結規球,有一个想欲流目屎的衝動。只是,真不幸的是,我幾囉遍斡頭,煞發現怹另外三个人的面無啥物起浮,抑是講,攏刁故意激出一个無所謂的看輕的表情,好通給怹的不滿硩落來。我細聲仔問:「覺得怎樣?」心雅給下頦夯懸懸,用冷冷的聲調講:「燈光還可以。」怹的眼神透露一種奇怪的審判的氣氛,尤其我的丈人,假若底給我凝。戲猶袂搬煞,伊佮阮丈姆兩个,就起身離開矣。怹欲走晉前,我閣刁工問:「爸媽,不想繼續看了嗎?」阮丈姆應講:「哼,老娘寧可在家打麻將,輸錢倒還樂點兒。」自彼擺,我就感覺心雅的下頦愈夯愈懸矣。「壁啊壁,是按怎這層壁就是挵袂破?」學長的台詞,親像沉宓佇我眼前的水堀仔底,綴燈影轉旋起來。我知影審判早就開始矣,而且猶袂結束。

 

「喂!咱行!」

「欲去佗?」

我的大--的講伊欲報一條好空的予我,愛我綴伊行就著矣。阮順溪埔仔行一khùn,無偌久,就行到欲倚海墘的一塊空地,是全石頭仔佮雜草炰〔pû〕的溪埔拋荒地。有一塊汰膏爛澇的青色布帆,伊叫我鬥相工給布帆掀開,遐下底,我看著一片差不多全新的白鐵仔門。我看門好好,絕對毋是歹去才予人擲〔tàn〕掉的,尚可能是予人偷拔來的。

「門?你給人偷拔的?」我問伊。

「恬恬啦!癮頭的,你也知啥物叫做偷喔?這是落佇路邊,我驚鎮著人的路,才給拖來的。行,咱做伙給拎〔lîng〕來賣,橋頭較過靴有一間古物商,來看覓仔價數按怎。賣有,才分一寡紅予--你。」

遐鐵門足重,我心肝頭毋情願,毋過伊都攏講矣,我只好允伊。

「咱這,叫做靠咱家己的氣力食穿,知否?愛拚才會贏,我尚介看袂起彼款坐佇路邊給人分的人,咱是靠家己!」阮na行,伊na按呢蹓伊袂澳袂臭的話母,講甲袂輸這是一件足高尚的代誌。我三兩下手就拚大粒汗細粒汗出來,伊嘛拚汗,而且,伊規半冬無洗的身軀給我薰甲軟翱翱〔kô-kô〕。干焦拎到沿海路就已經欲無命啊,伊閣講愛行過橋的彼頭,我吐一个大氣。

「你有影是漚少年呢你啊!」伊閣踅踅唸。

衫流汗澹去,貼助我的胸崁,佇無風的暗暝,歙甲我想欲唉出聲。這的確是一个荒譀〔hàm〕的酷刑。只是,一个失智者應該按怎表現按呢的酷刑?我除了給目睭倒吊,學狗仔給舌吐長以外,嘛想無其他的步。行到彼間古物商靴的時,我已經忝甲欲死死昏昏--去。

阮給鐵門片囥咧,我的大--的,彼个臭頭爛耳的歐里桑,行過去佮古物商的頭家接洽〔tsiap-hia̍p〕,我就就近the佇壁邊咧喘,嘛無去斟酌聽怹講啥。鐵殼厝的正中央,吊一葩水銀燈,白殺殺的光線耀佇堆做小山崙仔的歹銅舊錫,遮捅一枝遐塌〔lap〕一塊,假若是某一種形式的戰場。我聽著怹講話的聲na來na大聲,最後tshûaⁿ嚷起來。古物商的頭家喝講:「好幹你佇遮等,我給人櫓〔lóo〕來。」伊給電話提出來敲〔khà〕。

「等就等嘛,驚你喔!」歐里桑斡過來看我,嘛按呢喝轉去。伊行來我的身邊,講:「行,咱來走,給鐵門拎來別位。」

我用梟疑的目神看伊。

伊講:「看啥siâu,癮--的,我講你做就著矣。閣看?」

想袂夠,阮才拄給門片拎起來,古物商隨就佇阮後壁喝聲矣:「恁這兩个賊!好膽閣搕〔khap〕彼塊門片看覓咧,物主佮警察我攏叫矣,恁若欲去籠仔內吃免錢的就儘量給拎去。」

「幹恁娘咧!」彼个自稱阮大的的臭頭爛耳的歐里桑,對伊呸一嘴瀾,門片放咧就起跤走--矣。我嘛綴伊走。後壁親像有足濟人喝咻的聲,我眼前的一切攏佇無星的天邊轉旋起來。

 

(本文登佇台文戰線第25期)



[1] 踵甲花,指甲花,鳳仙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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