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我寫台語詩的一連串失敗經驗！

[宋澤萊]

【題目】回憶我寫台語詩的一連串失敗經驗！

──附講義10首台語詩

◎宋澤萊

「一連串」當然是北京語，如果是台語應該唸成「相連紲sio-liân-suà」，整句的意思是說，台語詩創作對我來說是「無法度收遂的失敗」，將來還是要繼續失敗下去！

※

我寫作台語詩差不多經過了20年﹝1981─2001﹞，大約可以分成三期：1.台語傳統詩歌期，詩作收集在前衛出版社的《福爾摩莎頌歌》裡2.現代詩時期，詩集就是聯合文學出版社的《一枝煎匙》3.散文化的詩創作時期，詩集就是印刻出版社的《普世戀歌》。這三本詩裡的詩歌性質都不相同，當時還過早想要促使台語詩現代化。結果全部以失敗告終！

※

我寫台語詩的時代是一個非常艱困的時代。當時，台語文的教育在學校還沒有開始，教育部當然還沒有推行統一的台語音標。在社會上，能閱讀台語文章或看得懂台語文章的人屈指可數，市面上很少能找到台語詩集。在這種情況下寫作台語詩是不智之舉。因為在客觀上並沒有台語詩的閱讀環境，台語詩能被人注意到只能依賴作曲家的譜曲，在不知不覺中才能把詩句送入聽者的腦海中。在那種嚴格的環境中，寫作台語詩根本是逆向而行。同時也由於我自己的台語未經訓練，所能運用的詞彙有限，也限制了詩的表達。在那種環境裡，要寫一首道地的台語詩都有問題，想過早去推動一個詩的新運動都是妄想！

※

我們都知道，在北京語詩發展史上，胡適所創作的〈蘭花草〉那種簡單的詩創作於1921年，大概從那時開始，才開始比較有人會用白話北京語來寫詩，經過了一百年的演進，才能來到今天夢囈滿天的北京語詩時代。台語詩也一樣，非要經過百年的歲月是不會成熟的。我想我的失敗也是無法推諉的！

※

雖然如此，但是最近20年，我卻看到在我之後，出現了許多傑出的台語詩人，他們的台語詩比我要高明十倍、百倍，也比我寫得更勤奮；同時我們的台語教育也出現在高國中與小學校園裡，依此速度，相信再隔不久，台語詩的成熟期就會來臨，那時必有燦爛如花的詩作出現，台語詩人也將如天上星星，高掛在美麗的星空中，為大家放出光芒，為大家所瞻仰戀慕！

※

底下附有10首台語詩，就是這三個時期的產物，如果您有時間，就大聲唸一唸它，只有大聲地唸，才能發現它們的失敗！至於更詳細的失敗之處，上課時仔細聽我講解，就會完全明白！

 

宋澤萊台語詩10首

0.〈若你心內有台灣〉
太平洋水冷清清
回歸線上好光景
蕃薯粒粒好收成
甘蔗大欉萬事興
若你心內有台灣
咱的未來有希望
【節錄六行】
──寫於1981年
﹝註﹞這是一首200多行的詩，是最早期所寫的台語詩之一。

1.〈若是到恆春〉﹝創作歌謠﹞　
若是到恆春　　　　　　　　　　
著愛落雨的時陣
罩霧的山崙
親像姑娘的溫純
●
若是到恆春　　　　　　　　　　
愛揀黃昏的時陣
你看海墘的晚雲
半天通紅像抹粉
●
若是到恆春　　　　　　　　　　
著愛好天的時陣
出帆的海船
有時駛遠有時近
●
若是到恆春　　　　　　　　　　
嘸免揀時陣
陳達的歌若唱起
一時消阮的心悶
──1981愛荷華
﹝註﹞這首詩被譜成了大約10種不同的曲子，王中平和潘越雲都唱過這首歌，恆春有一家叫做「董娘的店」，也有自己的曲調，一直和客人傳唱這首歌，可惜我不認識他們。錄自《福爾摩莎頌歌》。

2.〈你的青春，我青春〉﹝創作歌謠﹞
若是擘開美麗的目睭
就會看見情人的幼秀
親像故鄉的流水
無半點的憂愁
青春，青春，你及我
無有半點的憂愁
●
若是散落美麗的頭鬃
就也想起咱的夢
親像故鄉的茶房
一半生疏一半芳
青春，青春，你及我
一半生疏一半芳
●
若是含著美麗的嘴唇
就會想起情人的溫純
親像故鄉的山崙
一面冬天，一面春
青春，青春，你及我
一面冬天，一面春
●
你的青春我青春
親像故鄉的帆船
有時遠航有時近
──1981愛荷華
﹝註﹞這首詩曾由簡上仁譜曲，也由他親自主唱。錄自《福爾摩沙頌歌》

 3.〈告別二十世紀〉 

Song Tik-lai 宋澤萊

〈FAREWELL TO THE 20th CENTURY〉

Thank you, 20th century 
We all grew up some time with you 
I was born and grew up too 
In your arms I feel at home 
In your last year 
You are generous 
To set me free

One hundred years 
Two world wars 
Cold war east-west 
Countless other wars and conflicts 
I don't have much experience 
carried my gun 
Two years military service 
Thank heavens 
I stayed alive

One hundred years 
One economic depression 
America's streets full of beggars 
Some nations went hungry 
Russia and China adopted 
Communism 
I have only shallow experience 
When I was small 
There was no rice 
But there were dried sweet potatoes 
Thank you 
I didn't stay hungry 
Although malnourished

There was political tragedy 
Military dictators 
Even governing through terror 
Countless people 
Went to jail 
Wailing was heard on 
The earth's every corner 
I have limited experience 
Held and carried 
Flags and banners 
Walked in streets 
Of silent protests

There was art in various ways 
Dadaists and surrealists 
Stream of consciousness, expressionism 
Existentialism, postmodernism 
Baffling and shouting, collapsing 
Suicide and going crazy 
I don't have much experience 
Still at my desk 
With simple words 
Writing my poems

I went to Grandpa's grave 
One hundred years of graves and mounds 
Thousands and millions 
Buried simply 
Left in the 20th century 
Wrongs and grievances abroad 
I don't know much and beg your pardon 
I went through this time 
And stayed alive

20th century 
I don't count as your victim 
Listen, century 
I'm not qualified 
To raise my voice 
In blame 
But begging your pardon 
At night when the Milky Way blazes 
Raising my head 
I often think of 
Flying away

Tr. Martin Winter, Jan. 2013 
With help from Khinhuann Li李勤岸

 3.〈告別二十世紀〉

感謝二十世紀
庶呢長e時間
予我會凍出世、生長
值妳e懷中我感覺有歸屬
最後e這年
妳寬宏大量
予我離開

●

一百年
有兩遍世界大戰
東西冷戰
無數e大小戰爭
庶我嘸是攏有體驗
干擔八揭搶
做二年e兵
感謝天
我平安度過一百年
有一遍經濟大蕭條
美國滿街攏乞食
有人民大飢荒
露西亞、中國實行
共產主義
我e體驗真淺
干擔值囝仔時代
無米通食
但是，猶有番薯簽
感謝
我無飫著
雖然有卡欠營養

●

有真濟e政治悲劇
軍人獨裁
甚至恐怖統治
有算朆了e志士
入監牢
哭聲值地球e 
每一個角落
我e體驗無深
干擔八揭
幾遍旗仔
值街仔路
恬恬抗議

●
有真濟藝術
達達、超現實
意識流、表現主義
存在主義、後現代主義
迷惑、喝喊、瓦解
自殺、起犭肖
我嘸是攏有體驗
猶原值桌子頂
用尚簡單e字
寫我e詩
●
我八去阿公埋骨e 
百年大墓仔埔
歸千歸萬人
埋值土腳
亻因值二十世紀留落
外濟e委屈
原諒我嘸是完全清楚
我猶原值世間
繼續活落去

●

二十世紀
我假那 ​​受害無夠深e 
世紀
無資格大聲
責備
但是，原諒我
值夜晚銀河燦爛e時
揭頭
我不時道想卜
飛離開妳

──2000、12、20

﹝註1﹞回憶過往是老人唯一可以做的事。

﹝註2﹞有人把這首詩排成這樣，使我很驚訝。
﹝註3﹞錄自《一枝煎匙》

4.〈句點〉

實體e黑點，空心e圓箍仔

攏真好

●

我完結一隻蚼蟻e一生

遏止一個帝國繼續發展

我予戰爭停止

悲劇結束

●

一篇文章，你滔滔不絕，字字珠玉

每一擺中央e休睏由我替你安排

閣卡長道無要緊

我會予你換氣

●

我有可能迷失

值逃避暴風雨e山路上

值火燒e羅馬城中

我出現嘸是

嘸出現也嘸是

我盡量呼喚驚嘆號

前來解救

●

無人有法度決定一場戀情

是嘸是結束

女主角已經隱入重重e深院

聲音值夢中才會凍聽到

我嘸敢自作主張

盡量向問號請教

●

我反英雄主義

認真合人合作

𣍐每一個場合

攏強出頭

●

我佩服先覺者書寫無字之書

只存一點句點

呵咾詩中之詩

句號全無

──2001.05.03

﹝註﹞這首詩要我們能回味一下老朋友句號了不起的功業與美德。錄自《一枝煎匙》

 5.〈馬蹄e實際〉

近代以前

是一種恐怖e名詞

嘸是平常

●

通常是用值戰爭或是打獵

馬蹄之後，跟隨人e死亡

合動物e箭傷

●

接近圓e款式

印值土腳，殺傷土地

產生一個一個模仔

奔走，揚起一陣一陣土煙

合土地上美麗e草花

真歹並存，一陣馬蹄經過

花草非死即傷

●

馬蹄e聲嘸是「達達」

值點仔膠路是磕磕叫

阿若是值戰場是嘭嘭哮

●

文人自認馬蹄合流浪有關

這是一廂情願e看法

古早e流浪漢大部分行路

近代的流浪漢坐火車

假使會凍有一隻馬仔

無論古今，大概是好額人

好額人𣍐流浪

●

世間人嘛認為馬蹄之上一定有英雄

但是馬蹄嘛會運送靈柩

種種，馬蹄嘸知

馬蹄只是馬蹄

●

中古世紀e歐洲人發明蹄鐵

帶動莊園e大開墾

馬蹄位戰場撤退夠農場

變做真悽慘

伊拚死拚活，犁田拖車

只為人類一頓飽

●

馬蹄無情婦

將蹄鐵攬按，嘸通受傷

才是頭路

伊也嘸是為人類e情婦存在

人e情婦是伊e負擔

●

感謝休睏

伊無要離開任何所在

奔走嘛是伊e負擔

──2001、01、09

﹝註﹞這首詩用來反駁﹝也可以說贊成﹞鄭愁予的一句話：「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錄自《一枝煎匙》

 6.〈度亡經〉

目一咧瞌

我已經飛向天外天

有春天e涼，透明玻璃e風

宇宙響遍輕輕e樂聲

●

佒﹝ann3﹞頭看落去
慾界值腳底下溢來溢去

若雲若海

●

金錢

我有聽著你微細e招呼

你講我若轉去

卜予我億萬e金條

●

多謝，我無福氣

我知影你每一條金條

攏是鎖鍊

可憐，我臨終e腳手

猶有被你束縛e

烏青

●

目一咧瞌

我已經踦值銀河燦爛e天地

每一粒星假那碗大白色e

珍珠

●

佒頭看落去

慾界值身軀下連天生湠

若霧若煙

●

名聲

我有聽見你若有若無e叫聲

你講我若是轉去

卜予我萬國e榮耀

●

多謝，我嘸接受

我知影你每一句呵咾

攏是銅鈸

可憐，我臨終e耳膜

猶有被你震破e

疼痛

●

目一咧瞌

我已經飛夠億萬花蕊e世界

每一蕊假那斗大藍色e

寶石

●

佒頭看落去

慾界值眼中完全隱形

無影無蹤

●

權勢

我有聽見你最後嗄﹝sau7﹞聲e哀叫

你講我若是轉去

卜予我百萬e大軍

●

多謝，我無稀罕

我知影你每一擺e睨目

攏是刀劍

可憐，我臨終e胸坎

猶有被你殺害e

舊傷

●

按呢唸

嘸是卜予恁恥笑我想卜

乘佛成仙

按呢唸

是為我滿身e罪惡

做悔改

──2000、10、21

﹝註﹞這首詩用來祝福每個臨終者都能離慾昇天﹝離開醜陋的慾界往生美麗的色界﹞。錄自《一枝煎匙》

 附錄：〈林香薇對《一枝煎匙》的評論〉

1.該書常夾雜華語詞彙文嚴詞語，使得文讀音語詞大量增加，尤其是華語用而台語不使用的詞彙，往往阻礙讀者的閱讀。

2書中避不可免地用了一些華語宇的新興字彙、文言語詞，這些詞該要麼唸？用台語發音？用華語發音？他在朗誦時會不會覺得拗口難唸？這恐怕是作者及所有台語文學創作者都須思考的一個問題？

舉例：

世界有流行e歌曲

嘸是瑪丹娜、麥克傑克遜就是

惠妮休斯頓合瑞奇馬丁

但是咱可能只會曉唱

〈淡水暮色〉

﹝錄自：〈咱真實e世界〉﹞

﹝見林香薇著：〈宋澤萊台語詩《一枝煎匙》的用用字與用語〉﹞

http://jntnu.ord.ntnu.edu.tw/Uploads/Papers/634589559429384000.pdf

 7.〈水上煙〉

◎宋澤萊
自碧藍色 e 河水中
浮升
一層薄薄e白煙
將熱天 e 河邊
染色
●
午時e日頭 下
所有 e 油麻仔菜
攏開花囉
黃錦錦﹝gim3﹞，值風中佒下﹝ann2 ke7﹞
殷 e 身軀
猶有蜜蜂飛值
甜味甜味 e
空氣中
●
遐﹝he1﹞是伊失去 e 13歲風景
●
伊猶會記
媽媽合伊行值風景中去割
蕃薯葉
彼時，因為爸爸外面有查某
媽媽一面行一面
擦目屎
──2001.06.22

﹝註﹞這首詩用來記錄母親與孩子最深的創傷。錄自《普世戀歌》

 8.〈一瓣雁來紅〉 ﹝創作歌謠﹞
水邊一欉六角花
相八e時，我有講妳穗
紫藍e花色
親像妳靈巧神秘e黑目珠
如今，我拈一瓣六角花
想卜風中寄予妳
一來報平安
二來長相思
三來願妳過著好日子
●
山腳一欉蝴蝶蘭
深情e時，我有講愛妳
熱紅e花色
親像妳意亂情迷e面容
如今，我拈一瓣蝴蝶蘭
想卜風中寄予妳
一來報平安
二來長相思
三來願妳過著好日子
●
厝前一欉三色雁來紅
分離e時，我有提婚姻
紫紅白e花色
親像你閃熤不定e言語
如今，我猶原拈一瓣雁來紅
想卜風中寄予妳
一來報平安
二來長相思
三來願妳過著好日子
──2002.01.05
﹝註﹞所以寫雁來紅，是因為「雁來紅」三字和我的太太的名字相近；可惜她似乎不以為這首詩寫得好。錄自《普世戀歌》

 9.〈醉落去〉

天會跋倒，雲會鑽地

樹會喝喊，水會感冒

見面不相逢

六輪七巧八仙

●

龜會爬（peh）壁，狗會啼光

鳥會吃貓，魚會揭刀

相嚷無出聲

九怪單操二枝

●

酒會酣眠，箸會減肥

碗會大笑，桌會駛車

愛伊嘸八伊

總出總出總出 總出啦！

哈哈哈！

──2001、04、05

﹝註﹞這首詩是台灣少有的「顛倒歌」，錄自《普世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