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陳芳明的散文〈相逢有樂町〉寫些甚麼？
【題目】陳芳明的散文〈相逢有樂町〉寫些甚麼？
──略談台灣戰後仍有強勁悲劇文風的根本原因
◎宋澤萊
底下是陳芳明的散文〈相逢有樂町〉的一個片段：
「在有樂町，我與我父親的時代不期而遇，然後又交錯而過。
這是一個長久以來就熟悉的地名。是東京市內的一個車站。山手線的電車在此靠站時，我看到了站名，竟猝然湧起一股無可名狀的愁意。我想起父親在戰後初期的身影，還有他那時代的蕭條、寂寞與苦悶。有樂町，這個名字出現在父親常常低唱的一首歌裡。每當酒後，父親就以沉悶的聲音唱起叫做〈相逢有樂町〉的日本歌。我並不了解歌詞的意義，但隱約可以感覺到父親是在撫慰自己的傷口，在傾瀉一股難以壓抑的情緒。我從未認真去理解他的心情，他的世界彷彿與我是隔離的。憶起父親孤獨坐在夜晚的後院淺斟低酌，偶而便吟唱日本歌謠，那種情景至今仍然使我感到心痛。
有樂町，於我是不快樂的。看到了站名，好像車廂又帶我穿過了時光隧道，回到蒼白的、青悒的1950年代。〈相逢有樂町〉的歌聲，恍惚中又出現在深夜的何處悠然傳來。午夜的車聲，敲打著靜了的、甜睡著的東京市內。有樂町外車站的街燈，輕染著一份淒迷，也夾雜著一份召喚。年輕時代的父親，是不是也懷抱著愁情，走過同樣的街燈之下？
長大以後，我才知道〈相逢有樂町〉是一首戀愛中男人的情歌。歌詞甜美，也帶著憂鬱。起首的兩句便是：
如果等妳的話，雨就下了……
經過有樂町時，正值午夜。車窗外並沒有雨水，吹進來的是沁涼、微濕的夜風。我可以看見車前深長的鐵軌。在遠處燈光的投射下，閃爍著兩條平行的、烏亮的鐵軌。倘若我與父親在有樂町相逢，他會把年輕時代的心情告訴我嗎？而我，能夠理解他的時代與他的世界嗎？」【以上節錄自〈相逢有樂町〉一文】
以上是40歲的陳芳明在1987年所寫的散文〈相逢有樂町〉的片段。整篇的文章是用來書寫父親的重要人生大事，包括父親如何度過戰後的白色恐怖，如何拋擲自己的生命於商場中、酒廳中的種種事蹟。
〈相逢有樂町〉是一首1957年由日本人法蘭克永井演唱，之後流行於台灣的日本歌曲，本質上是一首戀曲，是父親常常哼唱的一首歌，也代表著父親那一代人青春年華的完全逝去。
陳芳明的這篇散文顯得格外地低調，充滿了抑鬱與悲哀的情調，讓讀者彷彿逐漸落入了一片淒迷的雨霧中。
在1994年，陳芳明出版的四本散文──《風中蘆葦》、《夢的終點》、《時間長巷》、《掌中地土》共有一百多篇的散文，組構他由童年到50歲左右的人生，裡面大半是這種悲情的散文。而且愈到80年代晚期，悲情就愈加濃厚，文章中有大量悽愴、死寂、迷失、沉淪……這些負面的字眼，龐大的他的悲劇性的散文不斷向失敗的、不如意的往事索求更多的回憶。
像陳芳明這種悲情【或悲劇】的文學作品，戰後台灣的作家為數不少，比如說林文義也是很傑出的一位。他們撲天蓋地的悲情文學，助漲了戰後台灣悲劇文學的勢力，使人覺得戰後的文學在王禎和、黃春明、楊青矗的諷刺文學之外，隱隱然還有一股強大的悲劇文風。
筆者認為，日治時期才是真正台灣悲劇文學的鼎盛時期，戰後能繼續延續下來的原因不出底下個原因：
1.由於日治時代的老一輩在戰後仍然活著，他們在日治時代的確是日本治下的
二等國民，存在是悲劇性的。這種悲劇性在戰後透過言教、身教，能傳給戰後出生的一代，以至於戰後的一代 不知不覺中就染著了悲劇 的心境，在文學裡表現出來。特別是想到自己父親那一代的人的時候，悲情就自然的流露出來。
2.另一個原因是戰後台灣的政治壓迫仍然非常嚴重，戰後一代的台灣人仍然經
歷過228事件、白色恐怖、美麗島這事件的洗禮。這些事件都非常殘酷，讓人難以忍受，為戰後的一代提供了書寫悲劇性文學的正當性。每當文學的筆端觸及這些事件的時候，自然就以悲劇來表現。
3.另一個原因則是涉及作家個人的寫作傾向。有些人天生就是悲劇的作家，他
們似乎有用不完的憂傷、抑鬱的情緒來支撐他的寫作。他們始終如一，能一生都寫悲情的作品，很少改變他們創作的文類，這樣的作家還不少。
陳芳明就是擁有上述這三種條件的戰後的悲劇作家。
底下有一首陳芳明在1967年所寫的詩，叫做〈應該有些鐘聲〉，算是他最早期的詩作之一，當時他只有20歲。我們赫然發現，那時他的詩就充滿了悲情與憂傷：
〈應該有些鐘聲〉
然後秋天用落葉來
翻譯這樣的季節
憂傷以及愁緒
雨季在天籟裡接近尾聲
天空不再年輕
山裡昇起一道白煙
如葉子滑落
便是河邊
吹簫人亦流逝了
教堂寂寂
廟宇默默
應該有些鐘聲的
在這樣的季節
憂傷以及愁緒
——1967年
─—2021、03、13寫於鹿港
請聽フランク永井所唱：
〈相逢有樂町〉！
http://www.youtube.com/watch?v=AYdY6YAwAX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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