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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文藝獎得獎感言:

人心的剛硬與難寫的預言

◎宋澤萊

我要談談文學家和預言的故事。

 

文學家是一個廣義的預言家,他們的作品實際上是一種廣意的預言,因為我們都知道:文學作品一直宣說事情的可能性。所謂的可能性就是說它能夠讓未來的眾多事情對號入座。譬如說自從《羅密歐與茱麗葉》或《少年維特的煩惱》這些故事被創造後,世界不知道發生了多少雷同的悲劇愛情故事。

 

提到文學作品與正式預言扯上關係並不只是近代文學才有,它的起源可能和文學的娛樂功能同樣古老,也即是說自古就存在。   

 

《聖經》這本完成於上古時代的書籍其實就是一本記載著大量預言的書籍。在〈使徒行傳〉第一節到第十一節,記載著耶穌經過被釘十字架、埋葬、復活後,整整有四十天的時間,他又和他的門徒們相聚的若干故事。當時,門徒們大概認為棲身在猶太教勢力龐大的耶路撒冷是一件對生命充滿威脅的事,或者至少會使得傳播基督教變得一籌莫展,門徒們告訴復活後的耶穌說,他們想離開耶路撒冷。為此,在耶穌即將飛昇天堂離開他們的那一天,當著門徒的面,說了一些簡短的預言,大概的意思是這樣的:「不必急於離開耶路撒冷,聖靈就即將要降臨了!當聖靈降在你們身上時,你們會忽然具備巨大的神能,能摧垮猶太人和一切外邦人的阻擋,最終就會把基督教傳到耶路撒冷、猶太全地、撒瑪利亞,直到地球盡頭。」耶穌說完,就冉冉升天,直到一朵雲把他接走為止。當耶穌說這些話時,事情還沒有發生;不過兩千年之後的今天,基督教果然已經廣傳世界,就是地球的南北極,都存在著信仰它的人。這卷〈使徒行傳〉記載著更多的預言,作者是當時的希臘人醫生路加,不過所記載的預言都是別人所宣說的預言。    

 

《聖經》裡還有一些文學家比路加更大膽,直接書寫自己從神那裏體會到的、聽到的預言,約翰所寫的〈啟示錄〉就是一個典範。

《聖經》只是部分的例子。我認為在上古和中古的大半地球上,文學與來自神的預言密不可分,並不限於某個地域的某個民族,因為那時是個神權時代,大半的文學就是神的言語和行誼的記載。我也認為,這個漫長的時期是文學預言家的黃金時代。因為記載預言的文學家,只要出於忠實,不管預言是否成真,他都不必負責任,因為預言來自於神,與他無關。同時,在那個時代,神的話語深受人類的信任,人們的心非常柔軟,能無條件相信那些文學家所記載的故事和教條,甚至熱烈的奉行它們,終至於形成蘇美、埃及、猶太、希臘、基督教、回教……等等的倫理文化。對於文學家而言,可算是最大的光榮和貢獻。

可是,中古時代過後,寫預言的文學家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

我們先談現代。

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1888-1965﹞是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他可算是時代的先知。1921年,他寫了詩作《荒原》。在那首詩裡,當他寫著:「我說不出話,眼睛看不見,我既不是活的,也未曾死,我什麼都不知道,望著光亮的中心看時,是一片寂靜。荒涼而空虛的是那大海。」時,已經暗示未來人類的精神狀態將是一片荒蕪。詩人筆下的「荒原」土地龜裂、石頭燒紅,草木凋萎,人類精神恍惚渙散,上帝與人、人與人之間不再有聯繫。艾略特所描述的狀況,就是1921年迄今,接近一世紀的人類生活狀況。沒有人可以否認他寫了一齣了不起的預言。

接著是赫胥黎Aldous Leonard Huxley,1894-1963 ) 於1932年發表的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赫胥黎假設將來有一個人類社會,被科技所控制,人類被劃分成5個階級,每個階級都有一定的任務,尤其是第5階級被強制以人工的方式導致腦性缺氧,把人變成痴呆,好使這批人終身只能以勞力工作。權力最大的管理人員用試管培植、條件制約催眠療法、巴甫洛夫條件反射等科學方法,嚴格控制各階層人們的生活。這本小說預言了如今的科技社會,所有的人都在科技人員的管理底下,過著被制約的生活,毫無主動性可言。

另一位是歐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他在1949年出版了《1984》這本描寫極權監控統治下的新社會小說。1984年,世界有一個「大洋國」,由一個從未露面的「老大哥」統治一切。社會裡到處都是標語和一張大人像,標語寫著『老大哥正在監視著你』。老大哥的統治技術之一是監視器。在「大洋國」裡,電屏佈滿在人行道、樓梯口、走廊、街道,它們竊視人們的一舉一動。這本小說預言了如今現代化政府的社會控制手段和人們的無奈。

以上三位都是英國作家,卻可以代表同時代全球的預言作家,他們預言的犀利和神權時代的預言家可說不相上下。但是我說,他們已經沒有那麼幸運了。首先是:他們已經不能用神的名義說預言,他們必須表明,這是他個人所做的預言。因此,作家就必須背負心頭重擔,擔心他們的預言是否只是一場胡說八道。由於缺乏信心,這些寫預言的文學家所預言的災難要不是發生在整個歐洲,就是全球,企圖讓更多人對號入座,以保住他的預言不虛。同時,沒有信仰的現代人的人心已經剛硬了,他們對任何預言毫不在乎,痞子一般的現代人似乎說:「我們不在乎你們的預言,不管世界變得如何,習慣了就好!」因此,自從眾多的作家做了預言以後,如今這個世界看起來仍然一樣虛無,科技控制越來越囂張,獨裁專制日甚一日。對於寫預言的文學家而言,現代人的這種態度簡直能夠叫他們憤而折筆、永遠罷寫。

§

時間來到了後現代的今天,預言更難寫。

由於人心的剛硬更甚,對於所有的預言已經發展出更痞的說詞,他們說:「也許預言是對的,但是我們不怕,因為災難會在別的國家身上發生,可就是不會發生在我們的國家裡。」美國人不願意簽訂「京都協議書」,就是這個態度的典型代表。這種自私的看法,叫人憤怒。由於洞視到人心已經變成鐵石,於是,作家只好改變預言的寫法。除了把預言說得更恐怖﹝乾脆預言人類將在災難中大量滅絕﹞以外,就是直接指出災難將會降在某個國家或某個地區。企圖用這種更直接的恫嚇,引起人們多在乎預言一秒鐘。我們看到,在1973年,日本作家小松左京出版了一本叫做《日本沉沒》的預言小說,內容宣稱有一位地理物理學家發現日本在一年內將會發生地殼變動,大半列島將會沉入海中。日本政府知道這是無法逃避的事實之後,啟動一個計畫,將日本人陸續移出日本之外,資產也轉移到國外。跟著地震果然加速發生,最後日本列島終於被撕裂成碎塊,沉入海中,日本人終於流落四方,成為無土而寄人籬下之人。這本小說立即轟動日本,成為日本人的噩夢,隔年立即拍成電影,後續更拍成電視劇。

《日本沉沒》是一個樣板,告訴想寫預言的文學家,未來如果要寫災難,必先指定某個地區或國家,絕不能含糊。就像是2004年,美國也拍了一部電影,叫做《明天過後》,災難所發生的地方就側重在美國的紐約。不過,這麼一來,未來假如要寫小說,就必須更仔細描寫某個個別地方,不能模糊籠統;同時作家最好是半個科學家,推理必須可信,否則他的小說可能沒有辦法震醒人心剛硬的讀者。如此,可以想見,由於條件苛刻,將來寫預言的文學家可能會變得越來越少,終於成為一個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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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了半天,無非抱怨由於人心的剛硬,預言文學作品越來越難寫;不過文學的預言卻更加聳動和不可漠視。也許當人們完全漠視文學預言的時候,世界末日真的就到了。

說到這裡,一定有人知道我要介紹我得獎的小說之一《廢墟台灣》了。沒錯!正是如此。這本小說預言台灣人由於漠視公害撲擊的威力和核能發電廠潛在的危險性,在21世紀初期,終於導致核電廠爆炸,台灣瞬間變成一座巨大的廢墟,台灣人幾乎全部滅絕。自1985年出版這本書以來,如今已屆28年的書齡。儘管這本書曾經當選當年最具影響力的十本書之一,但隨後,並沒有引起多麼廣泛的注意。這麼多年以來,身為作者的我的心情並不輕鬆,常常處於焦慮的狀態中,我多麼害怕自己的預言成真!因為它已經完全猜中了烏克蘭的「車諾比事件」和日本的「福島事件」;這兩個事件的悲慘情況,恰巧和《廢墟台灣》所寫的一模一樣;如果發生在台灣,台灣當然變成一片廢墟。我擔心的還不只是無法完全操控的核分裂本身,而是台灣的人心比世界各國更加剛硬,吉凶不分;歷來主政的人的心更是剛硬中的剛硬,他們患了唯利是圖、貪圖目前的惡性心病,對於核電廠的興建從不曾鬆手,卻是草率行事。我感到危機就要發生,因此,藉著得獎的機會,懇請更多想瞭解核電可怕的人再翻閱《廢墟台灣》這本書;並呼籲那些對核電廠興建充滿盲目熱情的人回頭是岸、臨危止步,則生民甚幸,台灣甚幸!

──2013、07、28於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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