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就是我的地獄」，還是「他人就是我的福音」？

[宋澤萊]

「他人就是我的地獄」，還是「他人就是我的福音」？

──論忘我

◎ 宋澤萊

他人就是我的地獄，這句話是哲學家沙特的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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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思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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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把人的存狀況分成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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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叫做在己存有﹝being－in－itself﹞：也有人將這個名詞譯為「本然存在」，用最簡單的說法就是指我們軀體的存在，它還沒動用意識。軀體是客觀的，可以看到它、接觸它、嗅它。它是一個客體，只是存在於此，再無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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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叫做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也有人翻譯成「自覺存有」，也就是當我們運用了意識，感到自己的存有的狀況。人類之失望、歡樂、空虛、焦慮、不安、失落、想望、否定、肯定、追尋都與這個自覺有關。它是變動不定的，有高有低、忽大忽小。當然這個自覺也可以讓我們「為自己的未來做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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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叫做為他存有﹝being－for－others﹞：也有人翻譯成「他覺存在」，也就是說意識到別人在觀看我們時的一種存在。別人是觀看的主體，我們卻變成被觀看的客體。我們因此變成一個被別人注視的對象，感到羞恥、不自在，失去了自由。又由於在別人的注視下，聽到人人都在議論他，由此更引起存在不安的感覺。當然我們也可以說，因為有這種意識，一個人到頭來為了某種目的﹝如金錢、地位﹞犧牲己見，迎合大眾，使自己言不由衷，行不由己，終致造成存在的迷失。因此沙特說「他人就是我的地獄」就是這個意思。沙特是肯定為己存有的狀況的，因此對為他存有的狀況就無法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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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特別舉了一個生活的例子來印證他的論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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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方說，我現在正在花園裡觀賞風景，周圍有著栗子樹和林蔭道……這一切都是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我只是為著我而存在。但是，忽然間，另一個散步者出現了，他也駐足在包圍著我的這一大片風景中。就在這一剎那，對我來說，世界立即紛亂而改觀了，因為原來的一切都向著來的那個人重新組織起來，一切變成為著那個人的出現而存在了。如今世界已經將我拋棄成為另一個人的附屬品。接著，我的世界和他人的世界就交相混雜起來，再也不純粹了。他人在此時成為從我這裡把世界竊盜過去的存在者，使那個本來以我為中心的世界分裂破散掉了。隨後又有其他人出現，這個世界就更加混亂了。具體來說，他人的出現，就是混亂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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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有甚者，當別人注視我時，我就成了別人眼光下的物品之類的東西，我被別人固定住。對我來說，我甚至變成在己存有的那種軀體，成為非我之我，我被物化了。有時為了迎合他人對我的注視﹝期待﹞，我甚至必須時時刻刻壓制原本的自己，把自己保留在別人所認定的那個「我」上面，此時的我就感到痛苦、不安、緊張。因此，就在這時，我們不禁發出了「他人就是我的地獄」的呼喊。[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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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沙特的這個說法，在我年輕的時期，就略有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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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個人的體驗上並不是那麼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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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夠同意，在偶而的狀況下，特別是時非常需要獨處的時候，別人闖進我的世界裡，的確會叫我感到很不愉快。但在更多的情況下，尤其是愉快或是平安時，別人闖進我的世界，我並不以為意。無論我如何體驗沙特的說詞，就是很難感到他所說的是完全無謬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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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我有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在17歲之後，我就被「自我」﹝也就是沙特所說的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所困擾。在那麼年輕的歲月裡，我就感到自己存在於世的悲慘，在白天，覺得自己存在世界是完全無法理解的，孤單、蒼白、腎結石、血尿、神經衰弱、身體不定期的巨大疼痛、愚笨、乏力、軟弱……沒有任何的優點，被放置在世界上是多餘的。在晚上，夢境被眾多死去的、肢體殘破的、精神失常的孤魂野鬼所包圍。總是感到存在猶如一粒沙，飄蕩在荒涼的原野裡，生存是悲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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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這種悲慘的感覺被擴大，甚至認為任何人、任何的花鳥樹木、任何的土石山河、所有的城市街道，都是悲慘的。舉凡天上地下，存在物無一不悲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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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20幾歲以後，開始寫自傳性的長、中、短篇心理分析小說，就是用抒發這種悲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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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我想到沙特那麼高舉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存在狀況時，我覺得他在創造一種「存在的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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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歲，我落入了宗教的追求，原因無它，也是為了解決這個悲慘的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存在狀況。我認為所有悲慘的感覺乃來自於我內在的「自我」，只要想到這個如蛆附身的「自我」，悲慘的感覺就來臨。那個「自我」乃是所有煩惱的根源，乃是一切我之不幸的源頭。我必須追究這個自我，明白這個自我、分析這個自我、探源這個自我，與它搏鬥，最好能將他捐棄於我的生命之外﹝假若我還擁有生命的話﹞，以此我才能免掉不幸，求得安息。

到現在，我捐棄了這個「自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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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白的說，有時短暫期間能夠﹝當我處在一種很深刻的直觀之中﹞，但是絕大部分的時候我無能為力。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狀況依然存在，只是不再那麼強烈而已，因此，「自我」所帶來的憂患仍然不能中止。老子說：「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幾幾乎接近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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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現在，年歲已大，經過了半生的思索，我意識到，要捐棄這個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狀況只有一個辦法，也是最平常的辦法，乃在於把注意力放置在別人的身上。也就是把注意力轉向放在我所認為的有價值的別人身上，比如說我把注意力放在小孩、父母、妻子、友人身上，以之我就逃開了不堪回首的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全然忘我。從青年期開始，這個方法屢次被我使用，功

效宏大，現在更加肯定這個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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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爾文說：「我們不屬自己﹝註：意指我們屬於神﹞，我們當盡量忘記自己和自己的一切。」[2]耶穌說：「要愛鄰如己。」[3]而且耶穌還讚揚這是一條至高無上的誡命。這些話裡頭固然有宗教訓晦的味道，但是卻也指出了人如何才能逃開為己存有﹝being－for－itself﹞的最有效方法；因此，「他人」有時並不是我的地獄，而是我的福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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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大半的人生，讀了許許多多存在主義的理論書籍和小說，到最後傷感於海德格、沙特所揭示的真理太少，不合體驗的謬誤卻太多。我只能走向了他們的反面，在那裡，我才遇見真理。

──2010、06、01於鹿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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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已上沙特理論參見杜小真著：《隡特引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頁116－117。

[2]見加爾文原著‧加爾文基督教要義翻譯小組譯：《基督教要義》﹝台北：：加爾文出版社，2007﹞頁567。

[3]見馬太福音二十二章：:34-40；路加福音十章：:25-28。

[胡長松]

馬丁路德神學嘛寫講：「十架神學把人看作受召喚去招受苦難的人。人的十字架破壞了人的自信，所以人不是想自己去做事，而是讓上帝去做每件事。」（《馬丁路德神學》p.48，仝頁引《馬丁路德文集．評論》：「然而，那些透過受苦而倒空自己的人就不會有別的作為，而是只知道上帝在他裡面做的一切。因此，上帝是否在他裡面做什麼，對他來說都是一樣的。如果他做了善工，不會吹噓。如果上帝沒透過他善工，他也不會煩惱。他知道如果為了被毀滅而受苦，並因十字架而受貶抑的話，這樣做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