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文學三百年》裡的四季變遷理論如何用來研究當前的女性文學?
──略談女性文學未來的寫作方向
◎宋澤萊
一、文學四季變遷的理論可以觀看當前及預測未來的文學方向
研究文學的人,至少可以分成兩類:
有一類是了不起的文學研究者。當他開始研究文學的時候,第一個目的必然是想認明總體的文學狀況;第二個目的當然是用他的文學整體認識來預測未來的整體文學方向,他所得的成果是大的。
假如不如此,就是第二類。由於他不做整體研究,就會陷入小小的基於個人興趣的研究,所帶來的研究成果也必是很個人化的,也不能預測未來,和廣大生民大眾扯不上多大的關係,甚至只是一些文學的八卦探究,毫無意義。
比如說以女性文學的研究來說,若不是把眼光放在整個女性文學的關照,再預測女性文學將走向何方的話,那麼對將來女性的整體命運必不能有所助益。徒然只注意自己的興趣,在小範圍做個別女性作家的研究,所得的結果也只是滿足自己狹小的興趣和好奇心而已,這種研究避不能持久,還唯恐迷失!
我認為,當前的女性文學研究,最好還是要有整體的關照,了解整體的動向;之後,再基於個人興趣做單獨的研究,如此才能持久,保持清醒。
那麼,何處去找到女性文學的整體關照和預測理論呢?假如你找不到,那麼何妨注意一下《台灣文學三百年》裡所揭諸的文學四季變遷的文學理論,因為它是用來做文學整體認知,再預測未來方向用的。
二、人和環境的關係是什麼?
文學四季變遷的理論,是立基於「人和環境」的關係上所展開的理論,從而獲取文學整體認知和預測未來方向的理論。
它所揭諸的人和環境的關係可以分成下列四種:
1.人征服環境:這就是春天傳奇文學的時代。這時,人類正要掌握、克服、征服環境。文學就充滿了戰鬥英雄,內容就充滿這位英雄所見的玄奇、險惡、詭異的環境描寫,但是英雄都能克服它。故事的情節以三段式﹝出發、爭戰、凱旋回來﹞展開敘述,揭開了一個克敵致勝的雄壯經過。故事的情緒是熱血澎湃、驚心動魄的。此時的文字奇偉瑰壯麗,氣魄雄偉。
2.人和環境合一:這時就是夏天田園、喜劇、抒情文學的時代。這時,環境已經遭到人的克服,人與環境不再敵對,雙方處在和諧的狀況中,我們甚至能說人就是環境,環境就是人。兩者合一,進入水乳交融的局面。文學裡的英雄對於眼前的一切甚感滿意,他安居家園,有時到處遊玩,珍惜親情,維護舊道德,歌頌理性和智慧。他一再遇到好運,它所追逐東西沒有不得到的。他歡慶他的勝利,走入了愛情、結婚、繁延子孫的局面中。文字風格明晰、美麗;敘述風格抒情、有情。
3.人被環境打敗:這就是秋天悲劇文學的時代。這時,英雄屈從環境,被環境壓迫、剝削、砍殺,直到英雄奄奄一息,進入垂危的時代。英雄逐漸喪失一切,厄運一個接一個到來,叫他很難抵擋,繁華已成過眼的雲煙,黃昏斜陽變成了唯一的背景。眼淚、哭泣、吶喊、哀嚎成了文學最常見的字眼,敘述風格十分淒厲、壞情緒難以節制。
4.人被環境吞噬:這就是冬天諷刺文學。這時,英雄死了,世界再無英雄,公理毀滅,道德淪喪,分不清是非善惡。舊有的體系都已經崩潰,人人懷疑世界末日就要來臨。小人物、反派的惡魔榮登主角。四周洪水滔滔,到處是吃人的凶獸。人活著已經不如動物、礦物、植物。小人物喃喃自語,貶損自己,好用來諷刺週遭的惡魔。文學作品企圖引來讀者的發笑,在諷刺自己與諷刺惡魔中結束了他的戲劇。
以上這就是文學春天>夏天>秋天>冬天的嬗遞現象。當然,到了冬天的末期,已經走投無路的時候,又會回到新春天,從而展開另一個循環。
三、女性的環境是什麼?
那麼,當我們把這個四季變遷的理論拿來分析當前台灣整體女性文學的時候,我們會獲得什麼啟發呢?
在我說到啟發前,必先先確定一下,女性的對手,也就是她的環境是什麼?
我覺得自從男全社會確立以後,女性的環境﹝對手﹞就是男人!
當然,有人不以為然,他們會說女性的環境﹝對手﹞不只是男人,還包括許多,比如說政治﹝國族命運﹞也很重要。
這麼說我並沒有反對。不過,我們要注意,即使說女性的環境千百種,但是最重要的還是這一種,就是男人。
比如說,是誰使得女性的政治選舉權拖延了,答案當然是男人。因為男人控制了政治,不願意讓女人那麼快獲得選舉權,這才是真相。
又比如說,封建時代,女人的教育權為什麼那麼低落,答案還是男人。因為,男人所控制的政治,叫女人不能參與科舉考試,甚至連唸書的機會都沒有!
又比如說,是誰使得以前的女性喪失經濟權,答案還是男人。因為,在男人規定的社會體系下,女人只能在家庭相夫教子,不能外出做生意;況且財產的繼承權悉數由男孩繼承,女人怎會有經濟大權?
我反對女性過分去注意所謂的「國族命運」,她應該多關心女性自己的命運,因為在任何的國族裡,女性都被男人踩在腳底下!
當然,我不是說女性就完全不必關心國族的命運,稍微關心還是有必要的,或者說等到女性完全克服了她的環境﹝男人﹞時,再大規模來關心國族命運也不遲,女性關心自己還是首務!應該以這個為中心。
這就是女人的環境。
四、當前的女性文學落在哪一季?
這麼說,從台灣的女性文學歷史來看,他一樣有四季變遷的現象,我們試著來分析一下。
1.女性春天傳奇文學時代:前母系社會
我們都知道,人類曾有一個母系社會時期,那時,女人掌握了土地經濟大權,當然也掌控了更多的權利。台灣應該也一樣。
不過,我懷疑,在母系社會之前,還有一個前母系社會,那時,也許社會究竟是母系或父系分不清楚;當然,離現在幾千年前或幾萬年前,我們也不知道。然後,女性忽然崛起,終於把男人征服了,就進入母系社會。在征服過程中,就會產生春天傳奇文學。
我想,那時,還沒有文字,但是一定會有口傳文學。此時的口傳頌歌是女性英雄事蹟的頌歌,描寫著女性如何把男性征服的過程。可是這種口傳的文學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知道。
2.女性夏天田園、抒情、喜劇文學:母系社會
這時,邁進了女性勝利的時代,男性相對的變成已被克服的環境;或者說女性已經不把男人當成險惡環境。她和男性和諧共處,水乳交融。女性滿足她的女權社會權力,眼目中的母系社會制度甚好,一切的舊慣、風俗、民情、法令都令她很滿意。此時的口傳女性文學,在針對男性這方面必定一片美麗、清晰。敘述風格必然是抒情、有情。﹝不過針對其他環境﹝比如說經濟環境或國族命運﹞的口頭女性文學,仍會有四季變遷現象。﹞
可惜,我們可能沒有人注意到這種文學。最起碼,現在我還沒有看到有人研究母系社會的女性文學。
3.女性秋天的悲劇文學:男權社會
然後,歷史翻轉了。社會突然由母系社會轉為父系社會。女性被她的環境﹝男人﹞打敗了,屈從於她的環境。
台灣的女性文學,從這時,邁入了悲劇。
整個台灣女性悲劇文學時代也未免太長了。
明朝,清朝我們所知有限﹝等待出土吧!﹞。
在日治時代一部分的詩詞裡頭,包括石中英﹝1889年生﹞、黃金川﹝1907年生﹞、蔡旨禪﹝1900年生﹞的作品是女性文學。假如你讀她們的詩,就會發現眾多的詩都是陳述了女人的困境。這三個人的詩,以黃金川的技巧最好,大量的詩都是反映女人的不濟,是悲劇詩。
來到了戰後,幾乎所有的女性小說家都寫了悲劇作品,至少計有:
林海音,1918年生:《城南舊事,1960出版》,作品中凡是一個人物,就引出一個悲劇;描寫生為女人的悲哀。[1]
畢璞,1922年生:《心靈深處,1964出版》,描寫情人變異,青春夢碎的女人故事。
鍾梅音:1922年生《路,1957出版》,描寫職業婦女事業有成,丈夫積怨甚深,最終背叛妻子的故事。
聶華苓,1925年生:《失去的金鈴子,1960出版》,其中一位女子玉蘭嫁給一個已經夭折死掉的小孩,一輩子守寡。
郭良蕙:1926年生《心鎖,1962發表》,女性企圖掙脫情慾的禁忌,最後以兩個情人命喪做為悲慘的結局。
於梨華,1931年生:《夢回青河,1963出版》,在男尊女悲的世界裡,丈夫可以毆打妻子、隨便主宰妻子的命運。
陳若曦,1938生:《灰眼黑貓》,通過文姐不幸的婚姻來揭示男權中心話語對女性的人生壓迫。
歐陽子,1939年生:《花瓶,1961》,描寫大男人主義底下的丈夫想把妻子像花瓶一樣據為己有。丈夫懷疑妻子,偷看妻子的信,跟蹤妻子,甚至差一點在夜晚中扼死妻子。
呂秀蓮,1944年生《這三個女人,1985》,描寫三個或者嫁了丈夫被背叛、或未嫁和男友分手的女性故事,他們後來都省悟必須追求自己的獨立,擺脫男權的控制。
施叔青,1945年生:《後街,1976發表》描寫在公司高就的丈夫視妻子為裝飾的花瓶;而情婦注定被關在後街,以免影響自己的前程。
曾心儀,1948年生:《烏來的公主》,描寫原住民少女被人誘拐到花蓮做陪客女,帶著滿身病痛過著忍受屈辱的生活。
廖輝英,1948年生:《油麻菜籽,1983出版》,寫阿惠的母親本來是名醫的千金,嫁給不做事的浪蕩子,母親苦撐困苦的家,歷經了三十年的悲苦歲月。
袁瓊瓊,1950年生:《自己的天空,1980出版》,描寫完全依賴丈夫,什麼都不懂的妻子,後來被丈夫所遺棄,才慢慢學習如何自立自強,追求自我的故事。
蔣曉雲,1954年生:《宜室宜家》,女主角為了履行婦德,在結婚後又去報考「新娘學校」家政科來塑造自己,結果所換來的是丈夫的外遇。
蘇偉真,1954年生:《紅顏已老》,女主角愛上有婦之夫,痛苦煎熬,後來自動求去,卻發現紅顏已老。
李昂,1952年生:《殺夫,1983》,描寫一個舊女性罔市被屠夫的丈夫百般凌虐,不論食物、性,都受到嚴重的控制,他輾轉呻吟在丈夫的暴力和恐嚇下,最後只好殺了丈夫。
4.女性冬天的諷刺文學:男權社會
80年代強調女性要堅強走出自己一片天空的文學在90年代遭到反省。瞬間,女性是否真正走出一片天空受到懷疑。這時,女性的是非觀念變成一片混沌。女性正面的悲劇英雄退場,由丑角、荒唐人物出現,顯示了女性自我諷刺的一面。文學的背景一片洪荒,男權肆虐,所謂的女性名人成了男權政治社會下的性工具,也成了政治社會的丑角,很不值得。作家筆下的女性人物來到了一個極為不堪的地步。
李昂:《北港香爐人人插,1997》描寫政治界的女性如何以性和身體轟毀男性權力,卻也喪失女性的人格和自我,落到悲情、色情的地步。
李昂:《自傳的小說,2000》,書寫謝雪紅在追逐政治權利和男人情色的往來以及「我」所見到的台灣社會對女性的壓制、貶抑,用來諷刺性男性的霸權和的女性的尷尬。
5.女性新春天傳奇文學:女權逐漸挑戰男權的社會
這個文學階段還沒有正式來臨,現在女性文學還是處在冬天的諷刺文學階段。
女性文學在將來必須跨過諷刺階段,來到起死回生的「新春天傳奇文學」階段,那時才是女性真正的解放階段。到了那時,男人這個險惡的環境將受到撞擊,女性的戰鬥號角將會被吹響,到處都有女性英雄人物產生,他們不畏男性的蠻橫,會鼓起戰鬥意志,所寫的都是女性眼中的奇蹟,女性會勇敢地向男人挑戰,將男人踩向腳下。
只是何時會有大規模這種文學來臨,我們並不知道!
朱秀娟﹝1936年生﹞曾在80年代寫了《女強人,1984》一書,看起來很有傳奇文學的成分,女性正面和男性在職場上對決,算是一種春天的文學。但是由於這種小說的數量不夠,從90年代到現在根本沒有這種女性文學,顯示朱秀娟的〈女強人〉只是一種早產的現象,真正的大氣魄的女性傳奇文學時代,還不算真正來到。
至於葉石濤的《西拉雅的末裔潘銀花,2000出版》看起來女英雄氣魄不小,只是那是男人寫的小說,不應該算是真正的女性文學!
五、只有我們知道真正的女性文學下一步將怎麼走!
你看!女性文學下一步將怎麼走,清楚得很:
妳會再去寫秋天的悲劇文學嗎?我想未必不會。不過妳應該知道,它已經了無新意了。
妳會再去寫冬天的諷刺文學嗎?我想也未必不會。不過妳應該知道,它也已經快要沒落了。
那麼就剩下「新春天的傳奇文學」等著妳去寫,未來的女性文學家大概就在這條路運行;也就是說,將來的女性文學會塑造眾多女英雄,這些女英雄都是正面性的人物,能鼓勵所有的女性,向著克服環境﹝男人﹞的路上前進,這才是唯一的正路。我們雖不提倡,但是有許多女性作家將會自動提筆創作這種文學!
所謂在男人的夾縫中求生存的女性文學;所謂歌頌虛假的男女平權的女性文學,都不是正路!
女性需要戰鬥的文學,也將會有大規模擊敗戰勝男人的戰鬥文學產生,這是一條律則,難以迴避;也就是冬天過了又是新春天的一條無法改變的律則!
--2011、04、08於鹿港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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