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用台語詩召喚一些什麼?﹝中﹞
◎ 宋澤萊
﹝序:爲來訪的彰化社區大學的學生們而寫﹞
再其次,我召喚台灣的地景、山脈、天空、海洋、城市、鄉村、小鎮。
在明朗的的天氣裡,你站在空曠的原野較高的地方,由西部的台灣往東邊看。
□
首先我們眼睛的近處就是我們的住家,成塊的或者是一個部落一個部落的房子,靜靜地被安放在天空下,擺在廣大的地面上。然後大面積的農田、郊野一直向東向南向北蔓延,在那上面或者是一波波無限的綠色稻浪,或是一畦畦黃色的油麻子菜田或者是等待播種發亮的水田,或者是各種雜草叢生的旱地,以及落在遠方看不清楚茫茫的灰色地平面。然後,你可以看到在風景的上面,有著縱橫交錯的道路線,也許是大柏油路、快速道路、高速公路,它們分劃在地景上;也可以看到無數蜿蜒的小河以及水漥、水塘、堤霸、小湖散佈在那裡。然後,再過去是一列延伸的中央山脈,羅列在眼睛的極遠方,向南向北,成為最長的風景線。之後,我們就必須用經驗或想像力進入大霸山、大雪山、大武山的成群山脈裡,在那裡或者有參天的樹林,或者有光滑的古老岩壁,或者有山巔上的皚皚白雪。之後是台灣最東邊的縱谷和小平原,以及浩大深藍的太平洋。
□
所有的這些地景,以一種面積性的、有質感性的存在,羅列在天地之間,各佔領了一個空間,穩定地呈現在那裡,是我們可以嗅道、摸到、聞到的東西。它是我們可以棲身的地方,也是我們生養的地方。它呼喚我們靠近它,親吻它,摟它。
□
我們也可以依賴著詩的指引,進入白天的台灣市鎮、城市。我們看到眾多台灣人的腳,以各種不同的鞋子,踏在大街上;各種車輛迂迴擱淺在馬路的兩旁;無休止的么喝聲在繁忙的各式商店裡響起;各種五花十色的台灣人時髦衣衫和流行的髮式招搖在騎樓下。在夜色降臨的晚上,或者燦爛或者猥瑣的各種霓虹燈都亮了,招牌閃爍;我們可以在大馬路徘徊,也可以走到低矮的街角。在後者那裡,憂鬱薩克斯風正在演奏一曲勃魯斯,你可以看到那些酒徒,攔腰摟著女人,由小巷晃著身子走過,蟠龍彫花的臂膀肥膩有力;甚至可以看到一些叼菸的少年,站在小巷的深處,露出揮灑青春的歹笑。
□
所有這些景物,就像是生命裡有重量、體積的物品,它沉澱在靈魂的最深處,構築一個生命的美麗迷宮,將我圍住。它願意常常啟示我,而我也用我的詩召喚它,我們在詩裡頭彼此交通。它使我的生命有了一個基盤,也是母胎,可以永遠藏身。
□
少年時的某一段時刻,我在農田工作之後,常常在夕陽西斜的黃昏,站在田野裡,眺望著一覽無遺的四周。此時,近處逐漸昏暗,却是那陽光的餘暉照耀著遙遠的東邊的中央山脈,使得山上景色更加清晰,甚至可以看到山上的綠色草木。那山脈的泥土反映了夕陽,一片鐵紅。那時,會有一隻銀色的飛機貼在那山脈無聲無息地飛,它銀光閃亮,好像一條無形的線,纏住了我的心,將我的心帶向不知名的那個遠方。因為那時,不知道爲什麼,母親常常流淚,我把自己藏身在遠處的中央山脈裡,企圖逃開大人世界的紛擾。至今,它仍是我的藏身處!﹝待續﹞
您必須是成員才能發表評論!
加入 台文戰線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