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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讀吳德功乙未年﹝1895﹞戰役起兩年內所寫的悲劇詩──台灣悲劇文學時代「敗北英雄」與「哀病審美觀點」的來臨

【題目】讀吳德功乙未年﹝1895﹞戰役起兩年內所寫的悲劇詩[1]

──台灣悲劇文學時代「敗北英雄」與「哀病審美觀點」的來臨

◎宋澤萊

0.前言

    1895年,台灣割讓給日本,這是一件突然的事,事先沒有台灣人想到會有這種情況。就像是吳德功〈搔首問天歌〉裡所說的,本來他的家在彰化城裡「安居樂業卅餘載,喜事重重安梓桑」卻突然遇到「造物降災真無常,胡為厄我作一場」。只需瞬間,災難就來臨了。

   因此,乙未戰爭可以說是吳德功詩文突變的一個轉捩點,也是整個台灣文學突變的轉捩點。在這之前,台灣是田園文學時代;在這之後,台灣是悲劇時代。文學裡的英雄也突然變了,在這之前,是「安居英雄」;在這之後是「敗北英雄」。文學的審美觀點也突然變了,在這之前是「優美的審美觀點」;在這之後是「哀病的審美觀點」。

 

一、突然降臨的乙未割日消息

在乙未年﹝1895﹞這一年,吳德功榮膺歲貢,這個頭銜是他七次赴福州考舉人皆沒有考上的結果。歲貢是每年或每兩、三年由各省學政從各府、州、縣學中選送優秀廩生升入京師的國子監就讀的人[2],對於長年都考不上舉人的吳德功,這是一個很好的補償。因此,在這一年的春天末期,他來到台南,接受台南道署陳文騄的邀宴。被宴請的客人主要的是各縣的知縣[3],吳德功雖不是知縣,也在被宴請的行列裡。在宴席中他聽到了一個機密,可能是大清帝國與日本正在談判的機密,大家的臉色都變得很難看;同時談到目前的國情,叫人心驚膽跳。隨後,吳德功就寫了一首詩〈乙未〔1895〕仲春陪宴台南道署〉,內容與翻譯並陳如下:

 

〈乙未〔1895〕仲春陪宴台南道署〉[4]

豸署延賓盡耆英,斐亭修竹早涼生。叨承款洽知逾分,頻荷栽培已過情。聞報軍機多色變,傾談國事輒心驚。阿蒙今幸遭殊遇,何日涓埃答聖明。 ﹝譯﹞ 來到在公正不阿的道署裡的人都是耆老和菁英,道署後方高地的斐亭的修長竹子已經有涼意。麻煩長官的款待,我自知已經跨越分際;常常受到長官的栽培,實在也超過了常情。在宴席中聽到了軍事機密以後,大家的臉色都變了,仔細談論目前的國家大事,叫人驚心。像我這種個低水平的人今日卻能幸逢這種款待,期望有一天我能有機會稍稍報答朝廷。

 

   值得注意的是,這首詩的內容還沒有顯示出完全失望,吳德功還指望將來有機會能報効大清帝國的皇帝,盡一個士人的責任。所以這首詩還沒有來到「敗北英雄」與「哀病的審美觀點」的地步。

   不過,很快的,來到了西元1895年4月17日﹝清光緒二十一年三月二十三日﹞,這一天,大清帝國全權大臣李鴻章、欽差全權大臣李經方與大日本帝國首相伊藤博文外務大臣陸奧宗光簽下了「馬關條約」。裡面的條文指稱台灣必須割讓給日本。於是消息傳到台灣,變成了令人難以接受的惡耗,這時吳德功寫了一首詩叫做〈割台有感〉,指出台灣立刻陷入一片哀嚎的境地裡,詩文與翻譯並陳如下:

 

〈割台有感〉[5]

軍書旁午割全台,數日奇聞遍九垓;約議馬關權相定,敕交燕埠使臣來。西清諫士圖恢複,東土遺民欲挽回;太息淡江花錦地,尸橫遍野哭聲哀!

﹝譯﹞

因為割讓台灣給日本的消息全台煩擾,幾天之內這個傳言傳遍了全台各地;是由李鴻章等權臣所簽訂的,命令由北京的使臣下達到台灣來。大清朝廷裡有兩江總督張之洞等建議請英、法等國干涉還臺,台灣的遺民也有許多人想辦法要挽回這個命運;可嘆的是,繁花滿地的台灣北部,已經轉變成屍橫遍野,一片哀哭了!

 

   值得注意的,這首詩不但談到台灣人已經完全知道這件事,並且指出台灣人想挽回這個悲劇,也即是台灣人準備抗日或者是組織台灣民主國的這些事了。吳德功的這首詩,隨然還沒有來到「敗北英雄」,但是他說「太息淡江花錦地,尸橫遍野哭聲哀」已經把田園時代「優美」的審美觀點驅逐,出現了「哀病」的審美觀點了。

 

二、抗日行動與抗日的敗北

   台灣割日,在台灣士紳的擁立下,臺灣巡撫唐景崧在西元1895525日宣布成立台灣民主國,並由唐景崧擔任首任大總統

    5月29日,負責接收臺灣的日軍部隊從現今新北市貢寮區的澳底登陸,這是乙未戰爭的開始。日本投入包含近衛師團等正規軍隊的三萬餘名兵力,而臺灣主要有人民自發性組成的抗日義軍以及劉永福的黑旗和唐景崧廣勇等;合計正規軍大約三萬三千名、民兵十萬名。經過大約6個月的戰爭,臺灣民主國第一任總統唐景崧以及第二任總統劉永福均逃離臺灣,被台南劉永福放棄的八千多名清軍和三千名黑旗軍在群龍無首下投降,日方認定臺灣民主國已經滅亡,首任臺灣總督樺山資紀1118日向京都大本營報告:「全島悉予平定」。     當初529日,登陸澳底,澳底守軍約一千人﹝守將曾喜熙﹞尚未見到日軍就自行潰散。530日,日軍攻三貂嶺,守軍約三百至五百人﹝守將徐邦德﹞也一樣尚未見到日軍就潰散。日軍迅速攻占三貂嶺。隔日十五時,日軍攻抵小粗坑,義軍吳國華出兵拒戰。     61日十七時,義軍與日軍交戰於瑞芳,義軍不敵,喜燕退往庚子寮,其餘義軍往龍潭堵方向撤退,瑞芳為日軍所佔。     63日,日軍分三路向基隆推進,常備艦隊砲擊基隆,8時攻庚子寮,日軍前衛兵越龍潭堵,十時義軍及時撤往基隆,十三時,日軍攻下八尺門,義軍往沙元莊撤退。十四時,沙元莊、白米甕淪陷,義軍撤往獅球嶺。十五時,日軍進攻獅球嶺,十八時,已攻取基隆制高點獅球嶺砲台   531日,台北城內發生李文魁之亂,李文魁﹝魁或作奎﹞原是直隸游匪,跟隨淮軍來台。文魁殺害副將方良元,入庫索取軍餉,唐景崧見勢兇猛,只好任由他奪取。64日,台北城內粵勇叛變甚至焚毀撫署。     66日,臺灣民主國總統唐景崧逃至滬尾﹝淡水﹞的德商忌利士洋行Douglas﹞,並喬裝成老婦搭乘德國籍運煤輪船鴨打號Arthur﹞棄職逃亡至廈門[6]  

   對於台北的淪陷以及唐景崧的逃亡,吳德功非常的不滿。他認為這是唐景崧調度失策,把軍隊分成南北兩地,導致台中、桃園的軍隊沒有辦法救援台北的結果,這是唐景崧不善用兵之罪。他在《讓台記》這本著作裡這麼寫,翻譯如下:「我曾經讀唐景崧先生的《請纓日記》,知道唐景崧雖然是一位翰林,但是卻能在諒山之戰的槍林彈雨中被劉銘傳所賞識,他挫敗了法軍的精銳,功在異域,有儒將的雍容大度。所以在面見慈禧太后時,就被選來台灣任官,委任他守護海疆的任務。當台灣割日時,他被推舉為台灣民主國的總統,大家都希望他能使台灣亡而後存。不過,為什麼他竟會調度失宜。當日軍登陸一個多月之後,突然生變,黑夜中逃回廈門。在緊急時,出現了外無軍隊可以支援他,內部也沒有消滅叛亂的策略。……。他在舊曆十三、十四日,曾發出電報要求援兵,說:『千急急!萬急急!速赴援!』當時林朝棟、楊汝翼在台中,還可以說是鞭長莫及,但是紮營在南崁的士兵近在桃園,台北也有淮楚軍、粵軍十餘營,他卻認為外無一兵一卒可以援助他,電文就是如此緊急,而諸軍竟然變成沒有用的東西,這真叫人難解!」[7]     吳德功對於台北的這場失守,曾寫了一首詩叫做〈台亂有感〉,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台亂有感〉[8]

兵戈巨變起瀛東,擁立藩王志豈同!保險守分南北郡,調兵勢隔馬牛風。中朝將相唯和解,寰海編氓敢怨恫!錦繡江山成決裂,何堪回首問蒼穹!

﹝譯﹞

馬關條約後,軍事戰馬上由日本傳了過來,台灣人遙奉大清,擁護唐景崧當台灣民主國的總統,但是禦敵的策略人人各有不同。當時,唐景崧將防守分成守台北、桃園、台中等等南北各個地方,彼此卻不相統屬,無法彼此接濟,犯了大錯,致使台灣由北而南,相率淪陷。清朝的將相卻一再重申和解,整個台灣的人民都感到怨恨。錦嘯的河山從此分裂了,怎堪回首當時的情境,只能無語問蒼天了。

    這首詩明顯的可以看出,吳德功的確把台北的失守歸罪於唐景崧的調度無度。當然這是吳德功主觀的看法,事實上應該有比較複雜的因素。比如說軍隊各有防守區,要倉促調動不那麼容易;同時唐景崧自己內部都發生了叛亂,外面的人想介入援助也覺得困難……這都是原因,並不能由單一的原因所決定。        不過,要注意的是這首詩的挫敗感非常嚴重,「中朝將相唯和解,寰海編氓敢怨恫」兩句話說出了台灣必敗的背景,已經把「英雄的敗北」的命運濃重地帶進吳德功的詩裡了。     那麼,在台灣由北而南的陸續淪陷中,吳德功的故鄉彰化又怎麼了呢?當時吳德功又做了些甚麼抗日的工作呢?     彰化是這樣的:在台北失守後,日軍南下,逐漸攻下桃、竹、苗,接著抵達台中時,戍守彰化城的是臺灣知府黎景嵩。同時,軍務大臣李秉瑞總兵李惟義、大統領吳湯興徐驤等人率「義軍」南下,與吳彭年嚴雲龍所率領的「黑旗軍」會合,當時裝備計有購自美商洋行的溫徹斯特連發步槍Winchester Rifle),也有購自德商洋行毛瑟步槍(Mauser Rifle),騎兵用可裝彈10發子彈的槍共150枝,可裝彈5發的槍共200多隻,長管左輪手槍(Revolver)一批,原有燧發槍flintlock)一批。他們有組成五百多人義軍快槍隊,以及擄獲自近衛師團的明治十八年式村田單發步槍11x60mm R),總共數千名南北聯軍合力鎮守在彰化城。此外,有四百名臺灣民主國官兵使用架設在彰化八卦山上的德國克魯伯鋼鐵公司(Krupp AG)的17公分口徑後膛砲,進駐在大肚溪對岸的近衛師團。     西曆827日,日軍開始以山砲零星砲擊八卦山。於28日凌晨發動進攻,歷經八小時,28日上午十時日軍宣告勝利。這是乙未戰爭最大的正面會戰,此為八卦山之役。此戰役吳湯興、吳彭年、嚴雲龍皆力戰而殉國,日軍少將近衛師團步兵第二旅團山根信成也在彰化暴斃[9]    吳德功的《讓台記》記載,翻譯如下:「舊曆七月初五日﹝西曆八月二十五日﹞,日本北白川宮親王分一部分軍隊至台中,直接進入台灣縣安撫人民……七月初六日,日本北白川宮親王在大肚媽祖宮,到崁仔腳分配軍隊,準備進攻彰化城……七月初七,日本北白川宮親王率軍隊分路前進彰化,右翼由川村少將指揮,左翼由山跟少將指揮。七月初九日,日本北白川宮親王率兵攻彰化城,破了城。知府黎景嵩、知縣羅樹勳奔逃,黑旗軍統領吳彭年戰死,中下級武官李士炳、沈福山在八卦山戰死。……七月初九日,彰化城已破,黑旗兵軍械餉銀陸續運到北斗,與戰敗的軍隊相逢,趁著黑夜,越過溪流退到雲林縣。」[10]    在乙未割台後,吳德功曾應台中知府孫傳袞的邀請,籌設民間巡防部隊「聯甲局」,他擔任聯甲局的正管帶。在閏五月,黎景嵩代替孫傳袞為台中知府,於白沙書院設立「籌防局」,吳德功也參與其事。不過在六月時,吳德功就辭去帶領聯甲局的任務。七月初九日﹝西曆八月二十五日﹞彰化城被攻破,吳德功帶著一家人離開彰化城,逃難到鄉下[11]    在舊曆八月逃難時,吳德功曾寫了一首詩叫做〈乙未八月有感〉,對於敗北的台灣局勢,很有一番的感觸,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乙未八月有感〉

陸沈猶未睹神州,海外干戈動不休;正朔於今更鳳歷,蓬瀛從此判鴻溝。心傷禾黍頻增感,變啟滄桑誰解憂。太息中朝和議定,難將覆水挽回收。

﹝譯﹞

台灣被佔領了,至今已經不是大清帝國的土地了;此時,海外的台灣,正落在戰亂不休的狀況中。家國頹圮的感傷隨時增生,所帶來的的滄桑之痛誰來解憂?。台灣人的國號已經變了,台灣從此與大清帝國劃清界線,判若兩國了。只能感嘆大清議和,覆水已經難收!

 

   這時候,日軍還沒有完全平定台灣,但是吳德攻已經對局勢感到絕望,這首詩提到台灣已經和大清帝國畫清界限,敗北意識更加濃厚了。

 

三、乙未年﹝1895﹞第一次逃避日軍的災難

   在舊曆七月初九日彰化城被日軍攻破的前後,吳德攻一家人先遷居到甘井村養病,這是他外甥林水生的住處,甘井村就是今天和美鎮的柑井,比較靠近海邊。後來又遷居到燕霧下堡的擺塘庄去避難。擺塘庄就是今天彰化線的大村鄉,吳德功在這裡有別墅,顯然是他另一個居住地,比較靠近山邊。在這裡並不好過,根據判斷,這時他的家人可能染上一種傳染病。在舊曆8月11日,他的長子大昕去世了;8月12日,他的妻子也去世了。接著又發現他的母親也病了,病況大概十分嚴重,所以吳德功一家人馬上護送母親回到海邊娘家的甘井居住養病,可是母親還是在8月16日去世了。這還不算,到了9月1日,四弟的妻子也去世了。這還不算,9月9日,七弟也去世。這還不算,9月13日,姪兒作求也去世[12]。總共算起來,在逃難其間,吳德功家人總共有六個人死亡,真是令人不敢想像!

   吳德功在這場亂事後,曾寫了一首〈搔首問天歌〉,用來記敘這段時間可怕的遭遇,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搔首問天歌〉[13]

造物降災真無常,胡為厄我作一場。安居樂業卅餘載,喜事重重安梓桑。回思乙未六月間,臺灣全界付東方。海隅抗命不奉詔,臺北議立民主王。黑旗重兵聚安平,臺中騷動民恐惶。我家老幼出城避,初住甘井後擺塘。閤家染疫多熱症,大兒誤藥遂暴亡。伊時我亦抱采薪,寡妻力疾強支牀。慇懃勸我勿憂慟,君悲慟兮妾斷腸。大兒無祿雖即世,承家還望有二郎。越日寡妻疾愈篤,比翼鶼鳥忽分翔。凶信叠至咸驚愕,急奉雙親回甘鄉。四處延醫急療治,永冀宣幃復安康。問卜求神胥無靈,昊天不弔喪我娘。哀哀生我實劬勞,誦詩廢讀蓼莪章。七弟哀毀病不起,莫佩茱萸避災凶。平時讀書廿餘載,文字精通名早揚。吾為弟費盡心力,吾為弟受盡蚊瘡。吾兒往兮無後累,吾弟逝兮婦寡孀。更有一般並痛處,四弟與我同悲傷。嗚呼天道有知而無知,搔首問天天茫茫。是豈作善降百福,作惡即降之百殃。人生瞬息風中燭,位置悉聽諸彼蒼。又何介乎通塞得喪,壽夭與彭殤。

﹝譯﹞

創造主將下災禍真難預算,為什麼偏偏給我一場大災難。我安居樂業已經30多年,往往喜事重重安守在這個鄉里。回想乙未年的六月間,台灣全島割讓給日本;台灣人抵抗清朝的命令不願接受朝廷的命令,台北人士甚至還建立了民主國。當時黑旗軍守在台南,台中則騷動不已人民惶恐。我一家老少離開彰化城去逃難,剛開始避居在和美的甘井外甥家,後來又逃到大村的擺塘自家的別墅居住。在逃到擺塘那期間,家裡多人感染熱病,大兒子竟誤食藥物暴斃了。那時我也染病,妻子勉強支撐在病床上。她殷勤地勸我不要因為大兒子死亡而憂傷,假如我悲傷就會使她更加痛苦。大兒子註定沒有福氣地死亡,還有第二個兒子可以繼承家業。第二天妻子的病急速加重,就這樣我們夫妻永遠分離了。當噩耗相繼來臨使人震驚後,我們趕快陪著雙親回到甘井居住。我四處延請醫生來治療母親的病,希望母親的病能被醫好。也曾經求神問卜都沒有靈驗,最後在老天不憐憫保佑之下,母親也死了。多麼哀傷啊!母親勞苦生養我這個兒子,自己卻不能終養父母。七弟也因為守喪過分悲傷終而毀損自身,在九九重陽節的當天死了,就是喝茱萸湯避災也無濟於事。七弟日日讀書二十幾年,精通文字早有文名。我也為了栽培這個弟弟費盡心力,不知道為這個弟弟受了多少蚊蟲的叮咬。我的兒子往生後並無後顧之憂,但是像我七弟一旦死了,弟媳就必須霜居。還有我四弟竟然也同樣有了我的痛苦,因為他的妻子在先前的九月一日也死了,四弟竟與我有喪妻的悲哀。啊!真是悲傷啊,我們永遠無法確定老天是否在報應我們的所作所為,當我們搔首問天的時候,所得到的還是一片茫然。難道行善就降百福給我們,而行惡就降百害給我們嗎?人生如風中燭火瞬息之間就消失了,我們卻只能聽任老天的安排。我們似乎不必太過於在意前途的通達或蹇塞,甚至也不必太計較長命或短命吧?

   這一首詩真是令人震驚,在古典詩詞中,很少有人寫過這麼多家人死亡的詩,吳德功這首詩算是少數中的一首。這首詩的「哀病」情況可以說超過了日治時代所有的悲劇文學作品,它開啟了日治時代悲劇文學的「哀病的審美觀點」,使得這種審美觀點遍佈在以後所有的悲劇文學作品裡,可以說是一篇十分重要的詩作!     當時,吳德功的身體可能也很糟。從詩文看起來,吳德功在逃難其間早就染病,只是還不到爆發的地步。他有一首詩寫說他在乙未年年底結束逃難,回到彰化城的故宅,這時他的病發作了,使他無緣無故鮮血淋漓,骨瘦如柴全身痠痛,沒有力氣,後來經過日本一位軍官未他延醫治療才把病治好,詩文與翻譯病陳於下:

    〈乙未﹝1895﹞冬台北之亂彰化謠言四起邑內諸紳士咸留在官署余亦與焉適染血疾幸 高橋大尉延醫治療又笑 云莫非吟詩所致乎近日多病久廢吟詠爰感事守作〉之一[14]﹝注:原來共四首﹞

無端鮮血下淋漓,瘦骨痠辛力不支。親戚倉忙聊進食,長官懃懇為延醫。症由經絡根難斷,痛豈皮膚藥易施。文雅高公因笑道,莫非此病是吟詩。

﹝譯﹞

乙未年冬天,我無緣無故鮮血淋漓,骨瘦如柴全身痠痛,沒有力氣。親戚為我忙碌了一 番,才使我稍微能進食,當時日本的軍官高橋大尉寄宿我家,殷勤地為我請來日本醫生,為我治病。我的症狀應該是經絡不通的問題,只是無法斷根,這種疾病不是表面的問題,哪裡有那麼容易治好。文雅的高橋大尉卻對我開玩笑說:你這種病莫非是來自於吟詩的結果!

 

   這首詩提到這種病是「症由經絡根難斷,痛豈皮膚藥易施」,可見是一種拖了很久的病,這種病可能是痢疾之類的病,而且來到「鮮血下淋漓」這種地步,假如吳德功身體的底子不好,恐怕也會死去。

   在逃難其間,除了要面對突然來臨的親人的死亡之外,衣食的情況也十分不佳,吳德功曾寫了一首叫做〈大雨〉的詩,用來描述他當時避難的實況。

 

〈大雨〉[15]

寄居鄉村裡,大雨連傮朝至。小子抱采新,時時資藥餌。滿道盡泥濘,僕從行匪易。灶下積薪濕,羹湯約略備。摘盡園中蔬,細嘗菜根味。我家本素封,艱難已若是。矧彼貧窘者,諸物烏能至。寄語家中人,設身以處地。平日須惜幅,物力勿惡棄。食報貽後昆,殊恩受天庇。

﹝譯﹞

寄居在新村裡,大雨離續下了幾個早上。小孩患病,我必須時時添加壺裡的藥材。整條道路泥濘不堪,僕役們走起來也不是那麼容易。灶下堆積著濕透的薪柴,湯藥約略都有準備。把園中的蔬菜都摘玩了,只好吃一吃菜根。我家本來就是不當官的有產之家,現在生活竟然變成如此艱難,更何況是一般人家。提到那些貧窮的人,物品都很缺乏。所以我要告訴家中的人,應該設身處地來想一想自己。在平常的時候就應該要惜幅,凡事物品都不能隨便丟棄。我們所受的報應都會遺留給子孫,至於能有特殊的恩典都是老天恩賜給我們的。

 

   看起來,這一首詩所描寫的應該是一家人避居在靠近山區的擺塘的情況,因為詩裡有「小子抱采新,時時資藥餌」這句話,應該是指他的大兒子生病時的情況。除了兒子生病外,吃飯成了問題,新鮮的菜蔬幾乎吃完了,只能吃菜根,與平日的生活大不相同,貧困就成了必須面對的問題。

   那麼,亂後整個的彰化城的景象又如何呢?我們先看吳德功回到他彰化城的老家的情況。逃難半年,老家顯然變化並不大,叫吳德功感到意外。他有一首叫做〈歸書館〉,寫了家中的狗貓無樣的狀況;另有一首寫他的書房依然的情況,叫做〈重到味閒齋〉,可以看出吳德功悲喜中的驚訝。

 

〈歸書館〉[16]

亂定歸故宅,貓犬在室裡。黃犬臥當門,兩眼睜睜看。黑犬認得主,搖頭兼搖耳。花貓抱花眠,聞聲呼驚起。蹲踞向前看,嗥呼叫不已。久別忽相逢,如人生悲喜。

﹝譯﹞

乙未之役後,我終於回到彰化的故居了;就看到從前所養的貓狗都還在室內。黃狗在門前臥著,爭大兩隻眼睛看我。黑狗還認得我這個主人,搖頭有搖耳。花貓本來抱著花在睡覺,聽到我的聲音馬上醒爬起來。他們蹲踞在地上,嚎叫不停。牠們與我久別重逢,就像這個人生有悲有喜。

〈重到味閒齋〉[17]

事定歸來到故鄉,空齋闃寂景淒涼。犬貓見主懽忭躍,烏鵲驚人避逸忙。數朵蘭花供客賞,一株梅樹為誰香。詩書滿架都凌亂,急換奚僮再理裝。

﹝譯﹞

乙未事件安定下來後,我回到了彰化城的故居,空齋又暗又靜景色淒涼。狗貓看到我石歡樂地跳起來,鳥兒受了驚嚇忙著逃逸。幾朵蘭花還在客廳裡工人欣賞,一株梅花部知道為誰散發清香。慢架的詩書都已經凌亂了,趕緊叫僕人在打理一番。

 

   吳德功的故居無恙告訴了我們,在彰化城被攻破後,並沒有人來洗劫吳德功的家宅。很可能日軍很快地就控制了彰化城,軍隊掌握了一切,宵小一時都逃遁,所以即使彰化城成了空城,所有的東西依然完好。

   然而,整個的彰化城與鄉下就不是如此,可能由於戰亂,居民的作息全亂了。

日常的工作都荒廢,家園殘敗,蕭條淒涼。吳德功有一首〈乙未之冬,合家寄寓甘井外甥林水生家;因入城一行,爰賦五古十韻〉描寫了彰化城裡十戶九空的狀況,滿目淒涼的情形。另外有一組〈北斗詢許茂才際鳳家有感〉共兩首的詩,來描述北斗村庄無人聚集而街道空曠的情況,景觀慘淡。兩首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乙未之冬,合家寄寓甘井外甥林水生家;因入城一行,爰賦五古十韻〉[18]

出城已半載,束裝回故里;十室九無人,存者惟婦女。兵燹兼疫癘,輾轉溝壑死;婦兮哭其夫,母兮哭其子。霜風添悲酸,草木為萎蘼;門巷甚蕭條,垣墉都傾圮。衣冠非舊制,第宅易新主;滿目睹淒涼,瘡痍何時起!生者不得歸,死來長已矣;四野多哀鴻,嗷嗷嘆靡止!

﹝譯﹞

離堪彰化城已經半年,整裝後回到故里。十個人家有九家不住人,在家的人都是婦女。這段時間裡兵災家上疫癘,人們輾轉逃跑死於途中;可說是婦人哀哭夫死,母哭兒終,何其悽慘。這個冬天的霜雪增添了人們的悲酸,草木因此顯得萎靡不振;巷子裡十分蕭條,牆壁都倒蹋了。現在的台灣文明衣冠已經不是舊日大清的衣冠,房宅也換了新的主人;滿目都是淒涼景象,甚至不敢想起創傷何時來到這裡。生者不能回來,死去的人也死得夠久了。四面八方哀鴻遍地,哭聲永難停止。

〈北斗詢許茂才際鳳家有感〉[19]

之一:

亂後鄉村賸劫灰,故人不見獨徘徊。門前徒有千竿竹,庭外空餘兩樹梅。半畝花園偕積穢,數間茅屋欲傾頹。追思往事頻惆悵,東道於今孰我陪。

﹝譯﹞

乙未之亂後,鄉村一帶只剩下一片劫難的恢燼了,沒有看到許際鳳秀才的蹤影,我一個人在他的家徘徊著。門前徒然聳立著千竿的竹子,庭院外留下兩棵梅花。半畝的花園積滿穢物,有幾間茅屋傾頹了。我追思著他昔日的往是頻頻興起惆悵,今天誰能當東道主,陪我這個來客呢?

之二:

空傯戎馬互交攻,回想當年實可傷。村落閭閻猶聚處,街衢閥閱半逃亡。梅亭無復吟詩客,柑圃翻成茂草場。惟有沿途皆坦蕩,平時仄徑變康莊。

﹝譯﹞

回憶起在戎馬倥傯與日軍交鋒的那些日子,實在很令人感傷。這個村落在當年還是一個人群聚集的地方,現在已經看不到了;街道上有錢的人家都相繼逃亡了。梅花亭子不再有吟詩的人,柑橘園子變成了草場。唯有道路因為人跡減少看起來都顯得平坦空蕩,平日的小徑看起來也彷彿是康莊大道。

 

 上面描述彰化城鄉的詩,都顯示了乙未戰爭後彰化縣的淒慘景觀,與乙未戰前吳德功所寫的彰化田園景觀判若天壤,彷彿兩個陰陽國度。

 

四、丙申年﹝1896﹞再度因鐵國山戰役避難

乙未年的避難,並不是吳德功避難的終點,因為次年的鐵國山戰役的來臨,吳德功必須再度逃難。    鐵國山戰役是台灣民軍對各地日軍所發動的許多場戰役,反抗軍先以簡義為首,後來簡義被招降,繼續由柯鐵領導。戰場主要是在雲林縣的地方,但是彰化縣也被波及得很厲害。經過是這樣的:     1895年馬關條約簽訂割讓台灣後。次年的夏天雲林縣義民以簡義為首領,他是雲林縣梅坑﹝今嘉義縣梅山鄉﹞人,本來是劉永福舊屬,有戰鬥驚驗。他自稱「九千歲」,下屬包括柯鐵等將領20多人,義民來投靠者千餘人。他們以雲林縣東邊一座大山大坪頂﹝現為雲林縣古坑鄉山上﹞為抗日基地進行戰鬥,此地遂被改稱「鐵國山」,意思是「堅如鋼鐵,無人能攻克」的地方。 西元 1896614日,簡義於鐵國山大會群雄,豐備牲禮,祭告天地,稱「天運」元年,樹起「禱捷上帝」、「奉清征倭」的旗幟,向百姓徵收糧食並約定維護治安,各地義軍紛起響應。

     鐵國山戰役最早發生攻防的地方應該是南投、彰化一帶。        615日,鐵國山將領率七百人圍攻南投街,切斷電信電話線。南投街日軍選派敢死兵二人,偷越抗日軍包圍圈求救,在草鞋墩被當地抗日軍捕殺。南投日軍又派步兵、憲兵各一人,乘黑夜越山迂迴,經彰化抵台中求救。台中日軍防務吃緊,只能派出步兵兩個小隊、山炮兩門,經彰化越山,於73日凌晨趕到南投街外,從高處轟擊抗日軍陣地。被圍日軍發動反攻,抗日軍抵擋不住山炮的威力,73日撤圍,返回鐵國山。     從此,各地抗日軍奮勇殺敵;各地義民紛紛起義,殺死日本憲兵、警察多人。駐鹿港的日軍曾有守備隊五百餘人,因彰化等地警報頻傳,故按兵不動,不敢去救援雲林。簡義部下劉獅楊勝率抗日軍三百人,在雷電交加、大雨滂沱中潛入鹿港街,燒毀日軍防禦設施。抗日軍還攻佔了距彰化不遠的番婆莊,隨後撤退。

    抗日軍見日軍大隊人馬集中雲林,知無力久守,於713日撤出雲林平地,各路抗日軍也徐徐退回山上鐵國山。     日軍於6月中旬曾派遣中村中尉,率20多人偵察鐵國山地勢。柯鐵率眾截擊,除逃走、二三人外,全部被殲。日軍再遣佐藤大隊圍攻鐵國山。鐵國山抗日軍堅守要塞,不出戰,日軍難於進攻。台中守備隊益田中佐,帶步兵一聯隊進入斗六街,在雲林縣各地大屠殺5天,對多個村莊遭劫,四千九百多戶受害,被殘殺的人數近三萬人。其中受害最慘重的斗六街等地,不論男女老幼,全被殺盡,這種事情太過於違反人道。

    之後,戰爭在雲林、嘉義等地展開,兩方都有很大的死傷。日軍鑑於6月對雲林慘無人道的大屠殺使得人心激變,導致雲林縣曾經又被抗日軍攻克,因而改用懷柔政策,由台灣總督府派遣古莊內務部長到雲林招撫、賑窮、調查戶口,設臨時保良救恤所於廣福廟,並讓辜顯榮、陳紹年參加日軍招撫工作。鐵國山首領簡義,在多人的勸降下,105日,獨自一人下山歸順。     簡義投降後,劉得杓黃才張呂赤賴福來等首領,共舉柯鐵為鐵國山「總統」,稱「霸王」。柯鐵抗日堅決,勇敢果斷,眾人心悅誠服,視同生死,表示絕不降日,在雲林嘉義各地發鼎攻擊。

     但是到了18985月,兒玉源太郎任台灣總督,後藤新平就任民政長官。到任後,檢討過去,認為用武力對付抗日軍是勞而無功的,就決定採用招撫政策。日本人令辜顯榮會同嘉義林武琛,專門探查柯鐵的動靜,更利用斗六街吳克明鄭芳香等人,勸誘柯鐵出降,許以優厚條件。柯鐵最終於1899323日接受總督府派來的策士白井新太郎所提的歸順條件而歸順。190029日,柯鐵病重不治而死。鐵國山戰役不久就歸平靜[20]

     如上所述,鐵國山戰役在初期時,大約在南投縣與彰化縣進行。所以對吳德功所住的彰化城就構成威脅,彰化城隨時都有被攻陷的危險,所以吳德功就必須避難。在吳德功所著的《瑞桃齋詩話》[21]這本書的卷五裡,吳德功說:「丙申年的六月,雲林、水沙連、埔里設一帶發生兵變。憲兵、守備兵被害者甚多,甚至圍攻鹿港及台灣縣。」所以就在1986年舊曆六月,吳德功先避居到頂犁﹝今天的彰化縣線西﹞,後來不妥當,又遷移到外甥林水生的住處和美的甘井來避難,到年底才返回彰化城舊居,逃難其間也是半年。

   吳德功曾寫了兩首詩,一首叫做〈線西〉,一首叫做〈東道〉,都是用來訴說他逃難時的恐懼,也感嘆自己又變成無家可歸的人,情緒極其低落。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線西〉[22]

聞道欃槍起,驚惶避線西;曾經三匝繞,始借一枝棲。久客悲戎馬,深更夢鼓鼙。東方容易白,滿樹鳥聲啼。

﹝譯﹞

當我聽到馬路有槍聲響起的時候,就驚惶地逃到線西的頂犁來避亂。就像那繞樹三匝找不到栖身之所的烏鵲,終於找到了一個枝枒可以棲身。因為兵亂感嘆只能長久在外面作客,深夜還常常夢到戰鼓的聲音。黑夜消失,天色馬上就白了,滿樹都是鳥兒的叫聲。

〈東道〉[23]

四野烽煙起,聞風夢寐驚。南飛羨烏鵲,東道賴親朋。兄弟暫分散,妻孥半死生。無家歸不得,翹首望昇平。

﹝譯﹞

現在到處都有變亂,一聽到風聲就心生害怕。真羨慕那些能南遷的烏鵲,幸好我還有親朋友可以收容我。一家的兄弟暫時分離了,妻子兒女已經有人亡故了。現在我是無家的人,沒辦法回去,只能昂首盼望昇平的日子趕快來到。

 

   這兩首詩的審美觀點仍然是「哀病」的,與他乙未年的逃難詩並無兩樣,幸運的是,這時他的家人並未有人真的生病。

   除了避居在線西以外,我們提過他後來又來到甘井避難,那麼他在甘井是怎麼生活的呢?有甚麼感想呢?他有一首詩叫做〈寄居甘井林家感懷〉,具體地把這些都寫出來了,看起來非常的憂慮,也非常的傷懷。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寄居甘井林家感懷〉[24]

挈眷來甘井,蹉跎易歲時。世多翻雨險,俗尚古風遺。久客忘賓主,深情感別離。倚樓書倦眼,攲枕掀微鬚。蝶夢鄉閭繞,魚書故舊貽。兒童遊廢學,耆老憤憂時。慮事殷求卜,防身費請醫。豫防占既濟,遭難筮明夷。品茗消長晝,焚香散積疲。

鶺鴒歌報痛,鴻雁見增悲。桑梓恆懷戀,蓴鱸每係思。干戈猶未定,何日起瘡痍。

﹝譯﹞

當我帶著家眷又移轉來甘井避難,正是光陰逝去即將過年的時候。這個世界翻雲覆雨充滿危險,所幸世俗還是遵守著古老的風尚未曾改變。長久輾轉避亂在海邊親戚處,已經忘了主客之別;離別的那時候往往使人傷懷。我在樓上的書房看書直把眼睛看疲勞,躺在枕上休息時摸摸短短的鬍鬚。夢見我又回到彰化城的故居,偶而也看看老朋友留下來的書信。這時的兒童們已經無法就學了,老人們對時局也感到憂憤。由於憂慮未來,我常常求神問卜,為了不生病也常常延醫請教。曾在占卜中出現水火相濟的卦象,同時也出現這是一個黑暗亂世的時代的卦象。有時候喝喝茶渡過長長的白晝,有時候焚香消掉長久累積的疲勞。親友常常訴說傷痛,看見流離失所的百姓益加悲傷。常常懷念這個鄉里,心繫在這個家鄉里。現在戰亂仍未平定,何日這個故鄉能從創傷中復興起來呢?

 

   在這一首詩裡,非常意外的,我們似乎看到吳德功是一個很會求神問卜的人,他曾在卜卦中看到兩種不同的卦象,一個是好的,一個是不好的,不過這樣是無濟於事的,因為既然好壞皆有,就判斷不出來未來將如何了。同時我們看到他有延醫治病的行為,大概是用來預防這次的逃難再度生病導致不測。「哀病」的審美觀點可以說操縱了全詩。

   還有一首,可以說總結了他乙未年到丙申年的逃難心得,這首詩叫做〈去年〉

。裡面提到他兩年之內遇到兩次的逃難,人生沒有比這種情況更狼狽的事。詩裡他還提到了自己為什麼偏要選擇避居在故鄉的山邊或海邊,而不乾脆選擇遠走海外的這件事。吳德功的答案是:他的母親雖然過世了,但是父親還活著,需要照顧。同時他也不是一個肩負朝廷命令的人,所以就沒有離開父親的可能。詩文與翻譯並陳於下:

 

〈去年〉[25]

去年七月走山陽,今年六月逃海疆。一歲兩遭大變故,死者長已生倉皇。滿道豺狼肆咆哮,東走西奔跑踉蹌。一肩行李重反輕,金錢費盡羞空囊。或謂男兒志四海,何不買舟駛重洋。遊歷各島廣見聞,詎效阮籍窮途狂。焉知心事人各有,對此百感生茫茫。家中萱幃雖見背,古稀老翁猶健強。非同溫嶠奉檄馳,安得絕裾辭高堂。嚶嚶鳥鳴猶求友,矧矣兄弟忍參商。閤家和氣團圓聚,一旦分離心憂傷。自顧年華過半百,功名富貴視若忘。睥睨世途都險巇,何敢戀戀再登場。身世蜉蝣須臾寄,委心任運安其常。眼前萬般皆覷破,更有何事熱我腸。晨夕追隨侍膝下,瓣香默祝親安康。

﹝譯﹞

去年七月我避居到山脈的那一帶,今年六月則是避居在海邊。一年遭逢了兩次大亂,死者已經永眠,還活著的人卻仍然倉皇奔逃。滿街都是豺狼虎豹在狂亂咆哮,我人只好踉蹌地東奔西跑。肩上的行李剛開始挑得很多,後來就變得比較輕省;金錢都用完了,為阮囊空虛而感到羞恥。也許有人說男兒志在四方,為何不雇一艘船逃到海外去避難,也可以利用機會遊歷各島增廣見聞,又何必效法阮籍那些人變成末日狂徒呢?問這種話的人乃是不了解人人各有不同的心事,對於自己當下的處境往往會感到手足無措,叫人無法當機立斷。我的母親在乙未戰亂中雖然已經過世,但是古稀之年的老父卻還建在。我沒有東晉溫嶠那種奉檄殺敵的軍書,怎能辭親蹈義?那枝頭的鳥兒嚶嚶啼叫,原來就是為了能博取友人的安慰,我的兄弟卻在戰亂中永別與我不能再見面了。本來我的家人是閤家團圓的,如今一旦分離心裡就感到格外憂傷。自己估量年紀已經超過半百,功名富貴早已視如雲煙。仔細看未來的前途充滿危險,哪敢再在人世裡打滾。我人的生命不過像是一只蜉蝣,只能在天地間短暫活一陣子;只能把心寄託給命運,安守平常。我已經看破眼前的一切,還有甚麼事情能鼓動我的熱情呢?我現在只能晨昏定省伺候老父,用瓣瓣清香來祈禱父親永遠安康!

 

     這首詩的情緒仍然十分的低落,除了伺候父親,叫父親安康之外,幾乎是不敢期望甚麼了,這正是無比哀痛的詩!

 

四、悲劇文學時代「敗北英雄」與「哀病的審美觀點」的來臨

   吳德功的詩乙未戰爭後兩年所寫的詩,是台灣最早由田園文學時代轉向悲劇文學時代的詩作之一。改變並不需要時間的過渡,之前之後,完全兩樣,就在乙未之戰發生後,「敗北英雄」與「哀病的審美觀點」也瞬間變成了文學的主流,使得這些詩作讀起來叫人震驚。

   雖然,四年之後,吳德功個人因為與日本人交好,意識形態向著日本統治當局靠攏,慢慢就停止了悲劇書寫,再度轉回田園詩的創作。不過,乙未戰爭後的「悲劇意識」、「敗北英雄」、「哀病的審美觀點」已經變成主流文學的無意識,擴散到了整個文壇。所以看起來吳德功的悲劇文學還是一種先鋒性的文學, 其悲劇性無與倫比,正等待新一代的文學家去延續它,擴充它!

──20180920於鹿港

   

[1]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48463

[2] 見一般網路資料。

[3]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註169

[4]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48

[5]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49

[6] 以上歷史,見一般網路資料。

[7] 以上白話翻譯原文請見吳德功著:〈讓台記〉《吳德功先生全集》﹝南投:台灣省文獻委員會,  1992年﹞頁125126

[8]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49

[9] 八卦山戰役建網路資料。

[10] 見吳德功著:〈讓台記〉《吳德功先生全集》﹝南投:台灣省文獻委員會,1992年﹞頁144149

[11]見筆者編定:〈吳德功年譜〉。

 

[12]見筆者編定:〈吳德功年譜〉。

[13]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5456

[14]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6

[15]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1

[16]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2

[17]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7

[18]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3

[19]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1

[20]有關於鐵國山戰役的歷史,來自一般網路資料。

[21]見江寶釵校註:《瑞桃齋詩話校註》﹝台北:國立編譯館,2009年﹞。

[22]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9

[23]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59

[24]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63

[25]見施懿琳主編:《全台詩》第十冊﹝台南:台南文學館,2008年﹞頁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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