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1970年代楊青矗所寫的反諷與譴責小說
◎宋澤萊
0.前言
楊青矗的工人小說主要是反映1980年以前的台灣工廠的工人狀況。本文特地介紹他最早的兩篇小說──〈升〉與〈工等五等〉,通過這兩篇小說的介紹,就不難瞭解以前台灣的工人是怎麼辛苦地奮鬥過來的。
同時我們也要談到楊青矗的工人小說與黃春明、王禎和的小人物小說在修辭上是同質的,他所寫的大半小說若不是反諷小說就是譴責小說。
一、1980年以前,楊青矗小說所反映的台灣工廠裡的兩大問題
台灣的就業人口到了1977年,已經有578萬人口,勞工人數大約在200萬左右,如果以一家4口來計算,全國大概有800萬人要靠勞工的工資來生活[3],工人的重要性不言可喻。假如說我們要了解1980年以前,究竟這些工人,特別是大工廠的工人的生活實況及其願望,我們除了去看楊青矗的小說之外,大概是沒有甚麼辦法了。
楊青矗的所有小說當然不只是寫工廠裡的工人,他也寫工廠外的工人,比如說寫計程車司機、舞女;他也不只寫工人,也寫農人,比如說寫那些面對農村沒落、轉向城市尋找工作的農鄉子弟;他也不只寫低階階工人,也寫企業家,比如說寫那些白手創業的年輕人。不過,楊青矗最重要的小說還是寫1980年以前那些在大、小工廠裡做工的工人,因為他們才是當時台灣工業的主力;同時也是因為當時的文壇只有楊青矗一個人才能寫出1980年以前工廠裡工人的深刻困境,其他的作家都做不來;這正是小說家楊青矗獨特的價值之所在。
楊青矗共有3本工人短篇小說集最為重要:一本叫做《煙廠下》[4],出版於1978年12月。這本小說集算是比較晚期的作品,反映的工人類型已經超出了在工廠裡服務的工人,包括了計程車司機、舞女、理髮小姐這些散工都被納入,也寫了工人參選工會代表與參選全國立委的經過……工人的範圍算是較大了一些。
一本叫做《工人女兒圈》[5],出版於1978年3月,這是中期的作品,楊青矗描寫了加工區女工的勞動狀況,這時台灣的大小工廠密佈,針織、紡織、電子、食品、塑膠……都非常仰賴女工,但是她們的薪資低,大部分必須分擔家庭經濟,由於工作忙碌,甚至沒有時間談愛情談婚姻,等於用生命、青春換取微薄的金錢,很不值得,這是一本工廠女工屈辱、挫敗的具體記錄,具有紀實的重要性。
一本叫做《工廠人》[6],出版於1975年9月,這是最早期的作品,描寫了有1、2千個員工的大工廠工人狀況,反映出這些工廠在沒有良好的陞遷制度下遭到的困擾。當時台灣工廠的陞遷制度非常糟糕,在大工廠做工的人以臨時工生活最慘,薪水低,養家活口都成了問題,想要升為正式工人往往非常困難,甚至毫無辦法;另外還反映同工不同酬的嚴重現象,被工廠評審會評為5、6等級的工人薪水只有12等級的一半,想要升等就必須靠私人關係或金錢賄賂。為什麼陞遷如此重要呢,因為等級高,除了薪水比較高以外,房屋津貼、教育補助、年終獎金都會提高,退休俸也高。在這種情況下,低等工人就充滿怨言了,楊青矗就為這為些低等工人寫出了心底的不平,這是他最重要的一本小說,我們唯有從這本小說中,才能看出1980年以前台灣大工廠工人的實際生活處境。
提到1980年以前,為什麼陞遷制度這個問題始終無法獲得改善呢?原來問題就出在當時的工會並不掌握在工人的手中,而是掌握在國民黨的黨國體制中。溯自1946年台灣發生「二二八事件」後,國民黨為了加強控制台灣社會團體,針對青年學生設置了「青年反共救國團」;教師設置了「教育會」、農村設置了「農會」、工廠裡設置了「工會」,皆須服從黨的領導。以勞工組織來說,國民黨很快就把工會納入黨的控制。在產業勞工中積極組織工會,並且在裡面建立起平行的黨組織,以確保工會徹底服從黨的領導。同時,國民政府以戒嚴安定社會之名,取消了勞工罷工的權利。所以,勞工表面是有工會組織的,但實際上不能進行任何抗爭,工會的大小領導者也都必須由黨提名產生。工會因此喪失了自主權。所有工會都必須加入縣市級總工會、省級總工會,然後再加入「中華民國全國總工會」,不能違抗黨的領導。於是,工作中遇到的不合理制度,都很難透過工會來解決;相反地,與工會平行的黨組織,會回過頭來鎮壓這些有意見的人,黨嚴格要求「勞資必須合作、勞資必須和諧」,如果太過於反抗的勞工,就會被逮捕。這就是1980年以前工人所面對的嚴酷現實。這種不良的情況必需到了1980年代,經由工人運動,慢慢基層工人才能掌控工會,同時在每個工廠廣設工會,把黨國的權力驅除,不合理的現象才慢慢改善過來[7]。在1980年以前,黨國體制在工廠有多大的力量呢?楊青矗在1978年曾經寫了一篇叫做〈重建〉[8]的短篇小說,裡面赤裸裸地提到:一個在工廠開推高機已經10幾年的本省人仍然只是一個臨時工;但是一位由軍隊剛退役連推高機都不會開的外省軍人一到工廠馬上就變為正工,這種不公平引起了本籍省工人與外省籍工人之間的嚴重衝突,險些打了起來。
因此,楊青矗的主要小說並不是反映1980年後激烈的大工廠工會自主運動,而是反映1980年以前工廠工人在黨國體制控制下的低等工的無奈和憤怒。我們由收錄於《工廠人》裡的兩篇短篇小說──〈升〉、〈工等五等〉就能明白個大概。前一篇是反諷小說,後一篇是譴責小說。在深談這兩篇小說之前,我們先看一看〈楊青矗的年表〉[9]:
〈楊青矗年表〉
1940年: 1歲
8月出生於台南州北門郡七股庄後港仔,是一個濱海的農村,本名楊和雄。
1947年: 8歲
讀後港國民學校。
1951年:12歲
春季,國校四年級下學期搬到台南將軍鄉漚汪檳榔林外祖母的家,轉學到漚汪國校就讀,後又遷居高雄,在新興國校就讀。
1953年:14歲
小學畢業,未升學,到裁縫店當童工,開始閱讀《三國演義》,並在私塾接受台與古典詩詞與漢學訓練。
1959年:20歲
練習創作古典詩詞。
1961年:22歲
在高雄煉油廠擔任消防人員的父親不幸於高雄港光隆輪爆炸中殉職,此後必須與母親負擔家計。12月,以遺族身分入高雄煉油廠擔任事務管理員的工作。
1962年:23歲
到金門服役1年8個月,閱讀近代文學名著。以及文學理論,試寫小說、散文。
1963年:24歲
在私立復華中學附設補校進修,為期2年。
1964年:25歲
入《文壇》函授學校學習小說寫作。
1965年:26歲
1月與陳碧霞結婚,開設西裝店,取名「文皇社」。。11月,長女出生,重回煉油廠工作。參加救國團文藝營,以〈血流〉獲得短篇小說創作第3名。
1969年:30歲
11月,短篇小說〈在室男〉連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描寫傳統製做西裝學徒的生涯,因為內容有些「傷風敗俗」,也很有趣,引起眾多讀者注目。
1970年:31歲
1月,短篇小說〈工等五等〉發表於《新文藝》雜誌。6月,〈自我擊鼓為〈在室男〉說幾句話〉一文發表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反駁一般評論者對於這篇小說的負評。7月,短篇小說〈同根生〉發表於《文藝月刊》。本年曾就讀於台灣省立高雄高級中學附設空中補校。
1971年:32歲
在西服店「文皇社」樓上創立「文皇出版社」。短篇小說「升」發表於《台灣文藝》。3月,短篇小說集〈在室男〉由文皇出版社出版。6月,短篇小說〈低等人〉連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1972年:33歲
1月,短篇小說〈升〉獲得吳濁流小說獎正獎。5月,短篇小說〈綠園的黃昏〉連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這是描寫農村沒落人口向都市移動的小說,可見楊青矗不但寫工廠的小說,也寫了少數當時農村的小說。6月,〈在室女〉連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8月,短篇小說集〈妻與妻〉由文皇出版社出版。
1973年:34歲
3月,幫高雄市議員莊文樺做競選助講,開始參加黨外政治運動。
1974年:35歲
1月,短篇小說集《心癌》由文皇出版社出版。
1975年:36歲
9月短篇小說集《工廠人》由文皇出版社出版,這本小說很重要,描寫了有1、2千工人的大工廠的狀況,由於這些工廠沒有良好的陞遷制度,凡是在工廠裏身為臨時工的人就很慘,薪水低,升為正式工人無望,等於用生命換取低廉至極的金錢,卻毫無辦法;另外被工廠評審會評為5、6等級的工人薪水只有12等級的一半,同工不同酬非常嚴重,想要升等就必須靠私人關係,若是不賄賂是永遠都無法升等的,這些低等勞工常常感到絕望而憤憤不平,楊青矗這本最重要的小說描寫出70年代中期最為人詬的工廠問題。
12月,李昂訪問楊青矗的文章〈喜悅的悲憫〉在《書評書目》登出,在訪問稿裡,楊青矗坦白地說:「我討厭把人分成上層、中層、下層,在我的眼中人都是社會的中的一分子,人人人平等。以一個大公司或大工廠來講,董事長或總經理之類的人我認為他的價值與一個掃廁所的工友同等……一個工友送好公事,做好他的清潔工作,要比靠地位蓋瞎眼印章的主管有價值,所以人人是平等的,不應以職位高低來分階層。」
本年參選工人團體立法委員選舉,後因中油工會動了手腳,遲交名單,致使他無法參選。文皇出版社改名為「敦理出版社」。
1977年:38歲
4月,《仙人掌》雜誌主編推出震動文壇的「鄉土與現實」專輯,鄉土文學論戰立即展開。之後,陳映真、尉天驄,蔣勳、王拓、楊青矗、葉石濤、鍾肇政……成為護衛台灣鄉土文學的陣營;而彭歌、朱西甯、余光中、王文興、尹雪曼……成為反台灣鄉土文學的陣營,雙方逐漸展開論戰,文壇進入相互廝殺的緊張狀態。後來反對鄉土文學的一方甚至煽動軍方抓人。5月,〈勞保與公保盈虧分析〉發表於《自立晚報》;〈為許信良歸類〉發表於《自立晚報》。6月,〈國內工人現狀分析──從國民生產毛額的統計數字說〉發表於《夏潮》雜誌。楊青矗在越來越激烈的鄉土文學論戰中表現得格外堅強。8月,楊青矗發表〈甚麼是健康文學?〉於《夏潮》雜誌,他批評並勸告反對鄉土文學的陣營說:「作家以其敏銳的感性,透過文學的形式讓大家感受到社會大眾的生活真象並無不可,何必動輒以『會落入敵人口實』來扣人帽子。一時以『會落入敵人口實』為藉口,萎縮隱藏,貪官得以掩護,民瘼難以上達,民怨難伸,反而會被敵人利用。……凡事做到對內無愧於百姓,向外就不會落入敵人口實。這才是負責任、肯擔當的大有為做法。否則瞞過敵人,騙不了身歷其境的人心;讓作家有什麼什甚麼,大家面對現實,大公至正,知恥知病,謀求改進;以至誠感人,才能贏得人心。」
1978年:39歲
1月,出席台灣文藝雜誌社在高雄舉辦的「楊青矗作品討論會」。3月,短篇小說〈升遷道上〉發表於《現代文學》雜誌復刊號。短篇小說集《工人女兒圈》由敦理出版社出版,這是繼《工廠人》之後的最重要小說集,楊青矗書離開幾千個員工的大工廠書寫,開始描寫加工區的狀況,這時台灣小工廠密佈,針織、紡織、電子、食品、塑膠……都非常仰賴女工,但是她們的薪資低,等於用生命、青春換取金錢,很不值得,這是一本工廠女工屈辱、挫敗的具體記錄,具重要性。6月,短篇小說集《同根生》由敦理出版社出版。7月,短篇小說集《那時與這時》、《在室女》與Tomas B. Gold所翻譯的《楊青矗小說選》由敦理出版社出版。12月,短篇小說集《煙廠下》由敦理出版社出版,這本小說集也很重要,包含了工廠人以外的計程車司機、舞女、理法小姐以及工會代表選舉、工人立委選舉工人……範圍更大。為了競選全台國性工人團體立委與黃信介等人籌組「黨外競選團」,進行全台演講,引動政治風潮,後因為中美斷交而停止選舉。
1979年:40歲
參與《美麗島》雜誌籌備會議,擔任編輯委員。12月,參加美麗島雜誌高雄服務處舉辦的「世界人權紀念大會」遊行,現場的民眾與警察發生嚴重衝突。13日,在自家遭到情治人員逮捕,以叛亂案收押於警被總部景美軍法看守所,被偵訊長達2個月之久。
1980年:41歲
2月,移押土成看守所。6月,審理終結,被判刑6年;後再上訴,8月改判4年2個月。
1981:42歲
5月,在獄中開始寫長篇小說《連雲夢》,到12月完成。
1983:44歲
10月8日假釋出獄。
12月,22日,〈勞動「不」準法〉發表於《台灣時報》。
1984年:45歲
5月,擔任台灣勞工法律支援會第一屆會長。6月,《生命的旋律》由敦理出版社出版,這是她在獄中給家裡人的書信總輯,共50多篇。8月,與李喬應邀參加北美台灣文學研究會訪美,在各地進行演說。11月,〈公園大國──訪美觀感〉發表於《台灣文藝》。12月11日,出席台灣文藝社主辦的「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
1985年:46歲
3月,改編〈在室女〉的電影《在室女》上映﹝由邱銘誠導演﹞。8月,應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作家寫作計畫」邀請赴美,與30位國際作家對談,撰寫25篇訪問稿。12月,應陳芳明邀請,與向陽在美國西雅圖華盛頓大學演說台灣文學現況。
1986年:47歲
開始寫作《台華雙語辭典》。4月,《楊青矗與國際作家對話──愛荷華國際作家縱橫談》由敦理出版社出版。
1987年:48歲
1月,長篇小說《心標》、《連雲夢》由敦理出版社出版,目的是為了是書寫70年代全體工業發展的實況:台灣自從1963年後,經濟由農業社會進入工業社會,許多人赤手空拳成為企業家,也有人靠炒地皮、搞防地產成了巨富,到了70年代的石油危機,經濟不景氣,各行業都在起起落落當中。這兩本書想要呈現整體的工業情況,特別以企業家崛起為主,同時也反映了勞工受剝削的狀況。2月,與台灣作家100多位發起《台灣筆會》組織,15日在耕莘文教院成立確定,擔任首任會長;21日,出席「台灣鄉土文學論戰十年回顧」。3月,中篇小說《覆李昂情書》由敦理出版社出版。7月,《給台灣的情書》由敦理出版社出版。11月,出席「檢驗台灣意識與中國意識」坐談會。
1989年:50歲
7月,擔任《民進黨黨報》總編輯。
1990年:51歲
長篇小說《女企業家》由敦理出版社出版。
1993年:54歲
10月,獲頒贈第一屆南瀛文學獎。
1994年:55歲
3月,開始在綠之鄉書店講授台語閱讀及寫作。
1995年:56歲
1月《台語語彙辭典》由敦理出版社出版。
1997年:58歲
9月《台灣俗語辭典》由敦理出版社出版。10月,長篇小說《美麗島進行曲》3冊由敦理出版社出版,這是書寫美麗島政治運動過成的小說。
1999年:60歲
11月,獲得第11屆台美基金會台灣人才成就獎之人文科學獎。
2000年:61歲
11月,獲陳水扁總統頒贈第八屆全球中華文化藝術薪傳獎之中華文藝獎。
2002年:63歲
11月,獲頒第25屆吳三連小說類文學獎。
2003年:64歲
8月,《台詩三百首──台灣古典詩選台雙語注音讀本》由敦理出版社出版。
2004年:65歲
5月,與葉石濤、金恆煒等被聘為國策顧問。
2005年:66歲
9月,《台灣意識對抗中國黨》由敦理出版社出版。
2006年:67歲
8月,獲頒鹽分地帶文藝營頒贈「台灣新文學貢獻獎」。
2007年:68歲
7月,傳記《楊青矗與美麗島事件》由台北國史館出版。
2008年:69歲
5月,獲陳水扁總統頒授三等景星勳章。
2012年:73歲
7月左右因為腦部感染,罹患腦膿瘍就診台大醫院,後導致眼睛視弱。
2013年:74歲
4月,與女兒楊士慧接受人間衛視《知道》節目訪問,訪題為「代言工農心聲,深耕台語研究──楊青矗」。
2014年:75歲
2月,長篇小說《烏腳病庄》由台南市政府文化局出版,這是以他的家鄉鹽分地帶的某一家人為描寫對象的小說,寫出患了烏腳病的故鄉人的痛苦以及如何被醫治的故事,楊青矗為社會底層寫作的熱情仍然旺盛。
二、〈升〉反映的臨時工困境
這篇小說的主角叫做林天明,是一個在工廠幹了16年的臨時工,因為一直升不上正式工,薪水低,導致老婆都還要到附近的工廠做工,一家人過著很辛苦的生活。他的親戚都告訴他說必須送禮給上司,才有升為正式工人的可能。後來他意外有一個替總管理師家人服務的機會,與總管理師的家人攀上關係,終於升了正工。他感激莫名,特地標會送了6千元的禮金給總管理師。誰知總管理師假清高,竟然檢舉了他的賄賂行為,於是他的升等立刻被取消,美夢成空。原小說濃縮如下:
〈升〉
坤煌是一家不小的機械製造廠,正在翻修馬路,路面被輪壓機壓平了,板模工人一路釘著板模。林天明非常興奮,他把鐵鎚插在腰部的工具袋裡,拿出一包菸,看到路上有相識的人,就喊著說:「來啦!吃一根菸!」
他為什麼如此興奮呢?因為他剛剛接到一個通知,要他去辦理升為正工的事情。他在這個有2000個員工的工廠整整待了16年,一向都充當臨時工,如今終於生等了!
「升了,我升了!抽一根菸吧!」他分別一個個向他們遞菸。
「你不是每次考試都落選的傢伙嗎?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事?」
「這一次不看考試,而是選取上一次落選的第一名,所以我被選上了。」
林天明這樣說著,樹蔭下一下子圍了10幾個人,每人都抽起林天明的菸來了。
「不!」有一個年輕的板模工說:「才不是這樣。林天明是靠扶卵泡升的!」
眾人一聽,都譁笑起來。
林天明在嘩笑中,尷尬地跑向人事處去辦理升等了。
※
人事課長拿出一疊卡片,向林天明說:「這是保證書、契約書、員工資料表、家庭調查表,都必須填寫。」
這些表格對林天明是一大考驗,上面的字根本認識不到一半。但是他拿著整疊卡片,高興得不得了,心裏說:「升了,我要升正工了。萬歲!等了16年,我終於是正工了。」
他這麼想,眼眶掛著淚珠,於是抬起手去拭眼淚,又想:「他們居然說我是拍馬屁才升為正工的,竟然不同情我做臨時工已經做16年了!」
他記得每次去岳父母家,總是被問到升等了沒。岳父母還坦白地告訴他說這是一個扶卵泡的時代,會拍馬屁才會升等,光靠技術優秀是不行的。所謂的拍馬屁就是逢年過節,就送上司火腿、香腸、臘肉、板鴨、醃肉、魚乾等等禮物,這樣做就會升等。同事也有人告訴他,一定要送禮才會升等。
林天明本來是不信這些的,有時他甚至還會批評上司的不是。回想他自從國小畢業後,幹了兩年花園童工,又學3年木工,20歲才進工廠的建務課當臨時工,服兵役2年,做了16年的工,現在是38歲,一直都幹著吃不飽的臨時工,就是希望有朝一日變成正式的工人。按工廠的規定,假如服務超過25年,就有退休金可拿。在這16年,他共參加了8次升等考試,雖然技術好,可惜考出來的成績總是比別人差。所以一直升不上去。現在一個臨時工一天薪水32元,一年就比正工少拿一萬元,這種損失是很大的!
提到工廠的工作,越是低等人,工作就越辛苦,當中最苦的就是他這種臨時工,一想起來就想切腹自殺!想當年不要來當臨時工,出去混一混,小本生意做一做,現在搞不好已經是大老闆一個。在工廠一直當臨時工可能是錯的,人生沒有多少16年,轉眼間人就老了。
林天明走回建務課的辦公室,仍然請大家抽一根煙,然後再請許時俊幫他填表格。老許說要拍他馬屁才幫他填表格,林天明沒辦法,最後只好給老許5包煙。
※
中午短暫休息,他去幼稚園接工廠總管理師的女兒回到她的家,一再向總管理師夫人千謝萬謝。到底他林天明為什麼能升等呢,也許和總管理師一家人有關吧!
原來有一天總管理師來巡視工地,問他們說誰曾在花園做過工,是否可以到他的家種一些花和剪接一些樹木。林天明說他曾經做過這些工作,於是他就去總管理師的家種了一些七里香,也釘了蘭花架,又搭了三角梅的涼棚,又從老宿舍移來兩棵大樹。
總管理師太太非常感激他,一個月後,林天明與總管理師一家人的感情就變濃厚了。就在2個月前,建務課有一位老木匠退休,林天明就請總管理師太太去向總管理師幫他遊說升等這件事,按照工廠的規約,這麼做是合法的:凡是考試後未滿半年,如果工廠有缺,不許再舉辦考試,就由上次考試落選的第一名遞補上去。林天明是落選的第一名,當然有這種資格。
2個月後,林天明果然接到電話,說他升等了,這也就是為什麼別人說他是扶卵泡升等的原因。不過林天明才不怕別人怎麼說,這是合法的,並不是偷來的!
※
下午下班時間到了,他騎了20幾分鐘的腳踏車去接太太回家。可憐的太太阿花在工廠北邊的包商處做磨鐵鏽的工作,非常辛苦。阿花戴著斗笠,臉孔包著袱巾,蹲在地上做工。
林天明一見到阿花,就說:「阿花,我升等了!」
「真的升了?!」阿花半疑惑地說。
「真的!以後妳不必再磨鐵鏽了。妳可以在家裏照顧小孩,小孩再也不會沒有人管,也不會再被摩托車撞傷了。」
阿花一聽,非常高興,跳上他的腳踏車,和他一起回家了。
正當他們進入村莊時,林天明突然問阿花說標一個會能標到多少錢。
阿花說大約8千元,並且反問林天明說:「為什麼要標會?」
林天明說他打算要把7千元放在禮物裡,送給總管理師當成謝禮。
阿花說7千元太多。
林天明說一般人升等都要花1、2萬,包7千不算多,還抵不上別人的一半。將來升等後還需要總管理師幫忙,因為正工都是5、6等第,假如想要升到11、12等,還是需要再煩請總管理師出面。
阿花就說工廠不是有一個客觀的評審會在主持評審嗎,為什麼需要總管理師幫忙。
林天明說評審會只是形式,實際上必須送禮才會升等,不扶卵泡是不行的。
夫婦兩人這麼說著,回到家已經天黑,,必須給5個小孩煮飯洗澡了。
可惜,阿花沒有標到會,兩人吵了一架,阿花在想不出來辦法之餘,只好回娘家,拜託娘家的人去湊錢,總共湊了6千元,一併交給林天明去送禮了。
※
總管的轎車就停在車棚,他必須等總管離開,才能將禮物送到總管太太的手中。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送禮,真的不知道要如何開口。他等了足足兩個鐘頭,看不到有人出來,於是只好騎著車子,在附近社區繞來繞去,時間實在很難熬。等到將近中午,肚子餓了,只好去吃一碗陽春麵,在樹下睡了一覺。醒來,終於看到轎車出去了,於是他走到門口,按了電鈴。
總管太太看到他,很高興地表示最近午後的蘭花屋有陽光照進來,蘭花有些受損,希望林天明能幫他釘一些遮物。林天明表示有空他一定會來這裡做工,隨後表示最近受到總管的幫忙升了正工,特地買了一些東西來道謝。
總管太太不在意收這些禮物,就接受了;之後拉著他到花園,指著兩棵白柚,要林天明找兩枝好的枝椏來接枝。林天明一路指導總管太太鬆土、換土、施肥……等等技術以及調度榕樹枝椏的方法。之後,林天明就回去了。
林天明彷彿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整個人彷彿從籠裡解脫出來的小鳥,輕快地踩著車子回家,向阿花報告了所有的事情。
※
第2天下午,工友跑來告訴林天明,說有緊要的事情,課長正在叫他。
林天鳴以為升了正工一定會有甚麼特別的事要交代他去辦,一進課長室大吃一驚。課長瞪著他看,桌上居然擺著他昨天送給總管的禮物!
課長大吼一聲,責問他升了正工就算了,為什麼要送6千元的紅包給總管!
原來總管剛剛打電話給課長,責備課長不善於管理屬下,養成底下的人有送禮的風氣,然後很快地把禮物送到建務課給課長。
課長非常生氣,問林天明是否賄賂總管要來壓他,叫林天明百口莫辯。
當下,課長打了電話給人事課的課長,取消了林天明的升等,並且當場要趕他離開課長室。
林天明全身都癱瘓了,雙手沉重地撐在桌子上,頭昏眼花,呼地一聲,暈死在地上!﹝完﹞
〈升〉這篇小說在於揭露1980年以前,台灣臨時工﹝臨時雇員﹞的困境,他們長年在工廠勞動,貢獻不下於正式工人,卻受到不堪的待遇,實是足以讓人髮指,楊青矗長年看到這個問題,希望這種問題能徹底解決,因此在1972年寫了這個故事,至於這種臨時工的不合理現象一直要到1985年左右才在工廠消失不見。他在一個文學座談會裡,明明白白白地這麼說:「起先我是寫初期台灣一些工人所受制度的不平等待遇。我寫的大多以臨時工為主,在台灣不論工廠也好,政府機關也好,很多機關都有雇員,雇員其實就是臨時工,經濟部所屬工廠的臨時工在民國55年以前待遇菲薄,每個臨時工日薪20元左右,待遇差不多是正式員工的一半,連交通車也無法乘坐,正式員工所享受的一切福利,包括:子女獎助學金、電影欣賞,他們都無法獲得,因為台灣有許多工廠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因此有許多臨時工是從日據時代開始幹起,很多人在日據時代已經工作持續有10年以上,光復再繼續幹下去,臨時工沒有退休給付,只有勞保。在那時如果有正式工的缺,便有許多人競爭得很厲害,很多人走後門,拍主管的馬屁,無非是為了那正式的缺額。因為其時的陞遷制度相當紊亂,因此有許多人都送紅包,而臨時工的待遇又少得可憐,我因為長期在中油公司服務,一些臨時員工的遭遇我看得、聽的很多,要從一個臨時工升上正式的工要費很大的精神,甚至於還無所獲,有許多人到退休仍然兩手空空,所以我寫了許多臨時工的故事,藉以抗議制度的不公平。民國六十一、二年間臨時工﹝開始﹞逐一擢升為正式工,現在﹝1985年﹞已經可以說沒有臨時工這種制度。」[10]
楊青矗這篇文章把送禮的心情與行為寫得突梯滑稽,讓人不禁發笑連連,這是反諷的小說,由於小說的主角社會的地位比一般人低,處世的能力似乎在一般人之下,所算是小人物,能引起我們對他的同情,能諷刺黨政當局的荒謬工廠管哩,卻能不讓黨政當局勃然大怒,楊青矗小說計巧之高明,讓人想起舊俄的文豪氣契訶夫的短篇小說,很令人佩服!
三、〈工等五等〉反映工人想要升等的迫切性
〈工等五等〉反映了1980年以前工廠的另一個問題,那就是人人都想要升等,由低等的正式工升到高等的正式工,但是由於缺乏人際關係與不願送禮,很多人還是無法升等。故事的主角叫做陸敏誠,他在工廠當五等工,以基幹了10幾年,薪水低,導致他只好在自家開了一個電器行,由妻子管理,算是有副業的人。雖然如此,他的正業與副業所賺的錢仍然趕不上一個12等工人的薪水。他很想要升等,卻沒有門路,最後他考慮到自己的前途,就毅然地辭職不幹了。原小說濃縮如下:
〈工等五等〉
陸敏成穿好鞋子,準備要上班。太太從房間衝出來,說家裡沒有菜錢了。陸敏成沒有多餘的錢可以給太太,就說:「妳到底要多少錢才夠用!」
太太一聽,眼眶泛著淚水,生氣地說:「都不要買好了,都不要吃!」
陸敏成看到一向任勞任怨的妻子發脾氣,不禁羞愧地低下頭來,躲入房裡。
「放心吧!我不會偷積私房錢的。一天的菜錢40元,扣掉你的便當費5元,全家就用35元。一個月菜錢最少1200元,米錢450元,小孩牛奶錢100元,水電費100元,瓦斯費100元,還有雜七雜八的,你一個月薪水2500元怎麼夠用?」太太伏在桌子上哭著說。
陸敏成一聽,說不出話來。的確,自從成家後,太太嫁過來的私房錢也都拿出來花光了,她在家裡帶小孩、煮飯,還要看顧一個小小的電器行,卻從來沒有怨言。
他很想向太太說抱歉,卻不知道從何說起,只能默默走出房間,步行去趕交通車。他回頭看看太太看顧的「光隆電氣行」,這是他的副業,一個月所賺的微薄利潤還不到1000元,倘若加上他五等工一個月的薪水,也抵不上那些12等工的薪水,不禁對於同工不同酬感嘆起來!
※
一到工廠,陸敏成把螺絲刀等等工具放在工具袋,繫在腰間,推出接線架,和張永坤、黃金山到控制室去裝冷氣箱。他們經過總辦公室時停了一會,陽光照在巨大的辦公大樓,樓前的荷塘荷葉田田。,瀝青路之外一片綠草如茵,使得工廠環境很像公園。這個工廠每年賺10幾億,有中山堂、游泳池、溜冰場、職員宿舍,相當周備美麗,但陸敏誠卻只能吃個5分飽,下班還要看顧電氣行才能生活下去,他無福享受工廠裡的一切設施。工廠裡的一切本來都來自於工人的血汗,一如秦朝的萬里長成,都來自民脂民膏。陸敏成只是工廠的一個電氣技工,被評為五等,比12等工薪水少了一倍,估計全場的工人,沒有人像他這麼低薪的。為什麼他低薪呢?原來自從高工夜間部畢業後本來是考上了大學夜間的機械科,但是環境沒有能允許他去念大學,婚後小孩子一個一個生下來,更不可能去參加考試。沒有大學學歷,成不了職員,更不可能升為主管或課長,只能永遠當工人,因為低薪,他已經整整有3年沒有和太太去看一場電影了。
※
陸敏成等3人把接線架推到工作地點,黃金山馬上偷懶騎著機車去賭場,只剩張永坤和他在一起。張永坤一向勸他工作不必太認真,因為工廠制度很叫張永坤不爽。陸敏誠準備好工具,爬上接線架要開始工作,張永坤卻拉他下來,叫他不要做,只要坐著聊天就好。原來工廠還未實施評價制度時,張永坤本是高薪人員,月薪幾乎等同課長,評價制度實施後反而被評為9等,別人卻被評為12等,月薪比他多出了1000元左右,他想爭取時,課長卻不許他申覆。張永坤心生不平,就不想認真工作,滿腹牢騷。課長的態度也十分蠻橫,認為張永坤要幹就幹,不幹就滾,反正工人很多,隨便都可以招到工人。陸敏成卻沒有張永坤那種怠工的行為,他總是履行自己應該盡的責任,盡量把事情做好,無奈課長也不同情他,同樣拒絕他申覆,他不論怎樣努力做工,到頭來還是被評為五等。
工廠的評價制度事實上是一種交際評價或背景評價,像課長的弟弟在機械部門做工,透過課長的關係,馬上被評為12等,這是大家盡知的一件事。評價一旦低,薪水、房屋津貼、加班費、考績獎金、春節借支、出差費、退休金都低,甚至僅只是別人薪水的一半,生活苦、沒有希望,帶給陸敏成無窮的困擾。在接線架上工作非常危險,隨時有觸電的可能。下班後又要加班2個小時,回家往往已經晚間8點了,吃過飯後還要做自己的副業,每天要忙到三更半夜才能上床,生活如同機械,只差沒有去尋死自殺而已!前幾天,課長曾搭應給他申覆的機會,不知道通過了沒有?
課長終於來了!一看到張永坤和陸敏成還沒有開始裝線,很不高興。他告訴陸敏成說申覆並沒有成功,因為上次裝線時沒有裝好,險些發生火災,所以申覆沒有辦法通過。陸敏成一聽,就知道課長所說的都是托辭,並沒有盡力幫他的忙。陸敏成忽然覺得他應該辭職,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在這裡當五等工人,換得的是吃不飽的生活,又何必留戀!他想到以前有一個臨時工辭去工作後,自己開了一家電器行,現在已經變成大老闆代理各種電器,做得有聲有色。辭職吧!走吧!何必留戀!陸敏成心底這麼說。
※
幾天後,陸敏誠拿著辭職書呈給課長。課長盡力挽留他,告訴他將來一定能補個空缺,必定可以升上9等或10等。陸敏誠說:「如果那人做到65歲才退休,那也正是我該退休的時候了!」課長就說假如他辭職了,過去10年的資歷都報銷,何不再等5年,就可以領一筆退休金。陸敏誠說:「我的薪水低,吃不飽,現在已經下定決心,不走不行!」說完了,陸敏誠走出辦公事,站在台階眺望被樹木隱蔽的廠房,遠天煙囪林立,他不禁吁了一口氣,感到這個工廠每年都賺了無數的外幣,擁有3百多甲的廠區,每一寸土地都有他們踏過的腳印,現在就要離開了,不禁流下了眼淚。
這時背後有人喊他,原來是老工人廖寅從辦公廳追出來。廖寅是4等工,在工廠做了20年,毫無怨言,每天都準時上下班,從不偷懶。因為是辦事員,沒有靠山,永遠都只能當4等工,和陸敏成同病相憐。廖寅也說下個月自己就有退休的資格了,請他以後有空常到他家坐一坐。陸敏成從廖寅身上看出了最後的真相,像廖寅這種人只是一頭懦弱的拖犁憨牛,永遠都沒有出頭的一天,如果自己繼續待在工廠,到最後就只能變成第二個廖寅!
走吧!走吧!辭職吧!
陸敏成含著淚水向廖寅揮一揮手,就走離辦公大樓。
他準備努力經營自己的電器行,只要租一個好電面,慢慢拓展業務,生活總不會有太大的問題吧!﹝完﹞
這一篇小說是他最早期的小說之一,可能是反映大工廠問題的最早之作。楊青矗為什麼都寫大工廠的問題呢?這可能他在中油高雄煉油廠上班有關,他服務的中油高雄煉油廠面積廣達262公頃,曾有逾3000名員工,乙烯年產量達40萬公噸,是一個非常大型的國營企業。楊青矗對於這種大工廠比較熟悉,所以都寫這種工廠。事實上當時這種國營企業不少,是台灣企業中的龍頭,這種企業的工人情況具有指標性的作用,非首先反映不可。楊青矗說:「我最先寫寫工人小說差不多與〈在室男〉同一時期,最早的一篇東西是《工等五等》,以及陸續好幾篇,大多以國營機構為主,因為在經濟部所屬工廠工作的人很多,其企業包括:台鋁、台鹼、中油、台電、台糖等。鐵路局、郵局、公路局雖然是省營的,但也是國營的一種。」[11]等到這種大工廠的工人實況反應完以後,他才轉向反映加工區的女工,最後才返映一般的非工廠的零散工,這是很自然的!
同時〈工等五等〉可以看出寫得非常急,可能是一種很急切的臨時之作,裡面沒有雕鑿的句子,文字樸素簡捷,也在樸素簡捷中顯出了極端寫實的力量,好像一種控訴性的報告文學。更讓人覺得更驚訝的是:本來我們以為五等工人已經是個最低的工等了,但是小說最後出現的廖寅這個人居然是四等工,讓人不禁猜想起這個四等工要怎麼活下去?楊青矗曾經現身說法,講述了當時〈工等五等〉的寫作背景,他說:「我第一次發表〈工等五等〉是在經濟部所屬機構開始實施工作評價的時候,有一些﹝評價的﹞報表都是虛構的,很多不切實際的做法搞得大家怨聲載道,制度儘管有多好,實施有偏差的話,這個制度就變成亂七八糟。而當時這個情況沒有人寫,當這篇小說發表在〈新文藝〉之後,我帶了兩本到廠裡傳閱,大家看得不亦樂乎,後來這件事傳到廠長那兒,他大發雷霆,立刻組織一個調查委員會,要查明寫這篇小說的動機。那時候工人的知識水準不太高,有許多不滿,他們都不敢講,只不過在私底下發牢騷而已。而那時候一些學者專家都還在打瞌睡,不像現在有許多社會學家在研究。據我所知目前文化大學有個勞工研究所,以及一些政治系教授所組成的勞工研究團體,勞工問題也才被逐漸被重視。」[12]可見這是一篇急切性的揭弊小說,很像《二十年目睹怪現狀》那種小說一樣,算是一篇標準的譴責小說了!
四、楊青矗在台灣文學史裡的地位
台灣三百年來的主流文學,從清朝前期120年的春天—浪漫文學時代;歷經清朝後期70年的夏天─田園、抒情詩、喜劇文學時代;再到日治50年的秋天─悲劇文學時代;再到戰後55年冬天─諷刺文學時代;直到2000年,才又回到新春天─浪漫文學時代。
提到戰後55年的諷刺文學時代裡,人物已經不是英雄當道了,而是小人物的天下。這時候,像王禎和寫於1967年的短篇小說〈嫁妝一牛車〉與黃春明寫於1979年的短篇小說〈我愛瑪莉〉都是以小人物的為主角小說。所有的小人物沒有多大的作為與理想,他們都掙扎於一天能賺多少錢的漩渦裡,為三餐的溫飽而心力交瘁。小人物的行為多半是突梯滑稽,甚至能抗拒道德,無視眾人恥笑。楊青矗寫於1970年代的小說人物也莫非如此,這一時期的小說全都是諷刺、譴責小說。
在美學上,這一時期的作家的美觀點也都是以醜為美的觀點。楊青矗所寫的工廠,即使工廠再大,設施再多,環境多麼乾淨,也都不能算是美麗的,因為矗立在天空的那些煙囪足以讓人感到不舒服。因此,楊青矗小說就拋棄了狀美或優美的觀點,採用了極端簡樸的修辭,把不美的情況裸寫出來,這種審美觀點與此期所有的主流作家也是一樣的。
不過,楊青矗與王禎和、黃春明所書寫的人物在職業上畢竟不同,楊青矗專門反映產業大工廠工人的生活,為台灣的工人生活留下不可翻案的紀錄。同時楊青矗的小說技巧更加樸素,接近了報告小說,寫實性更強大。況且戰後的台灣工人日漸漸增加,使他的小說更顯重要,這就是楊青矗比戰後的小說家更受到國際人士重視的原因──他成了台灣工人的代言人。筆者相信,楊青矗的小說能存在得比任何台灣作家更久長,因為僅憑著1980年以前的工人歷史就能使他永垂不朽。——2021、03、01於鹿港
註解:
[1] 見楊青矗著:《工廠人》﹝高雄,文皇出版社,1975年﹞頁79─104。
[2] 見楊青矗著:《工廠人》﹝高雄,文皇出版社,1975年﹞頁9─26。
[3] 這是王拓在1977年所作的估計,筆者可以同意。請參見王拓著:〈當代所反映的台灣工人〉《街巷鼓聲》﹝台北:遠行出版社,1977年9月﹞
[4] 見楊青矗著:《煙廠下》﹝高雄:敦理出版社,1978年12月﹞
[5] 見楊青矗著:《工廠女兒圈》﹝高雄:敦理出版社,1978年3月﹞
[6] 見楊青矗著:《工廠人》﹝高雄:文皇出版社,1975年5月﹞
[7]有關國民黨機構如何控制工會,請參閱邱毓斌著著:〈台灣工會運動的政治實踐經驗〉,網址從略。
[8] 見楊青矗著:〈重見〉《煙廠下》﹝高雄:敦理出版社,1978年12月﹞頁161─192。
[9] 本年表根據下列兩本書由筆者編成:1.台灣現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彙編:《楊青矗》﹝台南市:國立台灣文學館,2017年12月﹞2.台灣作家全集:《楊青矗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6月出版壁三刷﹞
[10] 見陌上塵整理的座談會紀錄〈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楊青矗》﹝台南市:國立台灣文學館,2017年12月﹞頁170。
[11]見陌上塵整理的座談會紀錄〈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楊青矗》﹝《楊青矗》﹝台南市:國立台灣文學館,2017年12月﹞頁170。
[12]見陌上塵整理的座談會紀錄〈工人文學的回顧與前瞻〉《楊青矗》﹝《楊青矗》﹝台南市:國立台灣文學館,2017年12月﹞頁1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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