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深談魔幻寫實主義小說
──並論《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 》
◎宋澤萊
1.魔幻寫實小說的種類不一
今天我們都說魔幻寫實起源於拉丁美洲,並且很容易就說出幾個有名的作家的名字。但是事上不是這樣,在這些拉美作家出現以前就有人寫作這一類的小說,比如卡夫卡,他寫了一篇叫做《綠龍的造訪》的小說,很短,我把他抄在底下:
門開了,綠色的龍進入房間裡,精力充沛,兩邊圓滾滾的沒有足,用全部下部挪動進來。我請他全身進來,他表示遺憾說,他太長了,所以沒法辦到。於是不得不讓門就這麼開著,這是夠難受的。他半不好意思,半帶狡猾地微笑著,開始說道:「由於你的渴望的感召,我從遠方爬了過來,我身體下面都已擦傷了,可是我情願。我樂意前來,樂意向你展示我。」
短短的,就這些字,很吸引人,可以是童話,也可以說是想像小說。總之,我們很想要更進一步了解接下去的情節,可惜就只這麼短。當然這可算是一篇沒
有寫完的小說,卡夫卡生前留下一些筆記,有很多是這種沒寫完的故事。這篇
《綠龍的故事》後來被卡爾維諾拿去寫了一篇完整的小說,十分精彩,當然,
不論卡夫卡或卡爾維諾的龍的故事,在某個角度來說都屬於魔幻寫實說。
這就是說,在拉美的魔幻寫實小說出現之後之前,都有人寫魔幻小說。
剛剛我所舉的《綠龍的故事》,是屬於想像的魔幻小說,所謂想像是指他的魔幻部分是靠想像而來的,作家縱情於想像中,創造了不是現實的情節,看起來是超越現實的。馬奎茲的魔幻寫實小說的非寫實部分也大半是想像的﹝雖然他一直和別人爭辯說一切都是真實﹞,我舉他的一篇名作,叫做《伊莎貝的獨白:在麥干度看雨》來說明,故事濃縮如下:
星期天早上沒有人猜到會下雨,但一陣強風刮起地上的塵埃之後,風雨就來了。
星期天下午,伊莎貝和繼母坐在陽台欄杆旁,高興的想著在炎夏飽受乾旱的迷迭香和五加花可以在雨中復甦了。父親津津有味的吃午餐表示以後會是充沛的雨天。
下午,雨下個不停,大家一致凝神聽雨,不知不覺,雨深深的滲入了感官之中。星期一大清早,天井吹來冰寒刺骨的冷風,花園粗鬆的棕土一夕之間變成黑色柔軟的東西,看來像廉價肥皂。花盆也湧出水,繼母不再微笑。雨愈來愈濃密,成了巨大的雨樹。
星期日下午,父親不再談雨,坐在陽台的欄杆旁,腳踏在一張椅子上,看著空洞的花園。
星期日傍晚,父親拒絕吃飯,開口說天氣永遠不會放晴了。伊莎貝看到父親疼痛著脊骨,眼睛憂傷,迷失在一個雨的迷宮裡。
星期一又是整天下雨,伊莎貝的心中湧現不滿,他就快要分娩了,他的丈夫馬丹在他身旁的椅子坐著,說這雨使他煩悶。
星期二早晨,他們在花園裡找到一頭牛,牠固執叛逆的呆站著,蹄埋在泥裡,頭垂得很低,人們用木棍趕牠,拿磚塊扔牠,牠仍在大雨中站著。
星期二晚上,雨水像一件束著心房的屍衣,使人隱隱作痛。天氣變得又冷又熱,雙腳在鞋裡冒汗。屋子裡的一切活動都停止了,坐在廊道中,不再聽到雨下降的聲音,只見迷霧中樹的側影。他們自從星期一就沒有正式吃過一餐,伊莎貝感到自從那以後就沒有再思想了。他們癱瘓了,被雨麻醉了,順從而屈服於大自然的崩潰下。那隻牛的前腿彎曲了,絕望地抬起他黑亮的屁股,把鼻子埋在泥裡,倒在地上。
星期三,當伊莎貝走到客廳,發現工人把家具都推到牆邊,屋裡亂糟糟,工人也因雨水而受到挫折。伊莎貝漫無方向到處跑,意志力消失了,感到自己變成一片空漠的平原,上頭佈滿潮濕黑暗的可憎植物。此時屋裡已氾濫一層的水。
星期三黃昏提早在下午三點鐘來臨,傳來教堂被水淹沒,火車的路軌被沖毀,一個病婦從床上失蹤而後屍體漂浮在天井中的息。恐懼和洪水使伊莎貝緊張萬分,他坐在搖椅上,凝視朦朧的凶兆。繼母說洪水沖開了墳墓,可憐的死人們都漂浮在墓園中。那夜伊莎貝只短短睡一會,因為漂浮的死屍的酸腐味將她驚醒。
星期四黎明時,味道消失,距離感也消失了,自從前天,時間觀念變混淆了,他們根本就沒有星期四,日子已是一團膠狀的固體,你可以一手推開便達到星期五。
下一天的氣氛然一樣,沒有顏色,沒有氣味,沒有溫度,她醒來,跳下床坐在椅子上,而後聽見火車的聲音,她想某些地方已放晴了,她的感官全失去力量了,她發現自己已躺下來,感到無邊的空虛,屋子裡出奇的靜態。她忽然想到:我死了!神啊,我死了!
各位注意,這篇小說其實是寫伊莎貝這個小姐在大水氾濫中的死亡過程,這個過程是連續狀態的,由生過度到死,其實這個小姐在發現自己死亡以前,早就死了,只是她沒有提早警覺到而已。整篇文章魔幻味道很強烈,好像一篇夢遊者的報告一樣。我為什麼說她是一篇幻想的魔幻現實小說呢?因為我們從來沒有死過,死亡的情況我們很難知道,只有一面靠想像,一面又根據大水經驗,
虛虛實實混在一塊寫出來。
第二類的魔幻寫實是基於一種寓意或是象徵而產生的,就是作者寫個不可思議的故事,也是虛虛實實交織運用,但其中有作者的深意。比如卡夫卡最有名的短篇小說《蛻變》也可以說是魔幻寫實小說,這篇小說一開頭就寫男主角一早醒來,發現他已經變成一隻大甲蟲,和所有的人斷絕了交流的可能性,成了一種孤立的存在。她的大長篇《城堡》也一樣,故事的主人翁一直要進入城堡,但不得其門而入,被這個世界所拒絕。所有這些故事都是發生在日常生活上,不是發生於某個仙境上,人物也是凡人,不是英雄,也沒有旋天轉地的能力。它發生在日常生活上,所以用寫實的技法寫。但卡夫卡用這些故事來呈現人類的孤立、無法溝通的窘境,是有寓意的。
我再舉一位巴西的作家祖奧‧居馬雷斯‧盧沙﹝J‧G‧ROSA﹞的短篇作品《河之第三岸》來說明,濃縮如下:
我的父親是個誠實可靠,井井有條的人。他並不比別人更愉快,也不更沮喪,但他是沉默的。家裡大小則有母親管理。
有一天,父親開口叫人給他造一艘獨木舟。
這不是鬧著玩的,因為獨木舟是精選的木材造成,可以在水中支持二、三十年。我們家離開河還近,大概4分之1哩左右,河床寬敞,河水深邃平靜,闊到看不清對岸。
獨木舟造好的那天,父親戴起他的帽子說再會,既不歡愉也不在意。不帶什麼,也沒有給我們什麼勸告,母親意外的沒有吵鬧,只是站著,臉色蒼白得像幽靈。
我跟在父親後面走幾步,他回頭看看我,給我祝福,揮揮手要我回去。然後他上了獨木舟,解開了繫繩,開始划,獨木舟始開去,他的影子又長又狹,像一頭鱷魚。
父親沒有回來,也沒有到哪裡去,自此以後,他就一直待在河上,總是在獨木舟之中,沒有離開船半步。
可怪的是,父親並沒有遠離,他只是在附近划著船,既不停在岬角,也不停在海灣。為了怕父親餓死,我和母親拿了食物,放在某個地方,好讓父親拿得到。
母親希望父親回來,曾請個神父去驅邪,也請兩個士兵去恐嚇父親,可是都沒效果,父親的船總是划得遠遠的,獨木舟漂浮,看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他拒絕和任何人交談。
誰都很難了解父親怎能在外邊忍受那麼多的苦難,日月、太陽、雨水、炎熱、霧氣、嚴寒、孤獨,頭上永遠戴著舊帽,過了許多年,生命就在這種無意義中溜掉。
姊姊結婚了,生了小孩要抱給他看,他的獨木舟沒有出現,姊姊遷居了,哥哥也走了,母親也死了,我沒結婚也老了,父親仍然在獨木舟裡。
我最後決定呼喚父親回來,跑到河邊,要求取代父親住在獨木舟裡,父親表示歡迎,但最後,我沒有勇氣逃跑了。
從此再沒有父親的消息。
整個故事看起來是荒謬的,但是卻讓我們不敢說這不可能,在這世界上,這種事是會發生的。故事的真意何在呢?作者一定有他的寓意,只是沒有明白地說出來。我認為至少這是在寫許多父親與家庭的關係,那種被家庭束縛,又百般無法把自己整合進家庭中的窘境;同時也揭出兒子對父親若即若離的感覺。當然也可以放大到指社會、國家、美洲大陸與作者的若即若離的關係。這是寓意
的魔幻小說。
第三種是哲學化或心理學化的魔幻寫實小說。波赫士的小說有很多都屬這一類。
波赫士 有一篇小說叫做《環墟》,寫一個諾斯替較的術士可以用他的夢創造紅髮青年,他先在夢中塑造這個青年,使之完全,然後用法術使青年活在現實中,青年人不知道自己只是別人的夢所造成。這位術士當然會擔心青年將來會知道事情的真相。可是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不久他發現他住的廢墟焚燒起來了,火焰圍繞著他,在被火燒死時,他領悟到其實自己也是別人用夢創造出來的人,他的存在也是幻影罷了。這篇小說就是哲學化了的小說,依我們的哲學推理,創造者之上必有創造者,層層往上推,永遠都找不到最先的創造者。
另外它有一篇叫做《波赫士與我》的極短篇,則是心理學化的魔幻寫實小說,我仍然濃縮如下:
關於波赫士,我從郵件獲得訊息,也在一份教授委員會,或一本名人辭典見到他的名字。
我喜歡更漏、地圖、18世紀印刷術、字源字根、咖啡的味道、史蒂文生的散文,波赫士也喜歡。
若說我們之間的關係是敵對的,未免誇大其詞。我讓自己活著,好讓波赫士能寫他的文學。
我是註定會死滅的,只有我的某些片刻會在他的身上流存下去。
我也依附在波赫士身上,但可惜,在他的書上,能辨認出來的我比其他人的著作或吉他演奏者更少。
多年以前我曾經嘗試掙脫他,我的興趣從郊區的神話轉向時間與永恆的遊戲,可是如今,這些遊戲又變成波赫士的一部份。
因此,我的生命是一種逃避,我將失去一切,遺忘一切,這兒一切都將屬於波赫士。
我不知道我們當中哪一個寫下了這一頁。
這篇小說,作者像後現代的心理學家,用多個自我來陳述自己。把自己一分為二,一個是作家波赫士,一個為非作家的自己,用來辯證雙方的關係,相當有
趣,我們在虛虛實實之間真的感到人生如戲或者是如夢了。
第四種是傳說或神話的魔幻寫實小說。比較有名的作家是阿斯杜里亞斯,他是瓜地馬拉的作家,長篇小說《玉米人》就是用當地神話寫成的名著。另外它的《瓜地馬拉傳說》短篇小說集也很有名,當中有一篇叫做《捉放靈》很有趣,今簡介如下:
杏仁樹神父的靈魂是醫治許多疾病的良藥,他的靈分成四個部分,委託給黑、綠、白、紅四條路帶著,一直通道天涯海角。
有一次,走得最快的黑路,為了小小的休憩,進了城,穿過廣場,直闖商人聚集的地方,把杏仁樹神父4分之1的靈魂賣給了無價珠寶商。
杏仁樹神父知道黑路所作所為後,變成人形,他紅鬚綠裘,抵達一個山谷,牧人對他的問話,只用是或否回答。
到城市之後,杏仁樹走到城西,有男男女女,集聚在公眾水池附近盛水,水流入壺,唧唧有聲。他沿著陰影,終於走到商人住處,杏仁樹就看到他一部份的靈魂被無價珠寶商放在水晶盒內,用金鎖鎖住。商人抽著菸,杏仁樹趨前,提議用珍珠二千磅來換回他的4分之1的靈魂。
商人對杏仁樹荒謬的提議一笑置之,說:不行!
杏仁樹又提議用一個湖的翡翠交換,商人微笑,一湖翡翠?不行!
又提議替他蓋一座童話的皇宮,也不行!
商人說他要用那份靈魂來交換奴隸市場最美麗的女奴。
無論杏仁樹如何議價,商人就是不答應,因為商人沒有心肝。
四百日的一年過後,商人自遠方回來,果然帶回來用靈魂交換得來的女奴。同行的還有一頭可以將密糖變成風信子的花鳥,同時還有一行30個僕人,
女奴是全裸的,長髮結辮如蛇,爬在胸前,直到大腿。商人穿得金光燦爛,30個僕人身後一字排開。他說將給女奴住在華貴如皇宮的地方,他們將任何事也不做,整天躺在吊床內,聽那聰明的老婦為他們說故事。
女奴眺望鄉野,山河默默,遠境愈呈黯淡,天空是寂靜的,鳥兒好像在夢中飛翔,彷彿缺翅,在刀割不入的死寂裡,可以聽到馬兒上坡的喘息聲。
忽然間,大顆的雨點傾盆直下,坡下的牧人驚恐尖叫,牛羊受到驚嚇。雨來得太快,霎時間風吹雲湧,森林寸寸撕裂,山谷裹住重霧,第一記閃電直劈而下,將大地照亮。慌亂裡,馬群潰不成軍,韁裂腿斷,鬃在風裡絞成一團,商人馬失前蹄,跌到樹下,樹被雷電劈成兩半,樹根把商人捲起來,扔進峽谷中。
同一時候,杏仁樹神父在城裡徘徊,浮游飄蕩,有如瘋子,將孩童都嚇怕。最後他到了珠寶商的門前,見到了在風雨中佇立的女奴,那時萬籟俱寂,兩人四目交接,像久別的情侶,各自在對方的臉上愛撫。
可是這一切很快就被粗暴的聲音切斷。人們以上帝及國王的名義將兩人拘捕。男的罪名是軍閥,女的罪名是同謀,在劍與十字架的包圍中,杏仁樹一樣是紅鬚綠裘,女奴的皮膚彷彿是金鑄。
七月之後,兩人被判有罪,在市內廣場火焚。行刑前夕,杏仁樹神父在女奴的臂上用指甲刺一艘小船。
「托靈娜,」杏仁樹神父說:「有了刺青,無論妳有任何危險都可以逃出。我要使你像我的精神這麼自由,不論在牆上、地上、空氣裡,隨時隨地,你都可以畫出這艘小船,然後閉上眼睛,爬過去,就可啟程…….我的精神比忍冬花還要甜美,懷著我的精神,可以躲到任何的地方去。」
托靈娜女奴依言而行,她畫了小船,閉上眼,爬進去,船就開動。
到了處決的那天,獄卒只在監房找到一棵萎頓的樹;零落的花瓣,猶自泛起一縷淡紅的顏色。
這篇小說是根據傳說改編的,阿斯杜里亞斯的文學美感非常好,他的許多小說都是藝術品,氣質很高雅,這篇《捉放靈》可說是代表作。像這種魔幻小說,你一定能在裡頭發現重大的意義,最起碼你一定知道這是一篇解放小說,寓意是何等等重大。但我們也可以不管其寓意,單純視為傳說或神話小說來看,一樣是那麼精彩。也可以說明為什麼有那麼多的人喜歡魔幻寫實小說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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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色蝙蝠降臨的城市》的類型
我在1994年完成的小說《血色蝙蝠》也是魔幻寫實小說,她和我上述所舉的許多小說不太一樣,是屬於宗教的魔幻寫實小說。
坦白地說,我並不如一般人想像的的很喜歡魔幻寫實小說。我天生就不太喜歡幻想的東西,像瓊瑤的愛情小說、金庸的武俠小說、乃至福爾摩斯探案小說都不曾大大吸引過我,童話或寓言在我孩童時也很少看過,我的小說一開始就寫心理分析﹝嬰孩﹞,之後就是寫實﹝打牛湳村﹞,再後就是社會預測﹝廢墟台灣﹞,魔幻寫實是很晚才寫的,你不要看我寫魔幻寫實有板有眼,就以為我具
有天生的想像力,我其實沒有拉美小說家或是卡夫卡那種天馬行空的想像力,那種沒有根據的想像我做不來,我也沒有膽量那樣瞎掰。可是我又為什麼能寫魔幻寫實小說?
原來,自從我1980年左右打坐、參禪以來到1994年共有14年的宗教生涯,累積了許多無以言傳的宗教經驗,都是神秘體驗,這些神秘經驗絕對無法用寫實的筆法將之表現出來,神秘的體驗總歸是神秘的,寫實技法難以勝任,我一直在想用什麼方法可以把她們傳達出來,結果拉美的魔幻寫實小說在台灣流行起來,我買了阿斯杜里亞斯、馬奎茲、波赫士的小說來看,覺得既然他們那麼大膽敢寫幻想不實的東西,那麼宗教經驗起碼也比他們所寫真實,我為什麼不敢寫?因此我就把宗教體驗都寫出來,想不到比一般的魔幻小說更玄奇。今天因為已經有許多人讀了我的這類小說,很容易都說宋澤萊是一位魔幻小說家,但很少人可以分辨出來《血色蝙蝠》和一般魔幻寫實小說不一樣的地方。
我做一個明顯的比較,在座不知道有沒有人看過《新約聖經》的《啟示錄》那一部份的文字,假若你閱讀過《啟示錄》,一定會知道《啟示錄》和馬奎茲、阿斯杜里亞斯小說的差別,當中最大的差異是:《啟示錄》不是幻想的,而是聖徒約翰的宗教經驗,是他「經驗到的景象」,不是幻想出來的,約翰再有想像力也想不出那麼繁複的景象。而阿斯杜里亞斯和馬奎茲的小說則是想像出來
的。
我的《血色蝙蝠》的書寫條件比較靠近《啟示錄》,有時我不願意說《血色蝙蝠》是魔幻寫實小說,我寧願說她是「異象小說」。
我這麼說一定有一大堆的人仍不知道我說什麼,不過沒關係,等將來你對宗教有經驗時,就會知道宗教經驗和想像本質上的不同。
假如你要了解《血色蝙蝠》的門道而不是表面的熱鬧,你最起碼要略知三種宗教經驗,我簡單陳述如下:
A. 佛教的禪宗開悟經驗:大家都略為知道,大乘佛教對台灣、中國、日本、韓國、越南文化的重要性。這一支佛教有她很特別的地方,她標榜自己是佛教,也的確有佛教的影子,但在過多的印度宗教教理和儀節的滲透下,她的實際是另一種接近婆羅門教或混亂的吠陀經典教義式的宗教,並且經過千年以上吸收她傳教區的各種地方神秘修煉,她能夠概含世界大部分的神秘教,能和各神秘
教相通,而她主要的體驗是禪宗的見性開悟經驗。禪宗的開悟體驗經驗繽紛不一,大抵是一連串境界的展開,禪宗有所謂的「十牛圖」來印證這些體驗。但主要的是經驗到一種所謂「宇宙本體」的東西。依我們理智的推論,假定說,這個宇宙內外,存在著一種基本的「材料」,是構成宇宙時間、空間、萬物的基本要素,她瀰漫於宇宙基底,不是說這種東西不同與我門眼前的萬物,而是
說她和我們眼前的萬物是不二的,萬物都是她所形成的,這種「東西」大而無外,細而無內,浸透一切的空間與時間,是萬物的貯藏所也是萬物的歸宿處,同樣也是萬物的發源地和起始點,這種「東西」,你可以在禪的開悟經驗中見證到,禪宗說這些見證到的人就是「聖者」,管他叫做「祖師」「禪師」。世界上有這種經驗的人不少,佛經裡頭的《指月錄》《景德傳燈錄》有一大堆這
種人物,諸如慧能、趙州、臨濟、洞山、馬祖道一…….等人,近代東西方的禪匠也很多,包括中國的來果禪師、虛雲和尚,日本的鈴木大拙、安谷白雲都是。不是佛教徒而有這種經驗的人的也很多,包括中國歷史上的老子、莊子;德國天主教的修士愛克哈特、猶太教徒史賓諾沙以及回教的蘇菲教派、上古時代的諾斯替教的大師………這個經驗有什麼好處呢?就是可以使你打破自我的
侷限,經驗一個無所不包的大我。《血色蝙蝠》有一部份血了這種宗教體驗。
B. 南洋佛教的「無我」體驗:這種經驗又叫做「涅槃經驗」「解脫經驗」「覺悟﹝佛﹞驗」。其實是佛教的真正經驗,也是直傳2600年前釋迦牟尼佛的最重大的體驗,南洋佛教就是流行在今天泰國、緬甸、斯里蘭卡這些國家的佛教。
這種經驗是一種完全消失了「我」這種感覺的經驗,甚至肉體都空化,不感到有肉體的感覺。不是在昏迷中獲得的經驗,而是現在此時此地,你很清醒,精神狀態都很好的正常經驗。我舉例來陳述這種經驗:比如你現在一定會覺得你有肉體,而且還覺得有一個抽象的「我」住在你的肉裡,假如肉體是廟,「我」的感覺就是和尚,和尚住在廟裡就是你的感覺。可使當有一天,你有了「無我」體驗,你要嘛就只剩身體而沒有「我」的感覺;要嘛就是身體、我的感覺都不見了,自己當下被消滅無餘,不留絲毫痕跡,宇宙仍然存在沒錯,就只有我和我的肉體消失了,你獨留宇宙給眾生,你放棄了宇宙萬物,乾乾淨淨的消失,如霧被朝陽蒸融了,要覓一點點的「我」的蹤跡了不可得。但是你並沒有死掉,你仍活著。這一個體驗打破心理學的一切理論,凡是心理學,不論是佛洛伊德的、拉剛的……都最少需要有一個「我」,卻不知道人也可以在「沒有我」的情況下存在。這就是佛祖不可思議的教法,也是很稀奇的宗教體驗。有這種體驗的人也很多,大抵南洋佛教的大修行者都會有這個體驗,這個經驗有什麼好處呢?就是使你可以卸下自我的負擔,泯除盲目的自我崇拜,從此會設法避免處處以自我為中心,會尊重天然存在的道德律則。《血色蝙蝠》也有一部份寫了這種體驗。
C. 基督教的「聖靈」經驗:提到基督教的信仰,現在人人都知道「因信得救」的道理。那是因為宗教革命時馬丁路德重申教父們「因信稱義」的奧義所得的結果。同時現在的教徒人人也會強調「重生悔改」的這些經驗。但我現在所說的「聖靈」經驗超過這些基本的經驗。而是指與上帝的靈接觸的經驗,也就是耶穌生前所說他回到天堂後要以聖靈這種形式再返人間與信徒接觸的那種「聖靈」經驗。不是說你口中念念有詞的信,也不是你想像中的信,而是你可以用你的身體,你的感官和聖靈接觸的一種信,就是耶穌仍站在你面前,祂伸出了他的手觸摸你的那種經驗下的信仰。這種經驗在一般正統的基督教會內常常被排斥,因為有一些自認正統的教派會認為這是被附魔的現象,他們也認為現在的時代和聖靈接觸是不可能的。其實這種說法多少含有喪失基督教信心的成分,換句話說他們的信仰只是形式而沒有實質,是可憐的。其實是不是真的接觸了聖靈很容易辨別,聖經裡有靈恩現象的規範,並不是沒有準則,正確的聖靈經驗大抵帶給人的是有益而正面的,應該是發現負面的、破壞的才說被邪靈附身也不遲,基督徒何必害怕聖靈!聖靈的經驗是一種強烈經驗到基督教奧秘的現象,該人會忽然知道基督教的深層道理,閱讀聖經時彷彿重溫他一度唸過的舊書一樣,該人會與神秘的基督教世界聲氣相通,他敢於宣稱基督與天國的存在,並在那個神秘的世界得到許多的啟示。這種信會成為堅信,這種洗禮就叫做「火的洗禮」。世界上有這種經驗的人很多,聖經所記載的第一代的耶穌的門徒都是這種人,保羅、彼得都可以用聖靈幫人治病,耶穌死後的第一個五旬節,成千上百的信徒都經驗到聖靈的洗禮,以及當前的靈恩派的信徒散佈在亞非拉三州各地的教徒,都不乏有聖靈經驗,這個經驗有什麼好處呢?他可以解決你對死後世界的疑慮,知道一個天國的存在,避免了靈魂的虛無主義,開始學著對自己的行為負責。《血色蝙蝠》也寫了不少這種神蹟。
上述這三種經驗,都會伴隨無數的神秘的奇蹟,也就是宗教上的超現實世界會現身眼前,叫你大開眼界,有些奇蹟不是你可以用想像想到的。所以我說《血色蝙蝠》不同於一般的魔幻寫實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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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人類的生存是魔幻寫實的,而不是現實的
在座的諸位,如果我現在勸你們去探索某一種宗教,你們一定會擺出很不以為然的臉色,並且譏笑我是一個沒受過文明教育的人,因為近三百年來,理性教育已經告訴我們,沒有什麼另一個世界可探尋,人死了一切化歸烏有,人的存在不過是某些化學或物理學的存在,沒有什麼好懷疑。人是這麼簡單的存在嗎?我看不然!
我們看看這個地球上,除了儒家文化圈的國家以外,幾乎所有的國家都有基督教或者佛教或回教的信仰,也就是說地球上60億的人口,有信仰的人比沒有信仰的人多,而且所謂沒有信仰的儒家文化圈的人也都生活在一種泛神論之中,大部分的人都迷信占星術,或者是我們無以名之的詭異法術中,他們不是什麼都不信。
為什麼?因為我們意識底層知道我們不是孤島式的存在。在我們生存的現實世界外,被一個我們所不知的巨大海洋所包圍,許多的蛛絲馬跡都告訴我們,我們人類被一種未知的力量、天運、未來所操縱,我們了解的現實只是比較明顯的一塊可見的冰山,底下埋藏更大的一塊不可見的冰原,我們在世界上所以顯得焦慮、孤寂、恐懼,正是因為我們對現實世界以外世界的無知,幾乎沒有人可以知道他將來會怎樣,所以我們陷入了有限的、走一步算一步的境地裡。人們會找尋一點點未知世界的蛛絲馬跡,設法抑止自己的恐懼和孤立。
各位,並不是受更高教育的人就不迷信,就是當總統、行政院長、國會委員的人一樣迷信,也不是玩股票的人就不迷信,更不是說要結婚的人就不迷信,相反的,他們可能更加迷信,在還沒有選舉時或還沒有買股票時或還沒有結婚時,就可能叫人為他算命,不是他喜歡迷信,而是他需要一點點對未來的蛛絲馬跡,以尋求勝利的把握或失敗的安慰。因此這世界的人人一半生活在理智的世界,而另一半生活在超現實的世界之中。只要你張開眼睛看看我們的社會裡,到處都有教堂、修道院、廟宇、神壇、占星、卜卦、法術、預言術…….林林種種,你以為大家都瘋了嗎?其實不是瘋了,是你的焦慮比他們少的緣故!
各位,我再舉一個例子,來說明人存在的真相:300年前,理性主義以前,世界的人類就是生活在一半現實一半超現實的世界,那時的人藉著降神術可以和靈魂溝通,我們台灣的老一輩的人,可以叫紅姨、乩童喚來母親的靈魂,短暫和死去的母親再見面,你可以問母親現在她生活在那個世界好不好,他正在做什麼,她也會回答你他正在做什麼,她會告訴你他是否寒冷、溫暖、沮喪、積極,並要你注意家裡的一些事情。親人去世就好像遷居到別的地方,我們可以和他們會面,相隔只是那麼一線而已,好像死去的人沒有離開我們多遠,生死的界線很模糊,那才是我們生存於世的真實樣態。即使現在的教育告訴我們不要迷信,但我們依然迷信,因為生存本來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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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回頭過來再談魔幻現實小說的寫作條件
各位,魔幻的小說寫作其實並不困難,只要你有一些想像力即可。但要寫得出色,恐怕要花一點心神。重要的還是你要有寫實的能力。
我在最前面所舉的《綠龍的造訪》及《捉放靈》其實並不是魔幻寫實小說的好例子,因為那兩則故事只有魔幻而沒有多少寫實,既然是魔幻寫實,也就標明了這一種文學必須要有寫實的功力,雖然寫的是魔幻,也要用寫實的筆法寫。所以先要訓練好你的寫實能力,再來寫魔幻寫實。
當前我們可以看到的馬奎茲、阿斯杜里亞斯、卡爾維諾這些大師,雖然都是很善魔幻寫作,但是他們的寫實能力都很高,卡夫卡的寫實能力更高,所以我禁不住要提醒你,先在寫實小說下一番苦功吧,一段時間後,確定你的寫實能力沒問題,再寫魔幻寫實。
當你能寫出一篇水準以上的魔幻寫實小說時,你必定會受文壇受注目,因為在目前的文壇上,除了情色小說以外,魔幻寫實小說是最能獲得讀者喜愛的小說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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