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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陳雷的台語長篇小說《鄉史補記》

 

評陳雷的台語長篇小說《鄉史補記》[1]

──並論當前台灣「新傳奇文學」的三個支派

■宋澤萊

 

一、當前新傳奇文學的三個面向

  我曾說,越過了西元2000年,台灣的文學潮流已經由諷刺文學轉向了「新傳奇」文學的路向而走了。截至目前,有三個支派特別引人注目:

  首先是政治文學的這個支派:所謂的政治文學從狹義來看就是描寫政府或政治運動者所作所為的文學;廣義來說就是描寫社會政治以及民生經濟狀況的文學。從日治時代開始,由於台灣人失去了政治的自主權,變成異族的奴隸,人權蕩然無存,作家因此提筆創作了無數的政治文學,在激動中,希望爭取台灣人一點點的自由、財產、平等權,因此這一路的文學就顯得非常蓬勃。公元2000年後,這一路的文學繼續不斷,仍然顯得很有力;不過,性質已經不同。原來,從日治時代開始,歷經戰後50年,政治文學多半記錄、陳述台灣人在政治上的挫敗、困難,作品的文類如果不是屬於悲劇就是諷刺,像楊逵的小說〈送報伕〉[2]、吳濁流的小說《亞細亞的孤兒》[3]、王拓的小說〈望君早歸〉[4]都是相當典型的作品。不過,越過了公元2000年,雖然政治文學作家為台灣人爭取自由與平等的目的不變,但是已經不是書寫一些失敗的內容,而是傳達、釋放一種勝利的訊息。作家開始會回憶、數算台灣人在民主上所得到的成就,並且把它記錄下來,叫後來的人永遠不忘記它,像楊青矗所寫的巨大的千頁小說《美麗島進行曲》[5]就是一個典範,估計將來還有更多傳達民主勝利的文學將要產生。簡言之,台灣人正企圖掌控自己的命運。我們注意到,清治前期郁永河、藍鼎元、楊廷理……所開創的那段老傳奇文學,多半都是「政治文學」,他們釋放的訊息正是勝利的訊息。

  其次是魔幻寫實文學的這個支派:所謂的魔幻寫實主義的文學當然是舶來品,受到拉美作家的啟發尤深。在2000年以前由年紀稍大的張大春、林耀德、李昂、吳錦發……這些作家領軍從事創作,而且已經寫出了一些成就。照理說,這個文學潮流早已經在拉美衰落了,應該很難再在台灣繼續下去。但是,非常意外,台灣的更年輕一代的作家,包括吳明益、甘耀明、胡長松、張耀升、許榮哲……在2000年之後,繼續了這個支派的創作,而且越寫越盛,大有不教這一路文學停止的現象。從寫作的內容來看,年輕一代的魔幻寫實主義文學更重視地域性,他們把寫作的背景限定在一個規模更小也更精緻的地理區內,才進行他們的創作。比如說,吳明益就以他成長的台北西門町為背景,寫了《天橋上的魔術師》[6]這本小說;甘耀明就以苗栗山區為背景,寫了《殺鬼》[7]這本長篇小說;胡長松則以屏東縣的林邊一帶的村莊為背景,寫了《大港嘴》[8]這本長篇小說。故事的情節往往顯得稀奇古怪,所寫的地區外觀都溢出了現實的真貌,變得十分夢幻奇特。我們注意到,這些年輕的作家似乎在作品中先陌生化他的故鄉(也就是故事發生的空間),然後才創造出他們不可思議的情節。作家為什麼要陌生化他所熟悉故鄉呢?這裡頭已經顯示了年輕作家對當前台灣故鄉的那種難言的、奇怪的感覺。簡言之,越過了公元2000年,台灣越來越捲入複雜的全球化處境,所遇到的挑戰越來越嚴厲,使得台灣變得難以理解。作家雖然生活在台灣,卻像是置身在一艘航向陌生海域的船隻上,越來越難以理解自己的周遭環境,甚至覺得周遭充滿詭譎和險巇。在這個情況下,他們很自然地就寫出了魔幻寫實主義的作品。我們不要忘記,清治前期郁永河、孫元衡、朱仕玠……所開創的那段老傳奇文學,由於他們對台灣的環境無法完全理解,甚至認為台灣是一個毒水橫流的蠻荒,導致他們的作品裡出現大量魔幻寫實的故事和視景,像極了今日拉美的魔幻寫實主義文學,如今的文學正面臨相似的處境。

  再其次就是逐漸盛行的「西拉雅書寫」這個支派了。所謂的「西拉雅書寫」是一種狹義的說法,廣義來說就是「平埔族的書寫」。也即是在傳統的台灣文學裡,不斷有作家書寫了平埔族的生活、習慣、面貌。比如說,在清治前期的郁永河、孫元衡、黃叔璥的作品裡就出現了大量有關平埔族的描寫,之後的每個時代,有關平埔族的書寫就不曾間斷。戰後,這種書寫仍然延續下來。尤其自從80年代的原住民運動興起之後,台灣人也坦承自己的血液裡有平埔族的成分,許多作家開始發現自家的族譜裡出現有平埔族血親,於是調轉筆尖書寫起平埔族的歷史和文化,慢慢成為一個大潮。在台語文學的作家裡,平埔族的書寫尤其普遍,公開承認自己是平埔族後代的人不在少數,比如羊子喬、方耀乾、王麗華……都不再說自己是純粹的漢人,而寧願說自己是平埔族的一員了。這種醒覺是很叫人震驚的,據我們所知,儘管戰前有許多作家書寫了平埔族,但是很少作家願意承認他們有平埔族血統,他們仍然自認為漢人。像楊逵這個作家的出生地相當靠近台南玉井一帶,乃是西拉雅族的故鄉,由他的面容看來,亦極像是平埔族,但是他從來沒有提過自己有平埔族的血統。出生在北彰化巴布薩(半線)族故鄉的賴和,也難保不混入平埔族的血液,但是也不曾聽說賴和對自己的血統發出一些些懷疑。現在則完全不一樣,由於作家學會了懷疑自己的血統成分,所寫出來的台灣的歷史、文化就不再是那麼淺薄和無知,可以說和日治時代的作家完全不同,文學在不知不覺中就轉變了。簡言之,「台灣人」這個人種在當前的作家眼中是一個新的種族,逼得作家必須重新探討自己的來源,甚至改變自己的認同。在這個情況下,作家的文學就轉變成一齣新傳奇。我們不要忘記,在清治前期,郁永河、孫元衡、黃叔璥……的文學裡,對「台灣人」也充滿了陌生和不解,那些陌生和不解就是他們創造老傳奇文學的基礎。

  估計這三個支派的文學,在未來的台灣文學裡將會繼續下去,使得21世紀初期的文學產生更絢麗和更不可思議的傳奇文學。

 

二、西拉雅書寫與陳雷

  如前所述,我們已經談到了當前的傳奇文學的三個支派,也提到前兩個支派的若干代表作家。至於平埔族書寫(或西拉雅書寫)的代表作家數量亦不少,包括王家祥、葉石濤、胡長松、陳金順、方耀乾……等等都甚佳,也寫出了極重要的作品。不過,我認為陳雷最近所出版的長篇小說《鄉史補記》則是最重要的作品,已經為平埔族的書寫豎立了一面大旗,任何想要了解「台灣人」真面目的人都應該翻一翻這本小說。

  這本名為《鄉史補記》的長篇小說,全篇都用台文書寫。起筆於公元2000年以前,剛開始只是短篇,後來篇幅一再擴增,本來大概只有〈東史補記〉這部分,後來擴增了〈西史補記〉這部分,明顯地是把兩部西拉雅的故事有機的連結成一個完整的大長篇,字數約有30萬字之多,在2008年終於由開朗出版社出版了全書。它所蘊藏的多面價值和特點,已經慢慢被研究者發掘出來。

  由於這本小說相當巨大,我們沒有辦法通通介紹,因此,我們特別濃縮《鄉史補記》裡兩個主角(一位「西史補記」的主角;另一位是「東史補記」的主角)的故事於下。雖然這兩人不過只是幾十個眾多人物中的兩個,但是藉著這兩個要角的故事,我們或許能窺見這本小說的輪廓。在濃縮兩位主角的故事之前,我們先看一看作者的簡單年譜:

陳雷年譜[9]

1939年,1歲:出生於中國南京。父親是台南麻豆人;母親是台南學甲人,二戰期間,赴中國做生意。

1946年,8歲:和家人由上海回台灣。先住在台北,後入台北西門國民學校一年級就讀。

1950,12歲:隨家人由台北市搬回台南市,就讀成功國民學校。父親經營金飾店。

1957,19歲:由省立台南第一中學畢業,考上台灣大學醫學院醫科。由於家裡有6個姊妹,一個弟弟,家境不能算富裕,只有大女兒和身為大兒子的他才能念大學,其他的弟妹只能念專科。陳雷的大學學費由麻豆的叔叔和嬸嬸供應。

1962,24歲:寫了一本北京語新詩集《神話》。

1963,25歲:寫了一本北京語散文集《在年青的夢幻裡》。

1964,26歲:台大醫科畢業,以預備軍官身分赴東引島服役。

1965,27歲:去美國,在密西根大學當實習醫生。

1966,28歲:在加拿大多倫多讀免疫學博士。

1969,31歲:在加拿大和張明美小姐結婚。

1971,33歲:赴英國繼續免疫學的研究。

1973,35歲:在加拿大渥太華開業當家庭醫生。

1982,44歲:著手寫北京語二二八事件長篇小說《百家春》,在寫作過程中,發現小說的對話受台語影響很大,並感覺到台灣人的故事要用北京語來書寫很不妥當,因此開始思考用台語書寫小說的可能性。

1986,48歲:著手創作漢羅台文短篇小說〈美麗ê樟腦林〉,並發表於陳芳明在加州主編的《台灣文化》上,展開了他獨特的白色恐怖統治書寫。

1987,49歲:創作短篇台語小說〈大頭兵黃明良〉,是一篇有關八二三炮戰的小說。

1988,50歲:《百家春》由自由時代出版社出版。

1989,51歲:創作比較長的台語小說〈李石頭ê古怪病》,發表於《台灣公論報》。

1992,54歲:任加拿大台灣人教授專業協會副會長;加拿大人權會會長;《台文通訊》發行人;《蕃薯詩社》社員。

1994,56歲:2月,台語小說集《永遠ê故鄉》由台北旺文出版社出版。這一年,寫作四場廣播劇〈鳳凰起飛ê時陣〉。

1995,57歲:寫作五幕話劇〈厝邊隔壁〉。《陳雷台語文學選》由台南縣立文化中心出版。

1996,58歲:《陳雷台灣話戲劇選集》由台中市教育文教基金會出版。

1998,60歲:開始小說《鄉史補記》的書寫,剛開始只是短篇。

2001,63歲:1月,《陳雷台語文學選》由台南真平出版社出版。

2003,65歲:長篇《鄉史補記》由《台灣公論報》連載登出。

2008,70歲:長篇《鄉史補記》由開朗雜誌事業有限公司出版。

 

三、兩個主角與《鄉史補記》的特點

甲、〈西史補記〉的黃慶餘生平:

    黃慶餘是《鄉史補記》中的〈西史補記〉裡最重要的人物,生長於清朝鴉片戰爭(1840年)時期前後的人。

    他靠著糖的製造和買賣而致富,因為田產越置越多,成為台南學甲地區田產最多的人,後來被稱為「學甲公」。當時,漢人郭甲(先祖是鄭成功的部將,隨軍來台)算是學甲地區首屈一指的大地主,由於先祖的庇蔭,郭甲的田產廣闊,任何人從日出走到日落,還不見得可以走出郭甲的土地範圍。但是黃慶餘的田產總是比郭甲的土地多了那麼一點點。可見黃慶餘是多麼地富有。

    可是儘管如此,黃慶餘卻不是漢人,他是西拉雅族的後代,其崛起代表著西拉雅族的優秀傳統;不過在入侵的漢人強力的壓迫下,他和他後代的歷史也代表著整個西拉雅族如何被改姓名、被遷移、被滅族的過程。黃慶餘的生平濃縮如下:

    先談一談黃慶餘的父親:

    黃慶餘的父親龜加是熟番西拉雅人。

    由於漢人和山裡生番的土地關係緊張,雙方劃出了一定的界線,彼此對峙,叫做「土牛番界」。漢人在重要的番界的地點設置了「隘寮」,防止生番的攻擊。龜加這個西拉雅人受漢人聘僱,在一個「隘寮」裡和7、8位同屬於西拉雅族的男人當隘丁,看守噍吧哖入山地區的一個隘寮,以防止高山生番越界鬧事。

    雖然隘寮的隘丁都是西拉雅人,但是隘長卻是一個漢人,這當然和當時漢人的墾首的策略有關;簡單說,漢人還不敢太過於相信西拉雅人,唯恐他們造反或和生番勾結,因此常不能委於重任。

    這些西拉雅族的隘丁是哪裡來的呢?原來他們是住在灣裡溪和曾文溪所流過的平地上,即是台南北門入海的地方。不過自從漢人來了以後,平地上的他們有些人就搬到較高的番界裡住,不願和漢人混在一起。不過有些人並沒有離開原居地,他們在田園被漢人搶奪以後,無依無靠,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做牛做馬,當個為漢人種田墾地的屯丁,甚至淪為替漢人廝殺拚命的隘丁了。

    不幸的是,這個身為隘長的漢人叫做「洪青番」,一向品行不端。他是台南安定人,以前是盜賊,在監牢裡被關了一陣子,釋放後無以維生,被墾首看上,叫他前來當隘長。他很會喝酒賭博,脾氣不好,對西拉雅的這些隘丁常無理打罵,有時躺在草蓆上,要這些隘丁替他捶腳。不但如此,他生性好色,老少咸宜。以前,他叫龜加這位隘丁的妻子前來領工錢,毛手毛腳,欺侮了人家的妻子一個晚上,導致這位婦人回家後上吊自殺;另一個西拉雅人巴枯的姐姐也被欺侮了。假如來了少女,那絕對就更是羊入虎口了。

    這一次,洪青番在閒談時和隘丁阿拉跤起衝突,叫人打了阿拉跤一頓,又叫阿拉跤的女兒到隘寮來領工錢,否則不給工錢。阿拉跤非常憂愁,回到家裡以後,一直喝酒。他的女兒包心(這個女兒生性武勇,力大無窮,後來改名叫做賴蔥,是後來八卦會抗大租起義軍裡的鎮南大元帥)就問父親甚麼事。阿拉跤就拉起衣服,渾身都是傷痕,說隘長要女兒去領錢。

     包心一聽就問:「咾仔(西拉雅人對漢人的稱呼,意思是騙子)有幾條命?」

  阿拉跤說:「一條命。」

    包心就說:「這樣的話,事情就不難解決。」

    天晚的時候,包心綁了一條頭巾,穿一件短裙,裙頭紮了一條布帶子,布帶子裡藏了一件東西,臨行前對母親說:「我出去走走。」

    她從小徑,依著山勢走,沿途都是菅芒,開著白花。

    到了隘口,遇到隘丁龜加,由於龜加認得包心,知道她要來領工錢,怕她被洪青番欺侮,趕快勸她回去。

    包心叫他放心,把腰間所藏的鑽子給龜加看,就進入了隘寮中。

    這時隘長洪青番正在蹲在地上喝酒,忽然間看到一個影子走進來,嚇一跳,想拿刀,卻爬不起來,大喊:「甚麼人!」

    包心說:「我來領工錢。」

    洪青番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個16、7歲的女孩子,短衣短裙,矮個子,雙腳特大,腳掌有如大紅龜粿的模樣,堅定地立在那裡。洪青番立即要求包心陪酒,一連敬了包心三碗,自己又喝五碗;隨後仗著酒勢,就要去拉包心的裙子,摸吻她。包心推了他一下,洪青番立即仆倒在地上。洪青番大怒,去拿刀威脅她,包心立即抓住他的長頭髮,把他摜摔在地上,一腳採在他的胸膛,洪青番想掙扎起身,卻好像被一根巨大的石柱牢牢地釘在地面上,一動也不能動。洪青番大罵,包心一怒之下,拿出腰間的鑽子,往洪青番的胸部刺砍下去,當場砍斷了幾根肋骨;洪青番又罵,包心一陣子地拳打腳踢,打得他的臉面凹陷下去,再也發不出聲音。

     龜加聽到隘寮裡有動靜,走了進來,一看,哇!情形不妙,隘長倒在地上,胸部插了一支鑽子。他大喊:「隘長!」走上前去,拔出刀子,那血就像水龍頭的水一樣,直噴。龜加為了保護包心,就把地上的一串錢拾起來,遞給她,要她立刻和他離開隘寮。龜加又用刀砍了洪青番的頭,和包心走出隘寮。

    這時,山間的夜風吹來,菅芒搖曳,鬼火閃爍。龜加和包心借著夜光,加緊趕路,回到了包心的住家。龜加把頭給阿拉跤看,之後,帶著人頭,回到他的草寮。

    龜加的草寮非常簡單,自從他的妻子被洪青番欺侮自殺後,裡面空空如也,只有一張草蓆舖在地上,屋邊有一堆稻草。草寮前面有一顆老榕樹,百年了,根鬚茂盛。龜加在榕樹下對亡妻說:「罔輕,我教妳枉死了一整年,今夜我已經為妳報仇了!妳可以安心去了。」就把頭綁在樹上,轉頭就走。

    龜加回到了阿拉跤的家,為了逃避墾首和漢人的報復,一行人包括龜加、阿拉跤和阿拉跤的妻子暖、包心和包心的姊姊阿米枝,一共五人,往山路走,經過了一片烏樹林,看到了一條光亮的溪流,分成兩邊流,一邊向西;一邊向東。阿拉跤說:「我們往西邊走!」也就是往海邊走,朝著老家灣裡溪(下游就是大水澎湃的曾文溪)的平地走,回到他們西拉雅的原來住地。(以後,向西走的這群人就開創了「西史補記」的整個歷史)。

    不久,另一個隘丁雷朗到隘寮值班,等了很久,看不見龜加、阿拉跤回到防守線,心裡想他們會不會出了事,也許遭到盜匪的綁架吧。因此就找到另一個隘丁頭蓮,兩人一起到隘寮想把情況要報告給隘長知道。一進隘寮,用燈照亮地面,不得了!隘長倒在地上,頭已經不見。這兩人大驚失色,手足無措。雷朗問頭蓮有沒有看到龜加,頭蓮說似乎看到他拿著刀,一手提著包裹出去了。雷朗馬上知道情況不妙,那龜加一定把洪青番的頭拿回去他的草寮了。不過雷朗認為,咾仔(漢人)很壞,死有餘辜。頭蓮就說隘長死,他們難保無事,因為隘寮的連坐法規規定,隘長死,他們就會被治罪。於是,雷朗、頭蓮、也巴枝、哈歪、加憂、麻母豬拉這些西拉雅隘丁人就拿著刀和弓箭,放了火燒了隘寮,六個人往小路走,到阿拉跤的家,見不到阿拉跤,又到龜加的家,也見不到龜加。這六個人趕回家,把家人帶著,一共16個人,往山路逃。他們同樣來到那片烏樹林,看到一條溪流分成兩邊流。那時,是清晨的時候,頭蓮看到溪邊整個被烏雲罩住,十分黑暗;但是東邊的太陽光已經要出現了,天上有了薄薄的一層嫣紅,山坡上的滿山紅和百合花好像將要盛開,山風帶來清香,於是頭蓮說:「向東走!」(以後,向東走的這群人就開創了〈東史補記〉的整個歷史)。

    回頭過來,我們再談龜加這個人的命運:

    話說向西的這群人一路奔走,逐漸來到灣裡溪的平地上,又走了三天,來到了加根砂的這個地方,阿拉跤找到他的叔叔段地,此人是加根砂的社頭(等於高山番的頭目),經過段地同意,他們就住了下來。

    由於龜加喪妻,沒有伴侶,後來段地要他和包心的姊姊阿米枝結婚,再經過尫姨向阿立祖問卜,這件婚事就成了。

    第二年,阿米枝就生了一個男孩。一出生時,頭髮長得又長又茂密,就取名叫做「毛龜義央」,就是頭髮的意思。段地又給小孩取了漢名,叫做「慶餘」,村裡的人都叫他「阿餘毛龜」。之後,龜加改成漢人姓名,叫做「黃薯」。因此,小孩就變成「黃慶餘」這個名字了。致於阿拉跤則改漢姓名叫做「賴走」,包心也改成「賴蔥」了。

    黃慶餘10幾歲就和父親黃薯結伴,越過野外的一片竹林,在佳里興的街上買大量的鹽和糖,回去賣給加根砂的村民。黃薯不會記帳,靠著黃慶餘的良好記憶能力,能記住許多人的帳目,等於幫了父親的大忙。15歲那年,黃慶餘對母親阿米枝說,她想去學習寫字。阿米枝就叫他去漚汪找賴蔥(包心),賴蔥在那裡跟從一位漢人的義學教書先生叫做李算本(此人將來在八卦會抗大租起義軍裡擔任軍師)學漢文,同時嫁給了一個叫做洪牛蹄的壯漢。黃慶餘果然就到了漚汪,開始學習漢文,也留了一條辮子,從此大家不再叫他「毛龜」,都以「阿餘」這個漢名來稱呼他。

除了漢字以外,阿餘也和賴蔥學習用羅馬字母寫成的的西拉雅語《馬太福音》,能背誦「你們是地上的鹽,但鹽若失了味,怎能使它再鹹呢?」的這些句子。從此之後,阿餘才知道西拉雅族有一套荷蘭人教給他們的文字。

    這一天,阿餘又趕往北頭洋去學習寫字,在半路的林投叢裡拉屎的時候,聽到了兩個賊的談話。當中的一個賊對另一個賊說要去佳里興的大街,搶一家叫做「大興利」的鴉片館,方法是先灌醉了看守人阿福伯,再下手奪取。阿餘到了大街上,把消息告訴了大興利的阿福伯,要他不喝任何人給他的酒。阿福伯一聽,大驚失色,就去見莊芋這位大掌櫃。大掌櫃也感到事態嚴重,就設計抓賊。他們在大興利佈置4、5個人,手拿大木棍,又叫阿福伯佯裝醉酒,終於抓到了那兩個賊。原來是八卦會的人,一個叫做兩仙銅錢,另一個叫做雞仔,一起被吊在大興利前面的一顆樹上。

    八卦會的賊是有組織的。馬上,消息傳到了賊首吳大獅(此人是以後八卦會抗大租起義軍的領袖,自稱千歲)那裡。吳大獅是一家寺廟的主持,以勸人為善當他的幌子,他立刻以自己在地方上所建立的威望,為這兩個賊說情,救出了他們。

    阿餘就因此被介紹給大鴉片行的老闆施九緞,從此在鴉片行擔任伙計,深受信任。同時他又由阿福伯那裡學到了一套加工改良煙土的本事,能製造出高級的鴉片煙,那時他才只有17歲。

     有一年的年底,嘉義縣的典史左日昌到了佳里興,也和大興利鴉片館的人見面,這位典史會看面相,當他看到阿餘的臉,就知道這個少年人將來必定大富大貴,就要他到官廳做事,就是去縣府的監獄當差。阿餘跑回家,問賴蔥阿姨。賴蔥想了想,就說:「還是在縣府裡工作比較有出息。」姨丈洪牛蹄想替阿餘找個妻子,就帶他去找親戚洪布,對洪布說:「這是我的外甥。」洪布看阿餘眉毛圓潤、下巴呈四方型,腳大手大,又能識字,就帶他去見自己的姊姊棄仔。棄仔也很喜歡阿餘,就叫自己的女兒環仔出來,環仔穿一件披肩闊布衫,一條桶裙,頭頂上一條綁得高高的紅布,皮膚烏金色。棄仔就對環仔說:「他做妳的牽手。」又對阿餘說:「她做你的牽手。」又叫環仔捧著黑糖麻薯請客人。於是,阿餘和環仔就結為夫妻了,雙方家族都很高興。

    阿餘到了縣裡的衙門當差了一段日子,由於自己的資歷尚淺,還不很熟悉衙門的規矩,很多的事情只好憑自己的良心行事。當時,在牢房裡認識了一個賊,叫做陳直(此人是八卦會抗大租起義軍的征南大元帥,本名李天送。此時,八卦會之亂結束,賊兵被官方殲滅,陳直也被官方擒獲),平日表現良好,頗有悔意,可惜沒有錢巴結獄卒,常被虐待。阿餘對陳直很能同情,平常給他水喝,又給他食物吃。在臨刑的前一晚,陳直送給了阿餘一條長長的褲帶,第二天,陳直就被砍頭了。

    阿餘回家,把這件事情告訴了環仔,順便把褲帶取出來仔細觀看。那褲帶顯然有玄機,兩邊都打了結。環仔拿了剪刀剪開一看,裡面有一張布條,上面有字,指示是在鵝頭墓附近的老榕樹向東走一百步,有一個特殊的東西就放在那裡。當下,兩人就跑去查看,原來布條所指示的東西就是一座新墳,那新墳的墓碑寫著:陳直墓。兩人就了解這是盜賊陳直未死時,替自己先挖好的一個墳墓,也沒有甚麼好奇怪。他們兩人能體會這個陳直在生前必定想到自己有一天終將被殺頭,唯恐曝屍荒野,才先設好墳墓,目的是叫人幫他收屍,說來是很可憐的。於是,他們乾脆好人做到底,就用了一些錢,託了衙門的人,偷偷把身首異處的陳直運到新墳處,兩人親自動手,挖開新墳,想把陳直的屍體埋在裡頭。

    誰知,新墳掘開了以後,兩人大吃一驚,原來在這個空墳裡頭,有一大堆的金銀珠寶,還有數量甚多的龍銀,看得兩人的眼睛都要花了,因為他們不曾看到這麼多的寶物。環仔笑得合不攏嘴,心裡想只要有這些財寶,這一生大概就吃喝不盡了。然而阿餘說:「這些東西不是我們的。」意思是說這些東西如果不是盜賊陳直的,也是那些被搶的人的,沒有私吞的理由,他不要這些東西!後來,他們把陳直的屍首和金銀珠寶埋在墳墓裡,就回家。臨走時,阿餘只拿三塊的龍銀,說暫時借用,他要做為生意的本錢。

    把三塊龍銀拿回到學甲後,變賣了之後,就辭職,開始做賣雜貨的生意。由於阿餘年幼時和父親賣過鹽、糖,對這種小生意還很內行;環仔也很會招呼客人,生意做得頗順手。

    當時學甲地區以出產甘蔗有名,種甘蔗的人很多,每到七月,一畦一畦的甘蔗長到兩個人身的高度,甘蔗的收成時節就到了。不過,當時榨甘蔗的糖廓是傳統式的,必須使用牛隻和一大堆的人手,所需的資本不少,一般來說大概是必須由2、30個農戶合資,才能興建一座糖廓。當時,學甲地區有土壁、木壁、石壁三兄弟,私下向官家借了利息甚為苛毒的「五分利」,再夥同幾個農戶,建了一個糖廓,開始榨甘蔗。不過,有一年,時節不對,學甲地區做了大水,甘蔗歉收,糖廓所賣的糖有限,導致三兄弟繳不出五分利,情況嚴重。

    當時,三個兄弟有一個古怪的行為,就是共用一個老婆,共同生了三個女兒、一個男孩,也分不清到底爸爸是哪一位,很教學甲地區的人看笑話。不過,那老婆「梅仔」一點都沒有怨言,對三個丈夫一視同仁,並沒有偏袒哪一位,而且非常能持家。當這三個兄弟財務上出問題時,梅仔就帶著一位聰明的女兒「蕊仔」找到阿餘的妻子環仔,想把蕊仔賣給環仔家當女傭。環仔很能同情困苦的鄰居,就叫阿餘出面,替這三個兄弟還錢,並且加入糖廓的股份裡,同時又買了一些田地,出租給這三個兄弟。條件是叫蕊仔到黃家和自己的小孩水順等一起念書。

  阿餘加入糖廓的第一年,學甲的甘蔗就豐收,大家爭相把甘蔗運到糖廓來榨糖,直到年底才把甘蔗榨完,黑糖堆滿了阿餘所有的房間。阿餘就把糖運到府城去賣,甚至製成了白糖,銷到日本去了。

    三年之後,阿餘更加有錢,又在幾個地方設了糖廓,變成學甲地區專門經營糖廓的老闆,賺的錢難以計算。

    1857這一年,大旱,甘蔗歉收,情況非常棘手。

    阿餘趕快到府城找三益的大老闆王阿麗(男性)打聽消息。王阿麗專收砂糖、赤糖,再製成白糖外銷,阿餘的糖大都賣給這個人。兩人見面,一起抽鴉片煙。王阿麗坦白地說,如今甘蔗欠收原是好事,因為現在更大的台南安平出口商會似乎已經不太願意買糖。如果今年商會成員之一的蘇萬利不買,情況就更糟糕。阿餘一聽,就自告奮勇,想要前去說服蘇萬利買王阿麗的白糖。

    於是阿餘就化妝成捧菸土的侍者,來到了出口商人常常聚會的「半月樓」。果然,大老闆們都在這裡抽菸喝酒。阿餘就聽到大老闆說如今英軍正在攻打廣州的大事,也就是英法聯軍使得糖賣不出去的這件事,情況的確很糟糕。

  阿餘心裏就想:那些英國番不知從何而來?做甚麼生意?怎麼這麼厲害?

  他走下半月樓,正想離開,就看到一個13、4歲的少年,頭上綁了一根辮子,下身卻穿了一件拖在地上的長褲,好像一個踩高翹的人,打扮古怪。阿餘就問半月樓的老闆說:「那位少年是做什麼的?」老闆就說:「沒看到他穿的是番仔的長褲嗎?他是番仔的跑腿!他會說番仔話。」

    於是,阿餘要少年坐下來,請他抽鴉片煙。那少年有菸癮,吸了兩口後,很滿意,就對阿餘說:「我帶你去看番仔。」阿餘笑起來說:「番仔在山上很多,何必專程去看他們?」少年就說:「海番不同於山上的番仔!」阿餘就請教少年仔的大名,少年就說:「我是yes-boy。」阿餘又問:「海番的長相如何?」少年回答他說:「紅頭髮、綠眼睛、白皮膚。」原來這位少年在外商洋行作yes-boy,空閒時,就帶著一些鄉人去看老外,賺一些小錢。

    終於,少年帶著阿餘來到連督洋行的前面來,這時正有一位洋人脫光衣服在井邊洗澡,阿餘第一次看到洋人,果然發現洋人有白皙的皮膚,還有特大的生殖器,大吃一驚,險些叫了出來。最後跑到一個巷子裡,吐了一些胃裡的東西。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洋人的特殊反應。

    1859年,英法聯軍的戰事未歇,甘蔗雖然豐收,糖照樣賣不出去,過多的糖被丟在地上,沒人去檢拾。

    阿餘又去找yes-boy,想要打聽老外的近況。這次yes-boy忽然拿出了一張圖給阿餘看,上面畫有一艘戰艦,有好幾層樓高,船舷都安置了大砲,真是可怕。yes-boy就說這艘船的名字叫做「死米鴨」(sylvia),是英國船,本來是前來大中國的,但是順道去了日本一趟。日本人一看,大驚失色,馬上允許和洋人簽約,開港通商。阿餘一聽,突然心領神會。回到了家裡後,立即對環仔說:「趕快買糖!」環仔說:「糖在地上撿就有了,何必要買!」阿餘說:「你不知道日本人已經答應開港通商了,我們的糖將銷到日本去;同時死米鴨太厲害了,不久對滿清的戰爭也要結束了。」阿餘就在學甲大買蔗糖,將之囤積起來。

    第二年,英法聯軍果然結束,清朝戰敗被迫簽訂天津條約,台灣的雞籠、淡水、安平開港通商,台灣的白糖大銷。阿餘賺錢無數,買了更多的土地,從學甲到佳里興,比郭甲的土地還要多了一些些。

    歲月如流水一般地流逝,有一年,阿餘最疼愛的16歲女兒鴛鴦死了,本來鴛鴦是要嫁給王阿麗的兒子當妻子的,但卻在激烈的咳嗽中死了。年底,腸病流行一陣子,12歲的兒子火順也死了。環仔跑去問一個算命仙,那算命仙說阿餘上輩子是一個乞丐,當時有一個神明曾經問他,下輩子他需要子女還是財富,阿餘窮怕了,就說要財富,因此才有今天這個結果。阿餘聽了妻子如此說,覺得自己上輩子很笨,再多的財富也換不了子女的生命。從此,他失去了奮鬥向上的志氣,不太願意做生意了。

    環仔又跑去找他的母親想辦法。母親棄仔就到了西拉雅的老公廨,找出佛祖媽,又把旁邊的一個罐子換了清水,口裡呼喚阿立祖來保佑阿餘。

    第二年,寒熱病(瘧疾)來襲,阿餘大病三天,第四天退燒,精神好起來。他想到小時候看過的那片烏樹林、村莊、檳榔樹以及女子頭上所紮的紅巾、闊布衫、桶裙、舞蹈……等等。阿餘非常感謝阿立祖,就將公廨改城磚造的廟,裡頭除了供奉佛祖媽以外,也供奉阿立祖。

    阿餘共生了8個兒女,到最後只剩水順一個兒子,20歲時,就讓水順與蕊仔結婚,兒子婚後不久,阿餘就得了肺病,估計無法再活。他吩咐環仔要看好陳直墓裡的那些寶藏,同時他拿了一個四四方方由鹿皮縫製的袋子給環仔,又說了一些西拉雅的話,之後就死了。

    以上就是黃慶餘的故事。

乙、〈東史補記〉的朱泰雄的故事

    朱泰雄是《鄉史補記》中〈東史補記〉裡最重要的人物,是1960年代的師範生。他其實是西拉雅族的後代,可惜沒有人告訴他這件事,即使是政治犯的他的父親朱寶都認為自己是漢人的後代。泰雄必須經過一番波折,才找回自己真正的身分。泰雄的故事濃縮如下:

  話說時間來到了現代的1961年。

    由於玉井的兵營搬到瓠仔寮之後,瓠仔寮這個村莊就日漸興旺,街道也熱鬧起來了,優秀的人才就慢慢產生出來。

    1961這一年,有人在街上敲鑼報信,說有人中狀元了。後來大家才知道,是朱泰雄這個年輕人考中了台南師範學校,還是第一名呢!

    泰雄的阿舅新仔就對他說:「泰雄,將來你自己到台南讀師範時要小心,學校不比家裡,宿舍也不比兵營,最好少管閒事,認真讀書就好。」旁邊的嬸嬸僅仔也說:「千萬不可像你父親一樣,一張嘴巴亂說話,結果被關在火燒島吃免錢的飯!」

    泰雄當晚回家,晚餐時,他就問母親水粉說:「阿舅他們叫我將來不可以像父親一樣,被抓去關在火燒島。」在一旁的阿姊春天就說:「爸爸是去遙遠的地方賺錢,不是被關。」泰雄搖搖頭說:「爸爸是政治犯,這是錯不了的。所謂的政治犯就是思想犯,是頭腦壞掉的人,是神經病!」母親水粉一聽,抓住了泰雄的手,瞪他,說:「你爸爸不是神經病。其實是瞎眼盲人吉仔亂說你父親在74歲時會做總統,你父親才被抓去關。那天他們一群人聚在一起喝酒起鬨,根本不是說真的。」於是,母親把這十幾年放在心裡的話都說出來。泰雄這時才理解,父親是被冤枉的。

    於是,母親水粉賣掉了一串結婚時的項鍊,共得到800元,要給泰雄做為念師範學校的生活費,又用了16元,替他買了一雙好布鞋。

    幾年後,泰雄師範畢業了,被派到附近山區的復興小學任教。這個小學非常偏僻,沒有人願意前來教書,泰雄必須騎一個多鐘頭的摩托車,才能抵達學校。好幾次,他想調離這個偏僻的小學,不成,因為他的父親是所謂的政治犯!

    1975年4月6日,蔣介石死了。在死亡前,政府宣佈大赦,將以前被蔣介石抓去關的政治犯、死刑犯都放出來,算是一項德政,教育部並通告全國學生通通都在學校祭拜蔣介石。

    泰雄在復興國小全體祭拜大會時,對學生吹噓蔣介石的英明,說蔣介石小時候很會念書,一旦念起書就心無旁騖的本領……。之後,他回到家,在門口遇到一個髮鬚皆白、徘徊步走的老人,泰雄趕他走,但是這個老人就是不走,泰雄生氣地大聲喝斥他。正鬧著,母親水粉出來一看,不得了,原來是丈夫朱寶回來了,他已經被關20年,年紀已經52歲了。

    泰雄的姊姊春天因為要做工供給泰雄讀書,所以沒有念多少書,過了年紀,還沒結婚。有人就介紹全伯仔的兒子勝仔給她,春天說只要父母同意,她就答應結婚。水粉就問朱寶的意見,朱寶似乎不答應,只說全伯仔應該是番仔,而番仔的祖先據說以前是很喜歡砍人頭的。到底是不是番人,水粉就叫泰雄去問姨婆祖畚箕。

    這個畚箕的老女人不同凡響,她會說西拉雅的語言,也會西拉雅的歌舞,實際上保留了西拉雅的文化在她的身上。泰雄前來請教她時,她說:「全伯仔的祖父以前最神勇,他是西拉雅部落的的社頭。」泰雄就問:「甚麼是社頭?」畚箕就說:「就像我們現在的村長。」泰雄不相信,想駁倒姨婆祖的說辭,就說:「不過,我曾聽勝仔親自說他們姓穆,凡是穆姓都是由中國來的,不是番仔。」畚箕笑著說:「勝仔太年輕,不懂以前的事,他們那裡就是以前西拉雅的內里社!」

  泰雄一聽,不得了,那個勝仔果然是番仔,趕快騎著摩托車回到家裡,告訴姊姊春天說:「泉伯仔一家人都是番仔,不能嫁入他家。」

    可是春天根本就不接受泰雄的建議,依然嫁給勝仔。

    不久,水粉得了肝癌,身體衰弱下去,顯得很痛苦。有一次,水粉對泰雄說:「你去大帝廟替我燒香。」泰雄就說:「不必媽多操心,我每日都去那裡為妳燒香。」水粉就說:「不是為我啦!是為你的姊姊,她已經懷孕。」泰雄一聽,就大聲嚷:「真是不要臉!竟然生了番仔的小孩。」

    這一天,泰雄到了親戚勇仔的家,這個勇仔的母親就是畚箕。畚箕知道泰雄要來,就辦了一桌酒菜。在喝酒時,泰雄很委屈地向勇仔說:「我姊姊終於要生一個番人的小孩了,使我很沒面子。」勇仔也說:「番仔沒有一個是正經的。」畚箕在旁邊一聽,就制止他們胡言亂語。姨婆祖畚箕又說:「我們瓠仔寮是由最早的頂埔社遷移過來的,我們是頂埔社的後代,那頂埔社以前全部都住番人!」泰雄就問:「番人是否都很喜歡殺人?」畚箕就說:「那都是咾仔(注:騙子的意思)漢人所編造出來的謊話!」畚箕多喝了幾杯酒,就把瓠仔寮(頂埔社)和內里社的歷史講一遍:

    原來,內里社的祖先和清朝中葉時的加憂、頭蓮、雷朗、也巴枝這些逃亡的人有關:

    當加憂這些人向著烏樹林的東邊逃亡定居下來後,受到了一連串的漢人的迫害。最後,來到內里社,加憂已經死了,他的兒子單屯當內里社的社頭,改名穆單屯。雷朗的家人改姓朱,雷朗的家人甚至曾經替通事做了一些工作。

    之後,英國的馬雅各前來傳教,許多的內里社的人都信了基督教,後來馬雅各離開了。

    之後,來了一個外貌可憐的漢人,叫做郭扮,被招待住在內里社。不料,郭扮又找了一大堆的漢人住進來。這些漢人仗著4、50人的優勢,承租了內里社一大片的土地。為了永遠掌握這塊土地,他們發動「內里社的屠殺事件」,拿刀砍殺西拉雅人,導致西拉雅人死傷慘重。在十萬火急中,雷朗有一個孫女眉仔背起了剛生的一個女嬰,向後頭的山路奔走。她睡在山洞哩,不敢合眼,有一天在溪裡發現了姊姊雲仔的屍體,又在竹林裡找到姊姊的小女兒薑仔。就帶著女嬰和薑仔,越過後崛溪,爬過烏山頭,三個禮拜後,來到清淨的楠梓仙溪,遇到一個頂埔社的少年,就帶她到頂埔社,也就是現在的瓠仔寮。後來薑仔長大,嫁到外埔頭,生了四個女兒,最後一個女兒叫做水環,命運不好。由於家窮,水環賣給了一位姓劉的漢人當養女,16歲,被姓劉的欺侮,生了一個女兒,那個女兒就是水粉,水粉後來嫁給朱寶,就到了瓠仔寮這裡來。水粉當然就是泰雄的母親,而那個女嬰就是畚箕!

    泰雄一聽,如同晴天霹靂,想不到自己原來是西拉雅族的後代,她以前常想到番仔喜歡殺人,卻沒有想到原來番人被漢人殺戮得這麼厲害!他於是知道以前教給學生的知識,很多都是虛假不實的。因此,他產生想要辭職的觀念。

    這一天,他來到了校長室,本想辭職。不料卻遇到了一位新來的女老師,叫作段秀麗,穿白衣黑裙,短短的頭髮,泰雄馬上被這位女老師吸引,忘了要辭職這件事。

     這位段老師平常不打罵學生,卻總是和學生在一起,幾乎和學生沒有距離。一問她畢業的學校,原來也是台南師範的畢業生。又問她為什麼跑到偏僻的山村來教書,段老師說這是她自願的。

    不過,這個山村的學生的確有問題,因為大半都是山地小孩,比較窮困,求學的條件不怎麼好。有一次,泰雄用摩托車載段老師到山林裡去作家庭訪問,找一位叫做麗君的女學生,因為這位女生很久沒有來校上課了。後來經過家人的說明,才知道已經被商人帶走了,父母和商人之間甚至訂有契約。為此,他們兩人唏噓不已。

    有一天,泰雄又載著段老師回她的故鄉東和村,這是一個老舊的村莊,全都是低低的矮厝,四周圍種了檳榔樹,有一個公廨正在拜拜,前面的地上擺了飯糰、粿仔、酒、檳榔,台上有水瓶子,吊了三塊豬骨頭,尪姨帶領著大家進行祭拜。東和村屬於蕭壟社,古時候叫作加巴砂。下午,尪姨帶大家到田間的阡陌上,地上擺著香蕉葉作的船,船上有5個水瓶子,秀麗的一位孿生的妹妹和大家唱著「號海歌」。

    段秀麗老師這時坦白地告訴泰雄說,她就是西拉雅的番人。

    於是,他們兩人又回到了泰雄的村莊瓠仔寮。

    當夜,泰雄拿出兩張紙給段老師看。第一張的紙張上有「警番號八三○八」的字,底下第一行寫了「阿猴廳羅漢門木柵庄百露番地」「朱興」「父:朱來成」「母:朱王氏果」這些字。另一行寫著「種族:熟」這些字。原來是日本時代的戶口名簿。泰雄就說這些朱姓的祖先都是他的阿公阿祖,所為的「熟」就是熟番。  

    泰雄又找出他的阿嬤、阿姑、叔父的日本時代戶口名簿,也都是熟番。

    原來泰雄和段老師都是西拉雅的後代。

    1977年,這對年輕的戀人就結婚了,生了一個女兒叫做水雲。……

    以上就是〈東史補記〉裡泰雄的故事。

 

  僅僅由上面這兩位主角的濃縮故事裡,我們已經感到這本台語小說相當奇特,和當前流行的北京語小說(比如說黃春明的或是王禎和的)很不同,裡面具有許多異質性,這些異質性就形成了它的特殊性和功用,尤以底下四點最突出,分述如下:

1.徹底以平埔族為敘述主體,用來補台灣史的缺漏:

  我們注意到,在整本小說中,位居小說中心的黃慶餘和朱泰雄都是西拉雅的後代,小說裡當然也寫了不少漢人的故事,不過凡是漢人,大抵是作為反面人物出現。這本小說裡存在著「漢人 壓迫者∕西拉雅人 被壓迫者」的這種對立結構,使得漢人變成一切不幸的來源,不再能成小說的主體。這就等於暗地斥責了台灣傳統歷史著作的荒謬,也使這本小說具有補漏的作用。事實上,這本小說的書名「鄉史補記」已經表明這本小說的目的是用來彌補正史用的。原來《鄉史補記》的這四個字的「鄉」固然是意指西拉雅的鄉村,但是事實上「鄉」這個字也可以指「故鄉」,也即是指整個台灣而言。「鄉史補記」即是「台灣史補記」的意思。作者藉著書名已經告訴我們,他的這本小說可以補足台灣史的不足。這是因為在當前的台灣史作者,多半認為平埔族只存在於清治時期以前,之後就成為極少數或是消失的民族,不值得再追記;卻不知道,平埔族不但沒有消失,而且進入了我們的血液裡,導致「台灣人」之中,有百分之85的人有平埔族的血液[10],平埔族繼續運動在台灣的歷史裡,並沒有中斷,這才是真相。說不定大半的台灣史的作家,他們正是不折不扣的平埔族後代,只是這些台灣史的作家自己沒有察覺到而已。這本小說正確糾正了一般台灣歷史作者和著作的錯誤。

2.超越了當前有名的大河小說的格局:

  由黃慶餘和朱泰雄的故事看來,儘管《鄉史補記》裡所敘述的西拉雅族故事空間只限於西拉雅族分布地的一部分,大約就是曾文溪出海口的嘉南平原一帶以及茄拔溪與楠梓仙溪的山區一帶[11]。不過,既然是「台灣史補記」,這本小說的時間歷程可說浩浩湯湯。黃慶餘的父親龜加是18世紀末期出生的人[12],而朱泰雄的女兒水雲已經是20世紀末出生的人[13],這本書毫不含糊地從清朝開始,經過了日治時代,一直書寫到戰後的今天為止,時間大約是200年,有人說他很像一部「大河小說」。不過,我們知道,當前多部有名的的台灣大河小說,從來沒有任何一部大河小說能溯本探源到平埔族。他們甚至只寫了一個日治時期,就被稱為大河小說,實在有些名實不符。更何況一般的大河小說和一般的台灣史沒有兩樣,都是把平埔族排除在小說之外,彷彿平埔族從來沒有在台灣生存過。《鄉史補記》全然不同,它彷彿洞察了一般大河小說的不足,特別針對一般的大河小說的不足來從事創作,使整體台灣的大河小說顯得完整起來,這真是一件大功德。

3.容納眾多的民間傳說的小說

  在黃慶餘這個人物的身邊,圍繞了許多不可思議的人物和事件。比如說他的阿姨賴蔥(原本的西拉雅名字叫做包心),此人是以後反清叛軍的女將軍,力大無窮;又比如說他和妻子在掘開一個空墳墓時,掘出了無數的龍銀和金錢。只要年紀比較大的台灣人都能夠瞭解這些人物和奇事,事實上都來自於台灣民間傳說。這些不可思議的人物和事件在這本小說真是罄竹難書,包括有民族神話、叛亂野史、盜賊異行、致富奇聞、村閭傳說……許多種類,也因此使這本小說彷彿是一部炫奇的民間故事集,使得《鄉史補記》較一般的台灣小說更具有民俗性。我們說,民間故事在文學裡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是大眾所創作出來的東西,具有集體潛意識的成分,潛在表現了一個民族或族群的願望、恐懼、喜怒、哀樂[14],它們其實是文學的原型之一,重要性難以言喻。由於台灣的民俗傳說在台灣文學裡一向沒有地位,大部分有名的作家很少矚目民間傳說,導致台灣文學的根柢淺薄,很難通達到台灣人集體的無意識裡,成為台灣文學的一種遺憾。這本《鄉史補記》很不一樣,它重寫了許多民間故事,每個故事都能喚起我們的認同和感動,叫我們彷彿行走在昔日台灣的鄉村裡頭與這些人面對面,這無疑是這本書所具有的永遠的價值。

4.「說書者」的小說寫法

  在敘述黃慶餘和朱泰雄的種種事蹟時(比如說出生、求學、結婚、生子、發跡、死亡的種種事件),作者的敘述總是力求簡潔明晰,毫不拖泥帶水;但又別具速度、力量和口語化。也就是說作者在這本小說裡,顯露了「說書者」的小說寫法,是當前文壇僅見的特殊小說技術,很值得我們倍加注意。從整部的《鄉史補記》來看,其用字都非常簡潔,文句短而有力,拒絕過多的形容詞和修飾語,卻充滿了動作詞和豐富的意義,尤其以小說中的對話更是如此。這本小說叫我們想到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馬奎茲的《百年孤寂》那種精簡的講述體的小說──作者好像是一個說書人,每句話都很有動作和節奏。據作者陳雷的說法:由於發表小說的刊物的篇幅有限,不能長篇大論,因此就力求簡潔不囉嗦[15],使小說能容納更多的意義。不過,實際上的原因可能更加複雜。當中一個原因可能是:由於當前台語文學還處在發展的階段,它還不是一種能精緻化得起來的語言,形容詞和修飾語還不是很發達,因此作家就能避免過度夾纏優柔的敘述,更能夠採用了精準的、直率的敘述,使之變成「言有限而意無窮」。另外當然是陳雷本人也是寫作劇本的作家[16],因此他使用的對話相對地要比一般小說家更貼近日常化、口語化,也更活潑更有動感。這些都是陳雷能使用了「說書者」的小說寫法的原因之一。陳雷的這種寫作技法,在北京語的小說作家群裡很少看到,他的小說技法其實是站在王禎和[17]、王文興這些北京語作家的反面,廢棄了文字的怪異性、雕琢性,使得文字削掉枝葉、返回口語、直指核心。

 

四、《鄉史補記》的政治性和魔幻寫實性

  我們回到文章的最前頭有關當前傳奇文學的三個支派來談。

  雖然我說《鄉史補記》是西拉雅文學這個支派的代表作;不過,事實上它也是不折不扣的政治小說和魔幻寫實主義小說。也就是說《鄉史補記》也是新傳奇文學的一本代表作,任何人想瞭解當前的新傳奇文學,看一看《鄉史補記》就懂了。

  那麼,讓我們先看《鄉史補記》裡反映了台灣多少的政治狀況。在清治時期這部分,它所反映的就是漢人如何欺騙、霸佔西拉雅族的土地,甚至殺害西拉雅人的殘暴手段;除此之外,就是官方對地方反叛勢力(抗租的百姓揭竿而起)的暴力懲罰。在日治時期這部分,就反映日本人如何培養台奸分子成為現代化糖業鉅子,然後再利用這些台奸對付、侵吞台灣人傳統的糖業;台奸的命運總是日正當空而台灣人的命運總是夕陽西下,叫人唏噓。在戰後這部分,則書寫國府的軍警任意誣指台灣百姓為共諜或台獨,再下手迫害這些無辜的台灣百姓;同時也反映了1979年台美斷交前後的中央民意代表增補選舉時,國民黨如何迫害「黨外」人士事件(也就是美麗島事件);甚至反映了台灣人刺殺小蔣的慷慨赴義的行為……。這些林林總總的政治事件加起來就是台灣200年以上的抗暴政治史,可見《鄉史補記》與政治小說是分不開關係的。這本小說也是完全是依循著台灣人的政治反抗史,才能夠有次序地分章分節逐步寫下來。因此我們可以說:《鄉史補記》就是政治小說。不過,《鄉史補記》不是一味傳達台灣人在政治上的挫敗,因為這本小說最後還是讓西拉雅的子弟們徹底追查出自己的身分,恢復了本族的認同,基本上是傳達了一種成功的訊息。

  其次,我們看看《鄉史補記》裡有多少魔幻寫實主義的成分。在前文我曾說這本小說是台灣民間故事的大集合。也就是因為擁有眾多的民間故事,民間故事裡那種難以避免的超現實味道就在小說裡散發出來。該知民族神話、叛亂野史、盜賊異行、致富奇聞、村閭傳說……這些東西就是魔幻寫實文學的溫床,任何人的文學若敢於容納這些東西,就難逃變成為魔幻寫實主義文學。我現在要濃縮《鄉史補記》裡頭的兩個小故事於下,一方面用來證明《鄉史補記》的確是一本魔幻寫實主義小說;另一方面則做為本文的結束。這兩個故事,一個是人可以乘風飛翔在天空的故事,一個是缺了肚臍眼的歌手的故事;兩個人都是女性:

1.人會乘風飛翔的故事:

  戰後第17年,台南市區發生了一件事:

    由於遙傳有一位日本青年愛上了一位台南市的少女,在戰後沒有回到日本,警備總部就認定這位青年是間諜,想抓他。

    這一天晚上,民權路有一戶人家,戶主連根正和隔壁鄰居榮泰下棋。本來榮泰已經輸了幾局,大勢已去,早該收棋。但是輸棋的榮泰心有未甘,就說:「再下一盤你必輸!」於是又重整棋盤,再度廝殺。忽然榮泰肚痛,站起來,拎著褲頭說:「暫停一下,我馬上就回來和你拚個輸贏。」於是就衝回家上大號了。現在,只剩下連根一個人,盯著棋盤等榮泰回來。

  這時忽然有人撞門,在尚未來得及開門的時候,門已經被撞開,有兩個陌生人,戴墨鏡,手槍握在手上,大聲吼叫:「他媽的!不許動!」連根判斷這是搶匪行搶,不過他毫無懼色,翻了個身,在地上打了一個滾,跳向前去,在椅子旁邊抓了一根槌子,凌空躍起,就打。一槌正中當中一位土匪的頭中央,槌桿立即斷成兩半,那土匪碰地一聲,倒地而死。原來連根是劍道一段的高手,即使拿著一把槌子,也好像拿一把劍,沒有人能靠近他半步而不受創。當連根拿著斷去的半截槌子,想繼續打擊另一個土匪時,那位土匪就扣了板機,連續碰碰兩聲,剛好打中了連根的胸部,連根大叫一聲:「春仔!」,就倒在地上,無法動彈了。

    春仔在樓上聽到槍聲,衝到樓梯來看究竟,感到不妙,立即往後跑。這時,女兒月光正睡在地上,春仔抱起她,爬上窗口,就往外跳。在生死的一瞬間,她沒有時間禱告(春仔是基督徒,也是西拉雅的後代),眼睛閉著,心想跳下去必死無疑,然而不跳也必死。就在那時,就如同一般西拉雅人常聽到的傳說一樣,一陣龍捲風吹來,咻咻地吼叫,將她們捲起來。以前,住在天后宮後面的清標,在種田的時候就看到這種風,說這種風叫做「報頭風」,就像是一個女鬼,被抓住了頭髮,在那裡吼叫,是一種比颱風還厲害的風。春仔和月光都飛翔在空中一陣子,同時落到地面,除了春仔摔跛了一條腿以外,母女均平安。

    為什麼人竟然能隨風飛翔呢?人人都有一套合理的解釋,有人說是佛祖保佑,有人說春仔是西拉雅的後代。……

2.缺了肚臍眼的女歌手的故事:

    秀姑一出生,滿月時,肚臍蒂才脫落,但是整個肚皮光滑,叫母親一時間找不到肚臍眼。跑到醫生那裡去看病,醫生說:「不要緊,小孩很健康。」長大後,秀姑看到姐姐有肚臍眼,就問母親:「阿姐的肚皮為何有一個洞?」

    由於秀姑天生就喜歡唱歌,聽老師說,唱歌時發聲,聲音是從肚臍發出來的;也聽人家說肚臍是用來生小孩的。秀姑就對母親說:「給我一個肚臍,既可以唱歌,也可以生小孩!」母親就對她說:「只有排灣族的『長老』才有辦法做到。」 

    於是,秀姑就到瑪家來找長老。

    長老不知道已經多少歲,老一輩的人都說,日本時代,森丑之助到北葉社來訪問時,就拍到了長老年幼的照片,如果這是事實,那麼長老已經一百多歲了。

    長老所住的部落是全排灣最窮的部落,而長老是這個部落最窮的人。可是,四面八方的人都來問他問題,使得他看起來彷彿是排灣族的一座信仰山。

    秀姑來到長老面前,就掀開肚皮給長老看。長老一看,嚇了一跳。真的,這個女孩居然沒有長肚臍眼!

    長老當場就下跪,對秀姑拜了起來,其他的旁觀者也跟著拜,長老就說:「我等妳很久了,知道妳會來,現在妳終於來了,可以帶我回大武山,那個雲霧籠罩的地方。」

    秀姑就問:「沒有肚臍眼真的有這麼神奇?」長老就說:「創世主創世的時候,在山裡頭創造了百步蛇,生活辛苦,用肚子走路。百步蛇就要求創世主給它當人,用腳行走,用雙手打獵。創世主就答應,卻說:『不過你必須永遠記住,你原來是一條蛇,現在我給你取個名字叫做排灣,你要永遠沒有肚臍,因為蛇本來就沒有肚臍。我把大武山賜給你住,你就是大武山之靈。』不過,慢慢地,排灣人忘記了創世主的話,又離開了大武山,又生了肚臍眼,只是還記得自己的名字叫做排灣。」

    長老說完,就拿了一條項鍊,掛在她的胸前,是兩條百步蛇打結扭在一起的項鍊。

    秀姑一聽長老要求帶他回大武山的請求,就感到不妥當,當下害怕地逃走了。

    不過,從此以後,秀姑變一位非常會唱歌的特殊歌手,和瑪家、泰武、春日那些部落的歌手很不相同,後來就風聞到屏東、高雄,最後就到電視台去唱歌,非常轟動。

    那陣子,台灣隨著美國搞流行,歌手的打扮都是超現代的:既穿新型的牛仔褲,也露肚臍眼。秀姑在台上唱歌,熱情無比,展露了無限的青春。擺臀、搖胸、甩頭,樣樣都來。獨獨因為沒有肚臍眼,只好貼上貼紙,時紅時藍時花,有時就是一尾蝶子。台灣少年不知個中原因,也隨著秀姑用貼紙貼著肚臍眼,各種花色樣樣都來。

    後來,為了追隨美國的瑪丹娜擠肚臍眼,秀姑和母親偷偷到了日本的東京,找了一個整型的醫生,做了人工肚臍眼,也就是在肚子開了一個洞,裝上新肚臍眼。果然,秀姑又在她的肚臍眼上裝了鑽石耳環,在台上隨著燈光閃閃爍爍,引起了更大的轟動。

    不過,從此以後,只要她在台上唱歌時,就會看到旁邊有一個男士,頭頂上有兩條蛇,對她說:「把項鍊還我!」秀姑心理懷疑四起,從此歌就唱得不很好。

    她因此又回到瑪家來找長老。長老說她已經有了肚臍眼,不能再回到大武山;長老再請她唱一次大武山之歌,可是她從此再也唱不出來了。

    秀姑十分後悔,就決定一個人入山,她沿著溪流,想要到達大武溪的源頭,找回她的歌聲。………

 

──2013、08、16完稿於鹿港

 

 



[1]見陳雷著:《鄉史補記》﹝台南市:開朗,2008﹞。

[2]見鍾肇政、葉石濤主編,楊逵等著:《送報伕》﹝台北市:遠景,1997﹞。

[3]見吳濁流著:《亞細亞的孤兒》﹝台北市:草根,1995﹞。

[4]見王拓著:《望君早歸》﹝台北市:九歌,2001﹞。

[5] 見楊青矗著:《美麗島進行曲》﹝台北市:敦理,2009﹞。

[6] 見吳明益著:《天橋上的魔術師》﹝台北市:遠足,2011﹞

[7] 見甘耀明著:《殺鬼》﹝台北市:寶瓶文化,2009﹞

[8] 見胡長松著:《大港嘴》﹝高雄市:台文戰線,2010﹞

[9] 本年譜根據陳瑤玲碩士論文:《陳雷作品研究》﹝台北市: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台灣文學研究所,2004﹞以及張秀寬碩士論文:《陳雷kap陳明仁台語劇本主題研究》﹝台北市: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文化及語言研究所,2010﹞編成。

[10] 見林媽利著:《我們流著不同的血液》﹝台北市:前衛,2010﹞頁113─119。

[11] 見陳雷著:〈《鄉史補記》是teh寫啥?〉《鄉史補記》﹝台南市:開朗,2008﹞頁19。

[12]見陳雷著:〈西史人物表〉《鄉史補記》﹝台南市:開朗,2008﹞頁22。

[13]見陳雷著:〈東史人物表〉《鄉史補記》﹝台南市:開朗,2008﹞頁26。

[14] 比如李昂所寫的小說《殺夫》乃是根據民間故事改編,因此能深入女性族群恐懼和憤怒的集體潛意識裡,引起女性讀者的注意,最後造成轟動。

[15] 陳雷的說法見〈陳雷電子郵件訪問稿〉一文,陳瑤玲碩士論文:《陳雷作品研究》﹝台北市:國立台北師範學院台灣文學研究所,2004﹞頁171。

16有關陳雷劇本方面的研究見張秀寬碩士論文:《陳雷kap陳明仁台語劇本主題研究》﹝台北市: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文化及語言研究所,2010﹞

17雖然陳雷對王禎和的小說有印象,但是兩個人的文字技巧卻完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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