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文戰線聯盟

【題目】渴死者施明正

──施明正絕食到死的原因以及其小說的時代意義

◎宋澤萊

0、摘要

    施明正一個非常重要的作家,自從1988年他絕食而亡,到現在已經過了28年。但是稍早在2007年、2013年時,還是有研究生用他的小說來寫碩士論文[1],可見他的文學並沒有被人忘記。

    這是一篇談施明正生平、小說的論文。特別由他的小說來探求他絕食到死的原因,以及他的小說的藝術特點、時代意義、歷史地位。

    這是筆者一次最新的、深度性的回顧和發掘[2],但願大家永遠記住這位了不起的台灣文學家。

關鍵詞:台灣獨立聯盟案、當代美學、存在主義、諷刺文學

一、由施明正的絕食到死談起

    這篇文章的起頭,我們要談的是1988年施明正絕食到死的原因;也就是說,假如施明正絕食到死這個事件是一個果,那麼它的原因到底有哪些?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哲人是反對世上存在著因果關係這回事的[3],簡言之,有人認為談因果關係是荒唐的。筆者卻是主張任何事情,尤其是歷史事件都存在著因果關係,並且認為一個因總是帶來許多不同的果,而一個果總是由許多的因所促成。當然,筆者認為歷史事件的種種原因,都無法被論斷為「絕對的真」[4]。就好比說法國大革命的原因,有人說是當時的專制政治所帶來;有人說是因為農民貧困所帶來;有人說是中產階級想擴張利益所帶來;但究其實,這些原因只能算是一種「推測」,因為法國大革命時的社會萬象已經隨著時光一去不返,無法重造模型再做一次實驗,我們怎能知道我們所說的法國大革命的原因是真或是假,我們只能說「可能是如此」「也許是如此」罷了。施明正絕食到死的種種原因亦當作如是觀!

    施明正的絕食到死,不論就他個人的生命史或台灣的政治史、文學史來說,都是一個歷史事件。因此,筆者認為,它的原因不單純,是由許許多多的原因共同促成的。最容易被提及的原因有二:一個是他想要救援正在三軍總醫院絕食的弟弟施明德,所以他本人也只好用絕食來向國民黨政府施壓,不料卻不獲回應,因此他只好繼續絕食,歷經4個多月終於死亡。另一個原因是他的身體不好,在長期的酗酒之下,身體非常的弱,本來就沒有絕食的條件,他卻不加以注意,因此絕食到最後,身體崩壞,引發肺衰竭,呼吸困難而死。這兩個原因可以算是首要的原因,也是直接的原因,但不能說是絕對的原因或是唯獨的原因。首先,旁觀者都知道施明正根本可以不必為他的弟弟絕食,因為當時台灣的戒嚴已經解除、獨裁者蔣經國已死、本省人的李登輝繼任總統、施明德有醫生為他灌食死不了、美麗島事件的政治犯都陸續放出來了……估計不久,施明德也會被釋放,根本用不著他絕食抗議,他的絕食只是多餘的。當施明正在他的診所絕食的時候,去看他的人不少,一定有人會把這個客觀的局勢分析給他聽。可是,施明正為什麼不聽,仍執意絕食下去,最後終於無法挽回呢?顯然,他絕食到死的原因沒有這麼單純。其次是,在絕食以前,早就有人警告他臉上出疹子,那是酗酒所導致的免疫失調疾病,必須注意[5];而當他絕食時,來到診所勸他放棄絕食的人一定也會分析他的身體狀況給他聽,一定有人想趁著他還不到肺衰竭的時候,先送他去醫院治療。可是,施明正為什麼不接受呢?他為什麼要繼續認受絕食的痛苦,直到無法挽救呢?當我們如此一想,就知道施明正的絕食到死的原因不單純,其原因可能十分複雜,除了施明正本人,外人恐怕是無法那麼容易知道的。

    然而,施明正終究是死了,更多的可能原因隨著他的死永歸大地,我們再也無法向他本人詢問。那麼該怎麼探求呢?所幸,他曾留下許多的詩、畫、小說,可以供我們探索,尤其他所寫的小說大部分都是自傳體,都是他的生活、生命的實錄,可以用來作為基本的資料,只要有些耐性,我們就不難可以找出更多的原因,拼湊出一幅更有深度的圖像,以供瞭解。當然,我說過這些原因也是「可能的原因」,而不是「絕對的原因」或「唯獨的原因」。在探求這些可能原因以前,先讓我們來看看他的簡單年譜,對他的生平有約略的認識。

 

施明正年譜[6]

1935年1歲:出生於高雄,本名施明秀。祖父施鉗,高雄林投圍人,為保護自己的田產,曾練武功,帶火槍巡視自己田地,並具備漢醫的技術,參加過抗日游擊隊。父親施闊口,當過農夫、木工,後來習武,成了有名的漢醫接骨師,也是漢醫考試官。他也投資土地的買賣,由於得法,使他成為首富。在日本統治底下生活了51年,曾保護抗日份子,涉及東港事件,曾被日警刑求兩次,靠著勇猛的身體能保平安,一生不甘做日本奴隸。戰後,228時,施闊口曾被國府軍隊逮捕,幸好有人營救,免於被槍殺的劫難;1950年又被告密,認為他企圖在診所糾眾叛亂,被關了2個多月,後來被釋,但是對「祖國」已經全然失望。施闊口先與妻子生了5個女兒,因為沒有生男孩,只好違反天主教的規定,在49歲時,又娶當時被公認的美女陳英為妾,生了5男1女。男孩依年紀順序排列是:施明正、施明和、施明雄、施明德、施明信;施明正是老大。1女是施明珠。家族自祖父以來就信天主教。

 

1943年9歲:就讀鹽埕國小。

 

1950年16歲:曾想過要為天主教殉道。

 

1952年18歲:一向因為家道富裕,施明正幼年時的新衣和玩具堆積如山;同時人長得英俊,又是長男,遂養成「乖張」的個性。高雄中學畢業後,沒有再念書,待在家裏養鴿看書。父親想讓他瞭解金錢難賺,曾為他找了高雄郵局的工作,但不到3個禮拜就不做了。

 

1953年19歲:父親過世。施明正成為戶長,名義上必須帶領4個弟弟,不過,母親管理家庭比較強勢,使他無力管理家務,落得輕鬆。因為酷愛藝術,曾放下家務,跑到台北跟隨廖繼春習畫。此時,他已學會了父親的漢醫接骨推拿術,使他以後謀生不致遭到困難。值得注意的是,直到他21歲入伍以前,此期間,他開始追求美麗的女子,也有一堆高談闊論的飲咖啡的朋友們,過浪漫的生活。更值得注意的是:此時,他的手上慣常拿著一瓶台灣烈酒「椪加龍」──橘子酒,似乎已經染上酒癮了。

 

1955年21歲:先進入海軍士官學校受訓,後入左營海軍擔任報務通訊一等兵,在海域的炮艇上巡邏海域並且接送士兵出任務,足跡遍及基隆、淡水、花蓮港、馬祖、白犬、東引。當兵時,寫詩、畫圖,仍然很文藝、很浪漫。但是處理實際的實務並不很行,由於懼怕被誤解與「匪方」互通音訊,導致他不敢輕易接近最重要的密碼簿和收發報機。曾經在馬祖海域進行巡邏時,遇到「匪艇」襲擊,在緊急狀況中手足無措,竟發不出電報,被關禁閉。由此事可看出,他帶有過分敏感、易遭驚嚇、逃離現實的文藝家性格。

 

1958年24歲:軍中退役。

 

1959年25歲:與蔡淑女女士結婚,之後生有2女。長女雪郁,次女蘊蘊,兩個女兒的名字據說是詩人瘂弦取的。此時,除了畫圖,他醉心現代詩,認識的詩人除瘂弦外,還包括管管、商禽、紀弦。

 

1960年26歲:在高雄火車站前建國南路和老二施明和開設推拿中心,空閒時畫畫、寫詩。

 

1962年28歲:7月,因牽連「亞細亞同盟案」被捕,被判5年徒刑,罪名是受老四施明德的「影響」。【所謂的「亞細亞同盟案」即是「台灣獨立聯盟案」。1958年左右,有3個主張台灣獨立的祕密團體在台灣成立,分別是出身高雄中學的陳三興等幾個人的「台灣民主同盟」﹝由先前的「興台會」改名而來﹞、台中一中吳俊輝等幾個人的「自助互助會」[7]、高雄中學的施明德等2人的「亞細亞同盟」。1960年8月,陳三興回到高雄,10餘人在施明德父親開設的明春旅社和施明德見面商談一些事,據說[8]是有意合併「台灣民主同盟」「亞細亞同盟」成為「台灣獨立聯盟」,由施明德、蔡財源領導。據涉案人黃憶源供稱:在商談時,沒有加入組織的施明德的兩個哥哥施明正、施明雄也在場,審判庭與予採信並判罪﹝※1962年被逮捕後的審判過程中,施明正曾辯稱他是戶長和長子,習俗上必須和來客一起飲酒吃東西,他也一再離席,下樓去照顧旅社事務,並沒有參加討論任何事情。施明雄則辯稱自己當時在國防醫學院念書,有不在場的證明。可惜都不被審判庭採信。結果施明正、施明雄因此獲罪,各被判5年刑期。﹞1960年,施明德考入陸軍官校。1961年,三個組織正式合併為「台灣獨立聯盟」,成員或在民間或在軍中。1962年1月,「台灣獨立聯盟」在高雄體育場聚會,據說[9]有展開實際叛亂行動的規劃。不幸,由於陳三興所吸收參加的李植南向調查局自首,「台灣獨立聯盟」成員未行動先曝光。5月,高雄市警察局開始逮人,到6月22日為止,不論民間或軍中的成員全部被捕。審判結果:1個無罪。1個兩年徒刑。11個5年徒刑。1個被判7年徒刑。3個被判10年徒刑。5個被判12年徒刑。施明德、陳三興被判無期徒刑。宋景松判死刑。施明正和施明雄則在7月中被捕後,先羈押在青島東路3號軍法處看守所。施明正的妻子請求離婚,他慷慨地答應了。

 

1963年29歲:在被羈押1年4個月後,於11月28日判決定讞,施明正和施明雄皆各被判5年徒刑。

 

1964年30歲:4月中旬,施明正與一行2百多個犯人由摩托車隊監送,經由台北市區,到基隆港,然後搭海軍運輸艦,再經由花蓮港,抵達台東泰源鄉的泰源監獄,這個監獄佔地10幾甲,有高高的圍牆,形同堡壘,建在斷崖之上。施明正關在「仁監」的囚牢裏,光是「仁監」就有2百多人。在獄中開始嘗試寫作,並投稿鍾肇政主編的《台灣文藝》。

 

1967年33歲:母親憂鬱成疾,2月逝世。〈大衣與淚〉發表於《台灣文藝》16期。6月16日出獄。出獄後的施明正,懼怕政治,刻意和政治保持距離,即使是聽好朋友的競選演說都站得遠遠的,談政治總是言不由衷。同時,由於懼怕再度被關,他整天疑神疑鬼,彷彿過街老鼠,驚心動魄地過著日子。由此可見其心中的懼怕,應該說5年監牢的壓迫已經摧毀了他的穩定精神狀態。此時,以推拿術謀生,繼續畫畫、寫作。拜訪鍾肇政。這時,他飲酒不停,常常過著醉醺醺的日子。

 

1968年34歲:與鄭瑪莉結婚,這是2度結婚,生子施越騰。

 

1969年35歲:10月短篇小說〈白線〉發表於《台灣文藝》25期。

 

1970年36歲:1月,短篇小說〈我、紅大衣與零零〉發表於《台灣文藝》26、27期。2月,短篇小說〈魔鬼的自畫像〉發表於《野馬雜誌》8期。這一年由於投資岳父的房地產不順利,與妻子鄭瑪莉發生吵架,施明正不該毆打妻子,導致妻子離家出走。日後,他只能和施越騰相依為命。

 

1977年43歲:老四施明德出獄,共計在獄中待了15年。

 

1979年45歲:在台北忠孝東路2段租屋設立「施明正推拿中心」。由於懼怕再度入獄,也為了逃避秘密警察的告密,他在自己的推拿中心牆上掛著蔣經國的大幅照片,宣稱蔣經國就是他的「老闆」,掌控他的生死,沒有蔣經國他活不下去……等等。這個乖張的表現充滿諷刺。為此,施明德看不下去,曾譏笑他是「懦夫」。同時,也由於自己有推拿中心,他更瘋狂地寫作、畫畫,甚至常為來訪的友人畫肖像。他的作品深受女子王順慧的垂青,兩人展開一段戀情。年底,「美麗島事件」爆發,總指揮的施明德逃亡,轟動全臺,在風聲鶴唳的氣氛中,施明正擔心弟弟的安危,人幾近瘋狂。

 

1980年46歲:與施明雄旁聽台北的美麗島大審。由於深懂國府的殘蠻,施明正在2月27日預言將有不幸的事情發生,隔天果然發生林義雄家宅慘案事件。在大審期間,施明正的診所內出現反常現象,每天都有一個或兩個操北京語的年輕人,假裝腳部扭傷,或手筋痠痛,登門求治,那些年輕人一眼就可以瞧出都是外省人身分,或許是要來做謀害親屬的勾當,施明正家屬只好在牆角放木棍和酒瓶,用來警告那些不速之客。同時警察在推拿中心外面站崗,情況嚴峻。施明正整天心懷恐懼,半夜常睡不著覺,只能喝酒鎮住心情,或咒罵三字經或以手搥牆來紓解心中的痛恨!之後,情治人員照樣來推拿中心刺探,房東非常害怕,要求施明正搬家。為此,曾搬回高雄住半年,才又返回台北推拿中心。在高雄半年期間寫了兩篇小說,就是〈渴死者〉和〈喝尿者〉。6月,短篇小說〈遲來的初戀及其隨想〉發表於《台灣文藝》67期。8月,詩、畫、小說集《魔鬼的自畫像》一書出版﹝文華出版社﹞。10月,短篇小說〈島嶼上的蟹〉以施明秀的真名發表於《台灣文藝》69期。12月,短篇小說〈渴死者〉以施明秀的真名發表於《台灣文藝》70期。

 

1981年47歲:〈渴死者〉獲吳濁流文學獎佳作獎。11月,老三施明雄被國府當局半強迫離開台灣,放逐香港。原因是一家人常遭國民黨特務騷擾和侵犯,有時一天3次刺探施明雄家人,使他們生活在恐懼與毫無自由之中。

 

1982年48歲:短篇小說〈煉之序〉發表於《台灣文藝》75期。12月,〈喝尿者〉發表於《台灣文藝》78、79期合刊本。

 

1983年49歲:〈喝尿者〉獲吳濁流文學獎正獎,導致《台灣文藝》的編輯鍾肇政受到有關單位的「警告」[10]。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島上愛與死》﹝前衛出版社﹞。

 

1984年50歲:《島上愛與死》被警總查禁。9月,詩作〈隱刃者〉用來悼念林家血案,發表於《台灣文藝》90期。

 

1985年51歲:1月,短篇小說〈指導官與我〉發表於《台灣文藝》92期。12月,《施明正詩畫集》一書出版﹝前衛出版社﹞。這一年,老四施明德抗議「江南案」國民黨政府殘酷的暗殺行為與漠視人權,開始在獄中無限期絕食。

 

1986年52歲:7月,〈鼻子的故事﹝上﹞〉發表於《台灣文藝》102期。8月,《施明正《短篇小說精選集》一書出版﹝前衛出版社﹞。11月,〈鼻子的故事﹝中﹞〉發表於《台灣文藝》103期。

 

1987年53歲:8月,短篇小說〈吃影子的人〉沒有發表,直接收錄於《施明正短篇小說精選集》﹝前衛出版社﹞中。

 

1988年54歲:4月左右,為聲援獄中的弟弟施明德的無限期絕食抗議,施明正也在家中開始絕食,後送醫院,於8月22日宣告不治,死因是「肺衰竭」。【施明正的絕食死亡過程其實十分複雜。溯自1979年年末,美麗島事件發生後,首要成員分別被判14年或12年徒刑;施明德也因美麗島事件二度被捕入獄,又被判無期徒刑。1985年,施明德抗議「江南案」,要求當局禁止暗殺、解除戒嚴、釋放美麗島政治犯等等,開始在獄中無限期絕食,後被遷移到台北三軍總醫院強迫灌食,情況危急。之後,刑期較短的美麗島成員在關了6、7年後也慢慢出獄了,刑期長的施明德還不能釋放。1987年7月,戒嚴令解除,總統蔣經國原來也想給予無期徒刑的施明德減刑或假釋,但施明德宣稱自己無罪,除非官方判他無罪,否則他不願接受。此時的施明德事實上已經絕食了3年。1988年初,蔣經國總統死亡,由李登輝當總統,施明德繼續絕食,生命猶如風中之燭。施明正不知道該如何有效援救弟弟,曾努力寫陳情書給有關單位,同時斷斷續續在自己的家中絕食,以響應弟弟的絕食,朋友勸他都無效。由於施明正有酗酒的習慣,手不離酒,營養本來就不好,皮膚常起疹子,免疫系統有問題,平日又要為人推拿,耗掉大量體力,本來就沒有條件絕食。同時,他在家中絕食時,照常喝酒,結果酒精又耗掉他的僅存的體力。在家裏絕食了4個月,就很難再撐下去,肺臟開始衰竭,呼吸困難,終至於休克,只好將他送到附近忠孝東路2段的「中心診所」做緊急的拯救。在醫院裡,醫生當然不可能允許他喝酒,但是在戴氧氣罩協助他的肺部呼吸時,遭到了感染,引發敗血症﹝全身性發炎﹞,使他的病情更重,結果很快就死亡了[11]。】施明正死後,施明德改變了對他對大哥的看法,說施明正不是懦夫,是勇者!

二、由文學看施明正絕食到死的原因

    底下,我們要由他的小說內容或小說所寫的片段文字,來歸納他絕食到死的若干原因。當然我還是要強調這些都不是絕對的,只算是一些可能性。

  1. 難以背負的冤屈以及難以面對的荒謬世界

    我們先看〈白線〉[12]和〈我、紅大衣與靈靈〉[13]這兩篇短篇小說,前者發表於1969年35歲的時候;後者發表於1970年36歲的時候,距他出獄大概2年左右。小說是用來描寫世界的「荒謬性」,這種「荒謬性」就是指人和他所處的世界始終格格不入──若不是別人誤解了他,就是他誤解了別人,導致常常要付出沉重的代價。兩篇小說都是以第一人稱「我」做為男主角,寫「我」和女人之間的「誤解」。使得「我」和「女人」終於不能破鏡重圓或再續前緣。對施明正而言,這兩篇小說很有自我解嘲的味道。我將這兩篇小說的內容大概濃縮如下:

 

 A.〈白線〉

    主角「我」是一個高雄的海員,在一場又一場的海難後,終於被困無人之島甚久。回到陸上後,又被檢疫室隔離,使他和妻子「汝汝」整整離別了5年之久。他的妻子早就在他「失蹤」時訴請離婚,改嫁給一個半百的老翁。

    「我」回到了陸上自由後,有一次接到了「汝汝」的來信,說她在一家飯店裡房間等他。於是,在打獵之後,他身背獵槍,騎了摩托車,由高雄向台南飛馳而去。

    他到了飯店的房間,輕輕推門,卻發現一個赤裸的年輕人壓在赤裸的「汝汝」身上。他立即退出房間,去買一瓶鹽酸,又用紙包了大便,準備要懲罰這一對故意戲弄他的淫男淫女。他又進了房間,鎖了門。

    那對狗男女爬了起來。「我」坐在沙發,端槍瞄準了那個男人的腦袋。他先命令男人用痰盂的水澆在「汝汝」的頭上,再用鹽酸澆在「汝汝」的雙腿之間。那男人竟然毫不猶豫地準備照做,「我」就看出男人不愛「汝汝」,於是改變主意,叫那男人把鹽酸蓋好,就地跪下。這時,「汝汝」非常生氣,掌摑那個男人,並且怒目對著「我」,要「我」立即開槍打死她。然後她說出真相:原來那男人是飯店的小開,趁著「汝汝」投宿飯店,在啤酒裡下藥想強姦她。

    「汝汝」非常生氣,就又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他。只因「汝汝」痛恨這位前夫沒有在她急需安慰的時候善待她,卻反向要用暴行對付她。

    「我」最後叫小開吃大便了事。

    他又騎了車,由台南回高雄。在路上,因為路面太滑,出了車禍,在跌落地面時,見到一輛紅色的計程車衝了過來。他只能祈禱如果他這次不死的話,他要對「汝汝」非常非常地好。

 

B.〈我、紅大衣與零零〉[14]﹝發表於1970年36歲﹞

    故事的開頭寫到男主角「我」有一天在逛百貨公司的時候,看到一件2萬元的昂貴紅大衣,想買下來送給認識4年的女朋友「零零」。「我」很愛他的女朋友,由於這位女朋友有美好的胴體,「我」曾經在畫室裏為她做了一尊全身塑像。

    可是他當時窮,缺了錢,只好向母親借。母親要他先去做一個月的苦力,證明他有賺錢的能力,然後才要把錢借給他。

    零零本是一家塑膠工廠老闆的女兒,家境不錯。不幸正在這個時候,工廠發生爆炸,老闆癱瘓,經濟立即出現危機。工廠的楊副理家道殷富,想要借錢給老闆度過危機。不過,楊副理心懷叵測,想利用這個機會,先娶到零零,然後再接管老闆的產業。

    「我」開始做苦工了,竟然能和工人相處良好,甚至能帶著工人們喝酒、談天、畫畫。「我」也不願意明白告訴零零,說他做苦工是為了替她買紅大衣。這種行徑看在零零的眼中,就誤解「我」是自甘墮落。由於許久沒溝通,零零覺得「我」故意疏遠她。為了使工廠能得到紓困,靈靈就和楊副理訂婚了。「我」非常失望,整天借酒消愁,在逛街時,甚至還打破百貨公司的大衣櫥窗。

    後來,「我」受到楊副理侮辱,憤而想去賺大錢。

    「我」慫恿母親,抵押一塊地皮,和建築商蓋房子,果然賺了一大筆。他當然有能力買雪弗蘭,也買了紅大衣,之後離開高雄,到台北成立建築公司。

    零零由於始終得不到「我」的電話,甚至找不到「我」這個人,就和楊副理結婚了。不過,到最後,父親的企業還是破產,歸於別人。在意識到丈夫不愛她時,就逃離高雄,到台北下海當起舞女了。

    在一段互相尋找的過程中,他們終於又聯絡上了,雙方約在原來的畫室見面,把彼此的誤會講清楚,兩人都有意再續前緣。

    在小說的最後,女主角去她的人體塑像拿起「我」替她買的紅大衣時,猛然看到裸體塑像釘滿烏黑的釘頭,心臟部位也佈滿刀痕。女主角心生恐懼,在「我」來不及向她解釋「由愛生恨」的道理時,女主角在害怕之餘立即躲門而出,又逃走了!

 

    這兩篇小說都表現出「我」與女人之間的誤解非常嚴重,而且誤解後都有激烈的破壞動作,男女雙方都非常衝動,導致難以挽救,除了付出極大的代價以外,沒有解決的方法。

    從施明正實際的人生看來,這兩篇小說可是被看成是他入獄時和第一任妻子離婚的自嘲,也是與第一任妻子離婚的無奈的回顧。實際上,他可能認為妻子和他離婚的原因,是彼此的誤會。不過,更深一層來看,他也可能藉著這兩篇小說來表明他被判5年的徒刑,也是一場誤會。仔細想來,他的整個冤案看起來就是一種雙重誤解:首先是他誤解了「在明春旅社與弟弟一行人聚會」的性質,他本來可能認為他參加聚會沒什麼大不了,誰知道那竟然是個滔天的罪行。其次是,他參加聚會本來是基於禮貌和人情,並無政治企圖,可是檢方卻誤解他想參與叛亂組織。

    施明正終其一生對於他被判刑這一件事耿耿於懷,可以說到死都是難以嚥下這口氣。他是在29歲時被判徒刑的,但是在51歲﹝死前3年﹞發表〈指導官與我〉[15]時,他還是看不開這件事,他說他是被檢方和同案的犯人陳三興聯合陷害的。他說他實際上是不屑於理會在明春旅社聚會的那夥人,他也沒有參加討論。他在〈指導官與我〉裏有兩小段是這麼寫的:

 

「當時對於文學藝術、身材面貌、品德格調自視甚高的我,怎麼說也不可能把當時還就讀於我的母校的這些後生小輩看在眼裡,不是因為他們只有17、8歲的小傢伙,而我當時已是「現代詩」盟主紀弦心目中能詩能畫能酒能戀的美青年,而是除了是醫病人之外,我在沉溺於詩畫戀愛和酒精的熱情中,不屑於理會其他俗事。我……看不起結群成黨的惡賤卑俗。」

 

「先父仙逝後,除了名義上是戶長,實際上又是先父傳下的傷科診所的接班人的我,當就讀於砲校偶而返家的四弟的要求,執意非做不行時,我只能首肯。並吩咐女兒的媽媽,我的同居人,買些水果汽水等供給四弟,招待郭姓帶來的陳姓和他的同學們。」

 

    施明正的辯白詞可能是真實的,他是被冤枉的。唯其是被冤枉,施明正才可能含恨得這麼久。這個冤枉的傷害是如此之深叫他難以吞下這口氣。這才是真正的人間的大荒謬!

    我們由這些小說看起來,施明正所感到的世界的荒謬性可能是無遠弗屆的。大至他被判刑,小至他的婚姻生活,都難逃重重的誤解;最可怕的是:不知道何時,他又要受到「誤解」的重擊,叫他又要付出慘重的代價,要生活下去無比艱難。因此,我們也許可以說這種「難以背負的冤屈以及難以面對的荒謬世界」不免會使他產生「想要逃離這個世界」的想法,而絕食到死可能就是協助他「逃離這個世界」的辦法。

2.叫人顫慄發狂的特務偵伺與騷擾

    在這裡,「特務」﹝施明正有時稱呼他們為「指導官」﹞是指政戰官、出賣者、祕密警察、暗殺人員甚至是指執法警察。「政戰官」是軍隊中考察軍人思想的特務,他會做成資料,考核軍人對於國府的忠誠度,必要的時候,能導致軍人受軍法的審判,並且這些資料終其一生都跟隨著該位軍人,作為退役後的個人資料。「出賣者」是指同一個案件的犯人為了減低刑罰,配合檢方,提供他的同夥的虛假犯行,以供檢方羅織罪狀。「祕密警察」是指民間的便衣警探,他跟隨在所謂的嫌疑犯附近,隨時刺探,以掌握該嫌疑犯的行動。「暗殺人員」是指在國府計劃底下,對重要的人物或其親戚好友人進行刺殺,以示懲罰。「執法警察」是指必要時奉命以「保護」的名義拘束嫌疑犯的行動。上述這幾種人在台灣始終是手握生殺大權的人,特別是在漫長的戒嚴時代﹝1948─1986﹞權力更大。施明正從服役開始,就不斷受到這幾種人的陷害與騷擾,終其一生無法擺脫。

    由施明正的小說中,我們看到,特務們對他的陷害與騷擾是鍥而不捨的,背後有一群固定的人員或固定的組織在運作。他們對於施明正的資料非常清楚,對他的推拿、寫作、家庭、朋友、親戚都掌握的非常好。叫人特別感到驚訝的,有一位特務幾乎跟蹤了他整個後半的人生,只要發生重大事情,這位特務就會出現。

    在〈指導官與我〉這篇小說裡,提到了這種恐怖的偵查和騷擾,故事的大概情形是這樣的:

 

1955─1958年間,他正在左營服役當兵,首先在士校受訓時,因為在榮團會上聲援同袍許聰敏﹝許晴富﹞,被一位「指導官」扣他「陰謀份子」「幕後指導者」的帽子,這些大帽子很可能如今還在他個人的安全資料裏存在在他的個資裏,能叫人插翅難飛,能威脅你,叫你站或叫你坐,叫你往東叫你往西,影響你一生。之後,到基隆報到後的兩、三個月,他被喚到炮艇裡,由一個長相類似於電影「齊瓦哥醫生」的主角奧瑪雪瑞夫﹝有一雙瘋狗似的眼睛﹞的年輕「指導官」訊問他。由於平日讀了不少的托爾斯泰和杜斯妥陀也夫斯基的作品,指導官問就他讀這些書的心得,同時要他說明對於「革命」的看法,費了一番唇舌的辯白才安全脫身。1962年,他被逮捕,在台北青島東路的軍事看守所接受一位「尉官」的偵訊而坐立不安。這個尉官讓他知道他已經被牽扯進老四施明德那批黃毛小子的案件中,尉官已經編寫好一個他犯罪的偽劇本,要逼他說這是他的自白書。這個偵訊,使他年輕時代的勇敢性格完全喪失盡淨,成為懦夫,並且終生成為被監視的角色,除了追求文藝和戀情之外,他的人生變得消極。1979年,「施明正推拿中心」成立,22年不見,那位有一雙瘋狗似的眼睛的「指導官」又出現在診所,當然是來刺探施家兄弟的行動。美麗島事件時,施明德逃亡22天期間,這位瘋狗眼的指導官又來診所詢問許聰敏的情況,當時,施明正並不知道許聰敏藏住了施明德,還答應要安排這位指導官與許聰敏見面。之後,瘋狗眼的的指導官雖不再出現,不過施明正說:「我無法逆料,我何時何地會再蒙他垂青賜見。」

 

    在這些特務中,最叫人難以預防的是「暗殺人員」。在「美麗島大審」期間,他的診所出入著許多奇怪的「特務」,由於「林家血案」剛發生不久,這些特務可能是前來製造血案,伺機要來殺害施明正家人的特務[16]。為此,施明正備受恐懼感的煎熬。所幸應付得當,特務無機可乘,危機終告解除。

    這些特務不停地騷擾他,假如施明正是一個神經遲鈍的人,也許可以勉強過日子。可是施明正偏偏是一個文藝家,他有一種比別人敏感好幾倍的神經,因此,這些偵伺和騷擾可能叫他覺得生不如死。1962年,他被捕時,在看守所裡,站在偵訊他的書記官面前,對他來說,就很難忍耐。施明正在小說〈指導官與我〉裡如是寫著:

 

「在兇夏午前10點左右。我立正站在一個看似和藹的尉官桌前。一如某些佛教徒,喃喃著:「南無阿彌陀佛」;我的右手在額、唇、胸口、雙肩劃著聖十字聖號:「一十字聖記號,天主吾等主,救吾等於吾求;因父,及主,及神聖之名者,亞孟」以鎮驚止抖[17]

 

「突然,我全身發軟,恐佈的寒意,遍佈全身。幾萬隻其小如芒的螞蟻,一如幾天前我被偵訊時感到那樣又在我的四肢百骸的骨節裡咬嚙起來[18]。」

 

    他曾在〈渴死者〉[19]裡解釋說,他終其一生害怕「特務」偵察、騷擾的原因,是因為怕「被關」,而所以怕被關和昔日監牢所發生的一件恐怖的事情有關,他如是寫著:

 

    「1963年,我們施家三兄弟在台北青島東路的軍法看守所,已待了一年三個月,等待判決的日子,是難於用簡單的幾個字形容的,因此,一年後,我曾用15首一輯的詩中的大部分來刻畫它!其中一首〈白鼠〉,以實驗室的白鼠,比喻我們在柵欄裡的生態。〈黑色金曜日〉,描寫禮拜五和禮拜二漆黑的凌晨,死囚從囚室被拉出來槍斃前,旁觀者、執法者、多線條、多觀點,所產生的震撼。〈金屬哀鳴〉,鐫刻獄卒手裡一大串巨大鑰匙的碰撞聲、開鎖聲,以及鐵柵欄,那跳躍,奔騰一如尖銳的彈頭破空擊向鐵柵欄,碎發的唉鳴,給人恐懼不安。這種聲音的恐怖,深沉在我的內心,久久不能消失……如今我睡覺前,還要捏兩丸衛生紙塞住耳孔,以過濾、阻擋尖銳的聲響。」

 

    的確,特務的偵伺和騷擾給了他後半生帶來無比的恐懼,而且是無可擺脫的恐懼,也讓他告別了勇敢積極的人生,誠如他所說的:「成為懦夫」「人生變得消極」。因此,到最後,他是不是也想成為一個「渴死者」,用自殺來擺脫自己恐懼的人生呢?

3.難以承擔的自我屈辱和他人給的屈辱

    施明正對於特務的偵伺和再度入獄的恐懼和焦慮是真實的,因為決定命運的人不是他,而是掌握在警備總司令部的手上。我們由先前的年譜裏知道,他平日在自己的診所裡掛著蔣經國的一幅大照片就可以窺知一二。掛著這幅獨裁者的照片,雖然帶有反諷國府專制統治的意味,但是主要的還是用來給特務看的,由於特務隨時都會出入在他的診所,他用這幅獨裁者的照片表示他無時無刻都效忠著元首,不敢存有二心。

    如果說,施明正是一個隱士,能躲在一個窮鄉僻壤,默默過著這種恐懼的日子,那倒也罷了。不幸的是,他要賺錢養家,必須接觸台北許多的病患;另外還有許許多多多政治界和文藝界的人士常與他交往,他的恐懼難逃他人的眼光。不只是他弟弟施明德看不過去他在私人診所懸掛蔣經國照片的行為,更多的人可能都看不過去,直接會覺得這個人真是懦夫。

    施明正當然知道人人都在暗地裡說他是懦夫,尤其是施明德在當時被視為一個反抗暴政無比勇敢的人,對比之下,施明正的行為就顯得更加懦弱。

    他一定很難忍受這種批評。一方面,他在家族裡是長子,支持弟弟,不叫自己的弟弟蒙羞就是長子的責任,怎能表現得如此懦弱;另一方面,施明正也有他極端自負的性格,他對自己的詩、小說、推拿醫術的才能自視甚高,不願自居第二[20]。如此一來,別人對他的屈辱就會時時挫敗他,終於轉為自我攻擊,這種自辱非常嚴重。

    在〈指導官與我〉這篇小說裡有幾段話是這麼攻擊自己的:

 

「在21年前,為被羅之成囚,因而能從那個生命的分水嶺,這一豐脊滾下恐怖的深淵,變得非常可恥的懦弱、邋遢、屈辱、無能、貪生怕死以前,我已經被先父、耶穌、文學──尤以詩,教養得非常熱愛人類崇高的勇敢,視其為做人當然的美德之一。可是目睹目前的己身,已是如此不敢照鏡,以免發現自己如此膽小得遠比一隻小老鼠還不如地見笑﹝台語:慚愧﹞,因之唯一的妹妹,施明珠的女身,便越加令我體會到,生存在這男不如女的時空,我是非常不適合於生而為人,尤其是生而為小男人,畏縮了的生之標本[21]。」

 

「風吹草動、杯弓蛇影,都會是我自虐的對象。想到這麼一個可憐無奈的生命,如果還能被叫做人,能說不是造物的異數。早知如此,我的父母便不應該生下我來恥笑萬邦[22]。」

 

「心靈的殘廢者,這一標頭﹝台語:商標﹞對我這個諸狗不如的廢人來說,還算是高攀[23]。」

 

    的確,施明正覺得自己比許多人都要膽小,到最後他甚至覺得連妹妹他都比不上。他罵自己「豬狗不如」,是極端的自我屈辱了,以台灣人的習俗而言,如此痛罵自己,是極端嚴厲的事!

    既然自感屈辱如此深重,施明正不會想要洗刷、逃離這種屈辱嗎?我想還不是時候,只要時候一到,他一定會完成「不適合於生而為人」的願望,勇敢赴死以求解脫!

4.視獄中的自殺為一種行動美學、不排斥在獄外自殺

    施明正曾在小說〈渴死者〉中表示他對囚犯自殺的看法,這篇小說叫人覺得很震撼,也很不祥。小說的內容大概是這樣的:

 

主角是一個外省人。這個人在中國大陸當過抵抗日本人的青年軍,到達台灣後,變成宜蘭一個學校的教官。他被捕下獄的理由是在台北火車站前唱某些口號,而被以七條起訴,最後被判七年徒刑,與「我」一起關在青島東路三號的軍法處看守所。這個人異常沉默,從不說話,也不參加囚房裏的繞圈緩行運動。當大家為了健康,在狹窄的囚牢裏繞行時,他就半坐半蹲在角落裏,一動也不動。他在獄中一再想殺死自己。有一次他突然在囚牢裏發狂,以頭當鼓,拚命撞著囚牢的鐵柵欄,後來發現死不了,就「雙手緊緊抓住鐵柵、像拉單槓、又像鬥牛場的猛牛猛烈的撞了起來。」、「從光頭流下的血,爬滿整個臉龐,人靜靜地笑著」。所幸,囚牢裏的人立即拉開了他。頭部的傷口療癒後,他又恢復癡呆不動的狀況。還有一次,這個人暗地裡累積早餐的10幾個發霉的饅頭,然後突然通通把他們吞進肚裡,再在水龍頭底下猛灌幾加侖的水,使他的肚子像氣球一樣膨脹起來,企圖將自己脹死,所幸又被囚牢中的囚犯們拉開,挽回了一命。最後,這個人被轉到台東泰源監獄,他繼續用頭去撞鐵柵欄,企圖自殺。於是,為了安全起見,監獄官只好把他關在一個2坪大的房間裡,並且派了一個外役﹝不必關在牢房裡,比較能自由行動的犯人﹞在裏面看顧他。可是他卻利用外役有事外出時,自殺成功了。他的方法是「脫掉囚褲,用褲管套在脖子上,又把褲子結在肚臍一般高度的鐵門上,如蹲如坐,雙足腿伸直,屁股離地幾寸,「執著而堅毅地」把自己吊死。」

 

    叫人感到震撼的是:施明正描寫自殺的細節是如此的精細,彷彿在小說中演練著一種死亡的過程,努力刻劃精緻的死亡圖像。我們很少看到文學如此近距離描寫一個人的尋死過程和圖像,即使繪畫裡有描繪耶穌被釘死的圖畫,但是那畢竟只是一幅畫,而不是一個過程。像這麼精細描寫自殺過城的文藝,只有極端的現代主義文藝或電影才會有,但也不是很多。許多的文藝家遇到自殺的細節都略過了,因為不願擔負那種死亡畫面的壓力。可見,施明正可以這麼仔細地描寫它,顯示他有其他的目的。

    叫人感到不祥的是:對於作家而言,他所創作的小說往往是一種預言,所謂的「預言」就是能使現實上的人在未來對號入座。以第三人稱為主角的小說,往往是讓別人對號入座;以第一人稱為主角的小說則往往是讓自己對號入座。就像是寫了許多自傳體小說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此人的小說敘述法是施明正師法的對象,施明正必對他情有獨鍾﹞,他的許多小說都屬於描寫如何破毀自己青春肉體的小說,到最後,他終於用切腹自殺來結束自己的人生,他的小說其實是在預言、演練自己的死。施明正的小說,也許也是用來預言、演練自己的死!

    這篇小說還有兩個詭譎的地方,都在預示施明正的死。一個是施明正並不排斥囚犯在監獄外自殺,在小說中他如此地寫著:

 

「他的行為好像都集中在尋找死路上,不斷地嘗試、力行,而終於完成了他的宏願。也許死的魅力,一直深深地誘惑著他;可是我不瞭解,要找死,不是應該留在監獄外?在那裡,你要怎麼死,不是頂容易的[24]?」

 

另一個是他讚揚這個囚犯的死和三島由紀夫式的行動美學類似,小說是這麼寫的:

 

「或者他的死,也是三島由紀夫式的一種行動美學之追求[25]。」

 

    施明正在〈渴死者〉顯示他對於囚犯自殺的認同,說明了他日後絕食到死的可能性,叫我們不能不相信,自殺的想法早就存在於他的腦海裡,只要給於這種機會,他就會去嘗試。

    另外,我們當注意,小說裡的這位自殺的囚犯也是一個詩人!

三、施明正小說的藝術特性

    提到施明正的文藝所表現出來的美,絕對不是康德所定義的那種「壯美」或「優美」,不論是他的繪畫、詩、小說都不是。我們知道,三百年來世界的美學潮流,在繪畫上,隨著杜象﹝Marcel Duchamp,1887-1968﹞和孟克﹝Edvard Munch,1863─1944﹞ 的出現;在文學上,隨著左拉﹝Émile Zola,1840-1902﹞、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1821-1867)的出現,「壯美」「優美」的潮流已經遠離;世界美學潮流轉變成了醜陋、扭曲、悲哀、病態、頹廢、怪異、恐怖的美,並且伴隨著隨著現代主義的來臨,有日甚一日的趨勢。

    然而,為什麼當代的人明知道他們眼前所陳列的文藝作品充滿了醜陋、扭曲、悲哀、病態、頹廢、怪異、恐怖,卻還對它們樂此不疲呢?那就是這些作品有著濃濃的趣味性和揭密性,足以吸引住當代廣大男女的注意力。

    施明正的現代小說正是如此,他表現出來的不是一種「壯美」或「優美」,而是醜陋、扭曲、悲哀、病態、頹廢、怪異、恐怖之美,而用濃濃的趣味性和揭密性來吸引著他的讀者。

    我們由3個小說的要素來談施明正小說的這些特性:

    首先是人物的塑造:施明正小說裡的人物都是怪異的,他自傳體裡的那個主角「我」就是他的化身。「我」總有一種怪異的性格,而且外表已經被恐怖的政治所壓迫、扭曲、碾碎,也許他年輕時一度英俊瀟灑過,但是現在已經變成被施明正自己所稱呼的「鐘樓怪人」。總之是一個外在醜陋、歪曲,內在自我屈辱感非常嚴重的人物。然而,小說裡的這個人所表現出來的行為、言語都非常有趣,出乎我們的意料之外,能引起我們發笑,能取悅我們。就像是一個小丑,僅管外表醜陋、言語唐突,卻總是能引發我們巨大的笑聲,使人為之拍手叫絕。另外,就反面人物來看,他所描寫的政戰官、出賣者、秘密警察,都是十分殘酷、反人性;虐待他人特別有一套,從不手軟。他們充當極權政治當局的走卒,仗勢欺人,宛如瘋狗,咬人不放,叫人感到非常驚奇。更有甚者,有時,他們也會突然變成囚犯,受到報應[26],這就更使人感到有趣。他的小說因此緊緊吸引著我們的注意力。

    其次是場景的描述:由於施明正的小說過分注重人物內心的描述,他的故事場景描述就顯得太少。有時他寫海上航行,並不述及海上風光;他寫高雄老家,並不描寫街路風景。不過,他偶而下筆描述場景,就顯得非常精彩。在小說〈白線〉裡,他描寫了騎摩托車在縱貫公路上看到的風光,不論炙熱太陽底下的柏油路面、迎面奔馳而來的小轎車、越過馬路的鴨群、筆直的白線……都顯示出60年代南台灣的公路風光,栩栩如生[27]。尤其是描述監獄風光,就顯得非常具有揭密性。譬如說他在〈喝尿者〉裡描述了青島東路囚牢的粗大鐵柵、水泥牆面、蒸騰暑氣和牢外三丈的蒺藜圍牆、窗外天空[28]都具有揭密性,為那些想要了解監牢感受的人揭開了一個祕密。特別是在〈渴死者〉裡描寫到囚犯在囚裡繞行、起居、作息[29],更具揭露性,為讀者打開了一道神秘的窗,能直接瞭解讀者想知道的被囚者的日常生活細節。

    再其次是情節:施明正小說的情節總是非常豐富。他往往由一個現在正在進行的故事講述中,突然插進一大段過去的往事;然後講了一段過去的往事後,又回到現在。有時交錯得很厲害,變成現在和過去的事情纏在一起。如此,他就避免了單線的書寫,小說就立體、多樣起來。那些被插進來的情節往往非常重要,譬如說一篇談愛情的小說,他會突然插入一段往日被政治迫害的經驗和感受,結果這篇小說既是愛情小說,也是政治小說[30]。因此,他的有些小說剛開始也許無關大局,但是由於插進來的情節具有政治的揭密性,到最後總是變得非常有重量;況且有些情節非常私密、怪異、扭曲,能引人驚奇或發笑,打破了冗長敘述所帶來的疲勞,小說因此變得很有娛樂性。施明正的小說情節穿插法是非常傑出的,由於運用純熟,小說的蒙太奇手法、壓縮手法、切割手法、懸疑手法、延宕手法……都藉著情節的穿插出現了,技法因此變成相當繁複。

    施明正唯一被人詬病的技法是句子和句子的連結。有少部分的地方,由於連接詞的使用不當、標點符號的錯用、字詞的誤寫、省略幾個字,結果導致句子和句子連接不起來,變成彷彿是句子和句子的突兀拼貼,上下文似乎沒有關係。這麼一來,有些段落就難以順利閱讀,若要完全了解整段意思,讀者就必須推敲再三,多花費時間[31]。所以會如此,我認為是施明正沒有修改文章所導致。通常一個作家寫完小說,是要努力加以修改的,改換文字、增刪文字、調整句子、修改錯字、檢查標點……都是必須的,但是施明正顯然不太做這些事後的工作。可能他沒有時間做這些事,也可能是他認為需要保留書寫的原貌給讀者。不過,我們還是可以原諒他,畢竟他的小說還算不上是意識流小說或超現實主義小說,只要讀者勤快,自行修改或增加一些字詞,他的小說還是很通順的。

    總之,施明正的小說技法繁富,運用純熟;趣味性、揭密性乃是他小說所以吸引人的最大原因。

四、施明正小說與當代台灣存在主義文學[32]

    提到存在主義,我們都知道那是歐美的產物,並且隨著時間的進展,分成了兩個不同的階段。一個是一次戰後,在20和30年代前期興起的悲劇式的存在主義。由於科學的發皇、物質文明的崛起、大都會的產生、基督信仰的式微……人們開始意識到人類生活在世界上顯得非常的虛無、疏離、孤立、寂寞,哲學和藝術就表現出這種感受,哲學家以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里爾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為代表。到了30年代後期、40年代,由於法西斯主義有日甚一日的傾向,人們意識到自由、生命、人權汲汲可危,這時轉向對極權暴政的抗爭和思考,展開了新一波的諷刺式的存在主義的哲學和藝術表現,沙特﹝Jean-Paul Sartre,1905-1980﹞和卡繆﹝Albert Camus,1913─1960)就是代表,並且延伸到戰後。

    台灣是有存在主義的一代的,這是指成人階段落在60、70年代的這一代人。當時,由於國府在台灣捲起的白色恐佈非常氾濫,台灣受統制的狀況形同戰前在法西斯主義鐵蹄下遭滅亡的國家。同時,也是因為當時存在主義思潮在台灣流播非常厲害,幾乎所有思想的年輕人都受到影響,甚至有些人是存在主義哲學的翻譯家。存在主義者所表現的那種沙特和卡繆的「荒謬式的英雄主義」、「由我重估一切價值」「抵抗、反叛」的個性,非常生動地烙印在那一代的台灣青年身上,只要看一看許信良、施明德、呂秀蓮、林義雄……這些人的行為表現,就不難可以看出存在主義的活潑影蹤。

    當時,外省人的文藝青年不乏有悲劇式存在主義文學家,包括王文興、瘂弦、洛夫、管管、羅門……都可以沾上邊;本省人的文藝青年,包括陳若曦、施叔青、白萩、七等生、鄭炯明、李敏勇……的小說、詩都散發了這種味道。

    我們特別要注意到本省文藝青年的這個部分。由於被國民黨統治,這些青年不僅懂得虛無、疏離、孤立、寂寞這些存在主義的奧義,還不斷做著反抗暴政的嘗試。他們自覺的或不自覺得都在實踐著卡繆的荒謬哲學,覺得台灣人僅管生活在故鄉,卻落得彷彿是一個異鄉人,生活在一個他們所不認識的世界裡,面對戒嚴的禁令,使他們舉步維艱,不知道何時會由於誤解或被誤解,帶來牢獄之災。他們呼應卡繆所揭櫫的反抗哲學,偷偷走在抵抗→反叛→死亡[33]的這條道路上,諸如〈笠詩刊〉〈台灣文藝〉都頗具抵抗精神。施明正成人階段就落在這個年代。

    在施明正的小說裡,我們看到他對「荒謬﹝與世界相互誤解﹞」有極端的了解,他也是這個荒謬世界實際的犧牲者,付出的代價慘重。他雖然自稱「懦夫」,但是他卻不斷地抵抗。只是他所走的抵抗→反叛→死亡的路比別人徹底,雖然許多的存在主義文藝家既「抵抗」也「反叛」,卻始終沒有抵達到「死亡」這個地步,但是施明正卻抵達了。他的徹底性超越了台灣任何一位存在主義者,也超越了法國的沙特和卡繆!

    也因此,當我們要了解當代台灣存在主義的文學,我們第一個需要閱讀的就是施明正的小說,他身體力行,在實際行動上以及藝術上做下了了不起的時代見證!

五、施明正小說在三百年來台灣文學史的位置

    加拿大籍的文學批評家弗萊﹝Northrop Frye,1912-1991﹞在1951年寫了一篇叫做〈文學的若干原型〉[34]的文章,裡面揭示了許多人類文明社會的文學歷程﹝這個歷程不管是三千年、三百年、三十年都行﹞,皆可以分成春、夏、秋、冬四個階段。在春天階段會出現以「浪漫」為主流的文學;夏天階段會出現以「田園、喜劇、抒情」為主流的文學;秋天階段會出現以「悲劇」為主流的文學;冬天階段會出現以「諷刺」為主流的文學。並且四季循環完畢,還會復活過來,又出現下一個四季的循環。據此,我曾把截至目前為止的台灣三百年文學歷史分成下述五個階段[35]


    「在清朝的前期共計120年,台灣的文風是「傳奇」的。要了解這個傾向,只要閱讀郁永河的《裨海紀遊》、江日昇的《台灣外記》、朱士玠的《小琉球漫誌》就會明白。此時,文學裡的英雄﹝主角﹞邁向了征途,沿途盡是奇崛的風光和不可思議的海流,奇怪的禽獸和野蠻的人種埋伏在四周,但是英雄都能一一克服困難,達成任務,其經歴不但使作者自己感到驚訝,我們讀者同感非夷所思。歷史的春天正值來臨。
    到了清朝中期時,進入了共計70年的「田園文學」文學時代。差不多由鄭用錫、陳肇興這些本土詩人開始,一直延續到日人佔領台灣為止。我們只要讀一下鄭用錫的〈新擬北郭園八景〉、林占梅的《琴餘草》、陳肇興的〈到鹿津觀水路清醮普度八首〉〈春田四詠〉〈秋田四詠〉以及割日以前許南英的《窺園留草》,就能明白。詩文裡的英雄﹝主角﹞正走向愛情、親情的懷抱,一派的美麗風光和悠閒生活。歷史的夏天正值來臨。
    由割日開始,進入了共計51年以「悲劇」為主的文學時期。由丘逢甲、施士洁、許南英的舊詩開始,經過賴和、龍瑛宗、呂赫若的新文學,有名的文章,幾乎都是悲劇。丘逢甲的詩〈離台詩六首〉是悲劇;施士洁的〈台灣雜感和王蔀畇孝廉韻〉,悲劇;賴和的〈一桿秤仔〉短篇小說,悲劇;龍應宗的〈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短篇小說,悲劇;呂赫若的〈牛車〉短篇小說,悲劇。英雄﹝主角﹞打了敗仗,屈從於敵人,美景轉成衰敗,枯籐昏鴉棲息於西風之中,處處都有斷腸人。美好的過往逐漸逝去,即使還有太陽,內心依然秋風甚涼,除了眼淚之外,還是眼淚。歷史的秋天正值來臨。
    二戰後,由吳濁流的短篇小說〈波茨坦科長〉起,到了60、70年代蔚成大宗,一直延伸到世紀末,共計55年,台灣文學歷經了以「諷刺文學」為主流的時代。我們注意到,黃春明主要的文學就是諷刺的文學,〈溺死一隻小貓〉諷刺了一個為興建游泳池而自殺的鄉下老人;〈我愛瑪莉〉寫台灣人不如一隻洋狗。王禎和又寫了什麼?他的諷刺更厲害,〈嫁妝一牛車〉諷刺了以老婆換牛車的糗事;〈小林來台北〉諷刺了崇洋媚外的成群假洋鬼子的醜態。另外有七等生,他的文學頗令人費解,因為充滿荒謬,而所謂的「荒謬文學」正是一種諷刺文學。就是自殺而死的施明正,他的最重要的短篇〈渴死者〉〈喝尿者〉都是諷刺文學。尤其是林宗源所屬的《笠詩刊》這個團體﹝這個團體號稱台灣最大的詩團體﹞,他們自從60年代就引進了「新即物主義」,並以這種主義為他們的招牌。這種詩風是寫實的,往往由一個單一的物象﹝比如說熨斗、蚊子、石灰窯、鳥、蝸牛、垃圾、毛巾、流浪狗……﹞起,開始做暗喻台灣的描繪,充滿諷刺。此時,英雄﹝主角﹞死了,活著的人命運不如動物、礦物、植物,公理正義全數毀壞,霸道橫行,世界走向夜暗,大地一片渾沌。缺乏自主能力的作家除了用諷刺來提醒施暴者以外,已經無能為力了。歷史的冬天正值來臨。
    上述就是我認為的台灣文學已走完的四個階段,剛好歷經了第一個循環。現在年輕的一代又慢慢走入了另一個「新傳奇」的階段,正開啟了另一個新的循環。」

   

    在上述這段文字裡,我把施明正視為台灣三百年來諷刺階段的重要文學作家之一。這個階段的作家其實是非常辛苦的:首先因為英雄已死,沒有正面的人物可以描寫。如果要創作小說,大概只能找尋那些身心俱碎、扭曲變形的小人物來描寫,否則就只好書寫那些暴君、殺人魔、害人精。施明正的小說就是描寫這些人物的小說。其次,這個時代的環境非常野蠻,社會道德淪喪,統治者寡情無恥,到處都是警局監牢,假如作家不稍注意,難免喪失生命。施明正何其不幸,生在這種時代,也嚐盡了苦果!

    但是,我們也不要忘記,這是一個諷刺文學狂飆的時代,也是文學的諷刺技巧發展到了最高峰的階段,施明正的諷刺文學技巧因此顯得非比尋常,在台灣文學三百年史上,很少人能勝過他。施明正的諷刺屬於「反諷﹝verbal﹞」這一類,顯現在他非常善於運作「說反話」這一點,也就是說他非常精通於「說褒成貶,說貶成褒」。有時,他會在小說裡長篇大論地推崇某些人,等到你唸完以後,才知道原來是在貶斥對方[36]。有時,他會通篇揶揄某個人,但是唸到最後,原來是在肯定對方[37]。他的諷刺技巧能叫讀者捉摸不定,或褒或貶一時難以定論,確實神妙。因此,由於技法高超,施明正的諷刺就非常大膽,被他諷刺的對象甚多,除了小說的「主角」人物外,包括所謂的神聖人物:孔子、孫中山、蔣中正、蔣經國,還有那貼著仁義道德標籤的虛假中國文化、中國道德、反共八股、三民主義、國民黨政府,都難逃他的諷刺。在戰後50年裡的台灣的作家中,從來沒有人這麼大膽,敢於全面挑戰、譏諷這些他認為的偶像、暴君、魔鬼,但是施明正卻做到了,他的文學實在是一種奇蹟。

  因此,倘若我們要用某個人作為台灣諷刺文學的代表作家,絕對不能不提施明正。他是諷刺文學的首席,有了他,台灣諷刺文學就光芒耀眼;缺了他,台灣諷刺文學就稍遜風騷。整個看起來,在三百年台灣文學史裡,他佔有非常醒目、非常耀眼的地位!

──2016、02、10於鹿港寓所

附錄:

施明正的小說集一覽表

《魔鬼的自畫像》﹝台北;文華出版社,1980年﹞。

《島上愛與死》﹝台北;前衛出版社,1983年﹞。

《施明正詩.畫.金石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85年﹞。

《施明正詩.畫集-魔鬼的妖戀與純情及其他》﹝台北;前衛出版社,1985年﹞。

《施明正小說精選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87年﹞。

《施明正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3年﹞。

《島上愛與死:施明正小說集》﹝台北;麥田出版社,1997年﹞。

 

 

 

 

 

 

 

 

 

 

 

 

 

 

 

 

 

                                      

 



[1] 有關這兩篇論文,2007年的一本是:蘇怡菁著:《施明正小說研究》﹝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在職進修碩士班﹞。2013年的一本是:朱宥勳著:《戰後中文小說的「日本化」風格:鍾肇政、陳千武、郭松棻、陳映真、施明正》﹝國立清華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班﹞

[2] 筆者從前曾經3次評論過施明正的文學。

[3]印度六家哲學中的勝論派說:「因中無果,因果亦非相繼。因為如說因中有果,則因果不辨;如因果相繼,則沒有確切之因果存在。」

[4]「絕對的真」是指某因是某果的充分且必要條件。

[5] 台灣作家李篤恭曾經在一次文藝聚會上,警告他說,他的鼻四周出現紅斑,那是酒精中毒所引發的現象。參見李篤恭著:〈始於賴和‧終於賴和──悼念施明正兄〉《台灣文藝》114期﹝1988﹞頁22─23。

[6] 本年譜根據下列幾本資料編成:〈1〉施明雄著:〈施家三兄弟的故事〉﹝台北:前衛出版社,1998﹞;〈2〉施明正若干自傳體小說;〈3〉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4〉林樹枝著:《白色恐怖X擋案》﹝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尤其以〈施家三兄弟的故事〉最重要,因為施明雄是施明正的胞弟,對施明正日常表現最有瞭解。

[7] 亦有人主張「自助互助會」遲到1962年舊曆年1月才組成,參見林樹枝著:《白色恐怖X檔案》﹝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頁177;但是筆者認為不對。

[8]所謂的「據說」是指官方資料或有人如此主張,但是筆者不能完全相信這種主張。

[9]同上註。

[10] 這件事參見鍾肇政著:〈施明正與我〉《施明正短篇小說精選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87﹞頁9。

[11] 有關施明正在診所絕食的情況資料,是筆者訪問女詩人王麗華所得,當時王麗華常往來於「施明正推拿中心」,對施明正絕食過程有極清楚的理解。

[12] 〈白線〉一文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7─20。

[13] 〈我、紅大衣與零零〉一文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59─144。

[14]〈我、紅大衣與零零〉一文見林瑞明‧陳萬藝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59─144。

[15]〈指導官與我〉一文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79─225。

 

[16] 這個判斷是親臨現場的施明雄的判斷。參見:施明雄著:〈施家三兄弟的故事〉﹝台北:前衛出版社,1998﹞頁226─227。

[17]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82。

[18]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85。

[19]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69─178。

 

[20] 施明正曾發豪語說他的詩、小說要得諾貝爾文學獎、醫術要得諾貝爾醫學獎。見鍾肇政著:〈施明正與我〉《施明正短篇小說精選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87﹞頁13。

[21]見林瑞明‧陳萬藝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80。

[22]同上註。

[23]見林瑞明‧陳萬藝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81。

[24]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78。

[25]同上註。

[26] 有關特務淪為囚犯的故事,見短篇小說〈喝尿者〉《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15─131。

[27] 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7─8。

[28] 見《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16。

[29]見《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71─172。

[30] 〈遲來的初戀及其聯想〉就是這樣的一篇小說,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33─168。

[31] 這種缺點,請仔細讀我在上文曾引用過的那段文字:「在21年前,未被羅織成囚,因而能從那個生命的分水嶺,這一豐脊滾下恐怖的深淵,變得非常可恥的懦弱、邋遢、屈辱、無能、貪生怕死以前,我已經被先父、耶穌、文學──尤以詩,教養得非常熱愛人類崇高的勇敢,視其為做人當然的美德之一。可是目睹目前的己身,已是如此不敢照鏡,以免發現自己如此膽小得遠比一隻小老鼠還不如地見笑﹝台語:慚愧﹞,因之唯一的妹妹,施明珠的女身,便越加令我體會到,生存在這男不如女的時空,我是非常不是合於生而為人,尤其是生而為小男人,畏縮了的生之標本。」

[32] 有關台灣存在主義文學的專著,請參見:廖偉竣著:《台灣存在主義文學的族群性研究──以

外省作家和本省作家為例》﹝國立中興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學位論文,2009年﹞。

[33]「抵抗」「反叛」「死亡」是卡繆竭立銓釋的反抗觀念。「抵抗→反叛→死亡」也是他暗示出來的一條反抗者的道路。當壓迫力量很大時,反抗者就會採取抵抗的方式來因應;壓迫者力量已經衰竭時,就會採取反叛的方式來因應;不過抵抗和反叛時必須思考到死亡問題,因為會帶來死亡。但是不要畏懼死亡,卡繆的名言是:「人皆會死,但別屈從的死去,而要抵抗著死去。」參見溫一凡譯‧卡繆著:《卡繆雜文集──抵抗、反叛與死亡》﹝台北:志文出版社,1979﹞

[34]見伍蠡甫‧林驤華编著《現代西方文論選》﹝台北‧書林出版社,1992年﹞頁353-360。

[35] 請參見宋澤萊著:《台灣文學三百年》﹝台北:印刻出版社,2011﹞頁26─27。

[36]請參見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79裡的一段文字:「下面的故事,我就以自己可恥的半生某個片斷,來探討生於斯的人們的某些遭遇,以感謝維護一千八百萬同胞的無名英雄,不分晝夜勞苦功高的精神,和世界斷難做到十全十美的職責…………獲得提升,免於沉淪。」

[37]請仔細參究〈渴死者〉那篇小說。林瑞明‧陳萬益編:《施明正全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7年四刷﹞頁169─1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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