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最靠近台灣天空的地方

[宋澤萊]

〈玉山冬景部分〉

在最靠近台灣天空的地方

──探索郭少宗創作「台灣百岳」的無意識

◎宋澤萊﹝台灣小說家、文學史家﹞

    70年代初期，我在北師大念歷史系，空閒時寫起了小說，是屬於喬艾斯和亨利‧詹姆士的那種極端前衛的現代小說，並把作品發表在顏元叔教授剛創辦的台大的《中外文學》期刊上。

    當時，台灣現代文藝方興未艾，現代文學界或現代美術界不乏有跨界交往的現象。我因此認識了正就讀於國立藝專的郭少宗，也認識了包括黃鋐彬、陳慶富、吳梅嵩、余季……這些他的同學。當時，這些朋友的現代美術修養極好，我和他們交往時受到了影響。大約我對梵谷、塞尚、達利、畢卡索、莫迪里亞尼、史汀、奇里柯......的初步認識，都是來自於他們。

    我還記得，在學校時，郭少宗對美術就十分的熱情、執著，而且充滿了才氣。在行將畢業之前，郭少宗在美新處展覽過他的畢業展作品，那時，他深受時代潮流的影響，正創作著「新寫實」一派的畫作；我也非常認真，到了展場，看著他的作品，想像著畫家在創生作品時的情緒和感覺。

    之後，我們都畢業了，來到了社會上，從此分隔兩地，很少能再看到郭少宗的美術創作。取而代之的是，我常在藝術家這些雜誌、書籍以及一般的報刊裡看到他寫的美術報導，覺得他對美術的熱情並未稍減，行文中對還是那麼的認真和熱情，多少也鼓舞了我應該在文學的創作上效法他的熱情。

    大概是多年來我不曾看到他的作品，常覺懷念。最近他在桃園展出了《台灣百岳》系列的畫作，我就不願錯過。我特別帶著一家人到達展覽去觀賞。也許我多年沒有看過他的畫作，因此，一進入展場，就感到震撼！那些巨幅的山岳圖，掛在牆上，壯闊的視景、豐富的顏色、強烈的光影、神秘的氛圍畢現，一幅比一幅更加深邃、神秘、壯觀。我承認多少被嚇到了！

    我一向在其他畫家那裡看到許多風景畫，絕大部分都是有限的、加了框的那種視景，能夠像「台灣百岳」一樣，取掉了有限和框框，使之變成無垠無涯的景觀畢竟不多，它的壯闊尤其使我心驚。

    就比如說〈世紀峻嶺玉山冬景〉這幅畫，在瑞雪的部分遮蓋下，山脈仍然露出了它的肌肉，堅強硬朗的山脊突起在雲海之中，如同一個靈動的生命體一樣，往前爬行，響動著神祕的氣息，叫人必須為之屏息觀看。又比如說〈南湖大山冬景夕照〉這一幅，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凹陷的谷地露出了層層深藍肌膚色彩，叫人覺得神秘；但是被陽光照到的突起山峰，突然發出一片燦爛的金黃光輝，正面歡呼了生命的勝利，這種相襯，不禁使人讚嘆連連。又比如說〈塔山夕照〉這幅畫，夕陽的光芒照在兩扇山屏上，發出了暗金色的光芒，上頭有幾朵攀爬而上的白雲，呈現了一種既安定又漂浮的氣息，最主要的是那天空，雲朵形成了鎖鏈狀的神祕排列，一條一條，如同珍珠項鍊，佈滿了整個湛藍的天空，叫人震驚於台灣極高的天空處，竟然有如此壯觀的雲景……。這些都啟開了我們被世俗化已久的心窗，讓我們見到了一連串的奇蹟，進入一個神祕、壯闊、絢麗的世界，洗滌了我們庸俗的心。

    我曾想，究竟我身邊的朋友哪個人曾畫過這種山景呢？到最後，我仍然找不出一個。又想到別人為什麼畫不出這種風景呢？才警覺到，郭少宗這些壯麗的、神秘的山脈圖，應該是和他的出生、成長地有關。

    郭少宗是台灣南投縣草屯鎮出生的人，那是中央山脈下的一個小鎮，彷彿就在中央山脈的群山包圍中。塑造郭少宗的整個人生最重要的幼、青少年以及一部份的青年期，他都在那裡度過。我們可以猜想，在那成長的歲月裡，他必定天天面對著一山還有一山高的眼前山脈。那些山光雲影的變化，以及不曾到達的山脈極高的神祕處，一定不斷地召喚他、挑戰他。雖然他客氣的說，他不曾真正登臨過那些山脈的極頂處，但是那些召喚、挑戰仍然使他比別人更知道山脈的存在之道以及山脈的美學奧秘。

    總之，一個好藝術家是很難脫出他出生到長大成人的環境的影響，大半的畫家在其一生中，其實都不斷反覆地畫著故鄉的景色﹝儘管他們有時會刻意地遮蓋或變形處裡﹞，一直到死為止。為什麼如此呢？那是因為我們早期生長的環境，不可避免地會內化成我們最深沉的無意識﹝潛意識﹞的一部分，成為我們生命不可更換的基盤；而我們藝術家長大以後的創作，只是不斷挖掘那些隱藏於生命最深處的無意識而已。

    現在的郭少宗有許多繪畫之外的精彩活動，包括了國樂的演奏、古詩詞的創作，看起來他很樂意將自己打扮成一種漢傳統的文化人，也證明他有多方面的才能。然而，一旦畫起真正的畫作，那種後天學習而來的文化打扮可能就派不上用場了。一種了不起的藝術創作乃是屬於無意識的一部分，唯有深入無意識，而不被理性所拘，他的藝術才會渾然天成、匠心獨運。郭少宗的「台灣百岳」實在已經說明，台灣中央山脈的環境就是他的無意識的一部分，他是真正的與台灣中央山脈並存的一個畫家，並且是最接近台灣天空處的那一位。

    我這樣地猜測郭少宗，希望不至於離事實太遠。

──宋澤萊2012、06、25於鹿港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