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有關笑和自由的故事
◎宋澤萊
我和我的一個室友打賭。
因為我相信人是自由的,我們可以自由選擇要做什麼以及不做什麼。在一個極端的情況中,我可能會受到生命的威脅,企圖叫我放棄自由選擇,但是我仍然可以選擇「死亡」來擺脫對方的威脅。因此,歸根究柢來說,我還是能做出自由選擇,我終歸是自由的!人的想法,造就了人的行為,因此我喜歡陽光,常坐在宿舍窗戶的旁邊,看著窗外美麗的紫羅蘭的園圃,樂觀的我看起來就像一株陽光草!
我的室友則是另一種人。他相信人不是自由的,人即使有選擇,也是很有限。人終將難逃他者的決定,自由只是一個幻象。我們像是一隻海邊的寄居蟹,儘管可以在沙灘上奔行,看來是自由的,但是永遠走不出沙灘的範圍,它被沙灘所決定,最後終將老死於沙灘上。人的想法,造就了人的行為,他喜歡幽暗,常坐在黑暗的房間角落,像一塊岩石,沉默不語,如同黑色櫻桃樹上開放的一朵黑色櫻桃花!
有一天,我和他打賭。我說我最近並不快樂,事事不見得順心如意,但是我有絕對的自由能叫自己整天面帶笑容,喜樂迎人。因為既然生為人,我就有完全的自由。
於是,我拉著他,走出室外,甩掉昨天職業場上的憂慮,去一條香榭大道的百貨公司,和洶湧的群眾一起遊逛。時值大拍賣的季節,我大聲歡笑,和大家搶一些便宜貨,感到所有的憂慮都不見了,我的室友也笑了。
之後,我們買了一束的鮮花,搭著車,繞過幾個住宅區,到了一家教堂。此時,教堂正在為信徒辦喪禮。這是我的一位政治、學術界朋友的喪禮,溫和而隆重。他的親戚朋友不少,一律穿著體面的衣服,來到這裡來致哀。我們走到禮堂正中央的他的靈位來。許多人看到我和我的室友到了,都站起來和我們打招呼。我將鮮花放在他的靈位前,想到這幾十年來我們在街上和校園裡的奮鬥,就彷彿回到從前城市五月暴動中他慷慨激昂的身邊,以及看到他血流滿面受傷的身影。多少,我有了悲傷的情緒。但是我說我今天將選擇笑容,因此,我從口袋裡掏出稿子,靠近麥克風,開始朗誦一篇懷念他的文章,同時回想他年輕時風流瀟灑的面容,我說他最美麗的酒窩可以迷倒國內50個女影星,並且溺斃100頭大象。喪裡的人聽到了我對他生前的禮讚,都站起來拍手,並且微笑,我的室友也笑了。
我又帶著室友走回家看我的祖父。自從我幼年起,我就是孤兒,祖父將我養大,我們彼此相依為命。他以前是個博物家,很有知識,深受城市人們的敬愛。我的學問基礎,都在他的書房裡奠定。如今,他老得不能再老,躺在病床上,受到疾病的折磨。吃任何的食物,或是喝水,口腔都會感到針刺般的疼痛。我估計,在兩年內,我將失去這位陪著我度過我前段人生的老人家。我和室友買了他最喜歡吃的流質麵包粥,不帶任何的添加物,放在嘴裡,不會有任何的疼痛。我靠在他的病床邊,扶起他,餵他吃粥。以往,我這麼餵他時,總會心底悲傷。但是今天,我決定要笑。於是,我偷偷拭去眼淚。然後,我像對待一個臨將入睡的小孩一樣,說了從前我們碰到的一則好笑的往事給他聽。因為這則笑話,我笑了。祖父也很滿意,慢慢睡著。我的室友似乎也笑起來了。
回到我們的宿舍,已經黃昏。我珍惜一天最後的陽光,又坐在窗邊,點起煙斗,觀賞黃昏紫羅蘭的園圃,覺得今天,我打了勝仗。
趁著還有陽光,我對朋友說:「你看!我說得沒錯,在一整天中,我自由地選擇了笑容,我能決定我的表情,甚至是心情,因為我們生而自由!」
室友聽了,淡淡地說:「沒錯,我承認你今天完全按照你的選擇行事,你不但在任何的情況下都露出了笑容,甚至我也跟隨你愉快地笑了。但是,這並不表示你有選擇的自由。你想聽一聽我的見解嗎?」
我說:「我極願意洗耳恭聽。」
室友就說:「你認為你能選擇笑容,就代表了你是自由的。你卻沒有發覺,有一種結構﹝或者就說是一種無意識﹞在背後操縱著你的笑容。據我所知,有關笑容的表情,大概就只有【笑】和【不笑】這兩種選擇,頂多再加上【似笑非笑】,共三種。這三種表情形成一個結構,任何人在任何時刻都難逃這三種表情中的一個。你不過是在這個結構裡,挑選一種表情,然後加以實現出來而已。當你面帶笑容時,你以為你有自由做選擇;可是從無意識的結構的立場看起來,你卻是被結構所決定的人。這就是人的存在,天生就被決定了,焉有自由可言!」
我的室友說完,又坐回他最幽暗的角落,夕陽已經完全隱沒,他坐姿冷肅,面容如同黑雲母的大理石。……
我的故事講完了。你還是不明白我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同時也不明白我到底是誰!
我就是已故法國的存在哲學家沙特;至於我的室友就是剛剛去世的法國人類學家克勞德‧李維斯陀!
Interesting...
李秀平安:
是研究所的一篇報告。因為要寫存在主義和結構主義之間的不同,我就替它們的掌門人寫一篇小說。
我很想念沙特,他的小說真了不起,是我年輕時候虛無歲月的最好友伴之一,他在1980年左右去世,我
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經被趕離了一個最甜美的夢境。
宋澤萊謹上
"我就知道我的人生已經被趕離了一個最甜美的夢境。" 這是具有 Romantic sense 者的話。
真讚!
因為前一陣子也正好讀完全部的沙特小說和一些李維斯佗的結構神話學, 所以覺得這篇小說寫得很傳神...
其實沙特也對人的自由多所自嘲, 他的小說裡很多自由的失敗者, 但基本上, 他認定了自由的重要(當然, 他自認是自由的勝利者)。有趣的是, 如果讀西蒙波娃的回憶錄和對話錄, 很容易就可以察覺沙特性格裡的非自由一面,我相信李維斯佗一定看得很清楚, 榮格可能也會這麼說。 這世界只有追求自由的人,但沒有實質自由的人,這是我個人讀完《自由之路》的看法;這個看法並非評價自由,也非評價人對自由的追求,只是說說人的受限的現狀,我現在認為,這個現狀無可搖動。
長松平安:
你說得沒錯,沙特對「自由」的看法也曾躊躇過。在最開始的時候,他講人有選擇的自由,那時最純粹,直接說人有完全的自由。後來,在1950年代,法國共產黨力量甚大,俄共的真相還沒有被揭開,他向共產黨靠攏,接觸馬克思主義,完全自由這種看法曾被打折扣,因為馬克思主義是經濟決定論,顯然和人有完全的自由的理論不同。可是,到1956沙特突然批評俄共,離開共產黨,在1960年寫完《辯證理性批判》,想用存在主義來解釋﹝或批評﹞共產主義,可能又回到人有完全自由的這個論調上。
我注意到《辯證理性批判》裡,沙特反覆提到的人的「意識」這種東西。他的所謂「意識」不太像笛卡爾的那種靜態的「意識」,比較像現象學胡塞爾所說的那種動態的「意識」﹝意向性﹞,裡面有我們的欲望和意志的成分,有能動性,是自由發起的,比較不被我們所完全控制,忽然間,我們就有一個細微無比的「意念」,跟著就行動起來的那種狀況。沙特說,這種「意向性」很難控制,它是自由的,會分分秒秒向無聊的﹝哪怕是非常令人滿意的﹞現實挑戰,分分秒秒改變現實,到最後,整個情況都變了,世界就變天了。他的意思是說,共產黨的共產世界不論多完美,到最後還是要被創造他的人類改變、崩蹋。意思是說,世界沒有甚麼永恆的天堂可言,一切都會因為人有自由的「意向性」而改變,人會分分秒秒因不滿現狀而改變人所創造出來的現狀,現實不會停留在某一點上不動。沙特一向反對「不動」,認為那是一種「惰性」﹝暗示共產黨是惰性的產物﹞,是很要不得的。這是我看出來的沙特最精微的自由論調,也預言到共產黨將來的崩潰,實在很厲害!
所以對於人有完全自由,他先肯定,接著有些躊躇,但到最後有回來肯定它。這就是沙特可貴的原因。
至於,認為人沒有甚麼自由可言的,從結構主義以下,到後結構主義,到解構主義都這麼說,不論李維斯陀、福科、拉康、德里達都一樣,他們認為無意識﹝二元對立、權力、意識形態﹞決定了人的思想、活動,「人」是沒有地位的,他們是反人本主義的。假如基督教說「人是無能的,唯有神有大能」,結構、後結構、解構主義者就說「人是無能的,唯有結構﹝無意識﹞有大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這些人也可以說是後現代主義的核心人物,使後現代思想有了一種深度。榮格的心理學,基本上也是講無意識﹝集體潛意識﹞有大能的學派。
現在歐洲興起「新人文主義」,已經死掉的後現代主義的大師們﹝包括海德格﹞正被嚴厲批判,思想已經起了重大變化。我將會貼一、兩篇「新人文主義」概況的文章到板上,以供參考。
秋白兄平安:
底下有一些我的看法,謹提供給您參考:
一、有關無意識
您是說沙特的在己存有﹝being-in-itself﹞是「無意識﹝ unconsciousness ﹞」的產物。不過,據我所知,沙特所說的在己存有﹝being-in-itself﹞狀況是指「未動用意識」以前的那種人的存在狀況,也許就是昏昏沉沉或是睡過去無夢無知覺的那種「只有肉體」存在的狀況;有時沙特指稱這是「一團黏糊糊的存在物」,叫人很想嘔吐,它因為沒有動用意識,毫無生機,沙特很不喜歡這種狀況,只說它是惰性的存在。
所以,沙特的這個「未動用意識」的存在狀況其實和心理學沒有關係,最好不要用「無意識﹝ unconsciousness ﹞」來稱呼。因為,「無意識﹝ unconsciousness ﹞」最早是心理學的名詞,又有人翻譯成「潛意識」,也就是佛洛依德所說的那個潛意識。它以情結存在於我們的心靈深處,為我們所不能發覺,比如說弒父戀母﹝伊底帕斯﹞情結,它也算是我們的一種意識,只不過它是潛在的,只能出現在夢中或白日夢中。
沙特是不相信潛意識﹝ unconsciousness ﹞的,打死他都不相信。
二、有關自由
據我所知﹝以前我的碩士論文是寫「台灣的存在義文學」,對歐洲存在主義做過許多歷史考察﹞,早期他的自由論都和「選擇」一起聯繫起來講的,因為有選擇的自由所以人是自由的。他的自由論和一般人的自由論﹝比如說人有言論、出版、結社……種種自由﹞不同,他的前提是「選擇」,大概如此。這時期所談的自由比較有強辯的成分,因為他說:「不選擇也是一種選擇。」結果人就變成時時刻刻在選擇,也就時時刻刻都有自由了。
他在晚期,1960年寫《辯證理性批判》﹝就是批判馬克思的唯物辯證法的意思﹞時,他就用現象學的方法考察意識這個東西。所謂現象學,就是把以前學者有關談「意識」的學說先「存而不論」,先擱置在一邊,由自己直接根據自己的經驗考察意識所表現出來的種種現象。他得到的結果很叫我讚佩,有人說他對「意識」的看法繼承笛卡兒,可是我覺得不太對,他是把笛卡兒那種意識和柏格森的那類的衝創意志聯合起來,使他的「意識」變成不是靜觀的意識,而是具有極細微的衝動的那種意識。因為是一種衝動,所以我們很難控制它,它是自由運作的,具有自由性。我們時時刻刻都有衝創的那種意識,即使人很無聊的時候,也突然會有這種衝創的意識,想要改變環境。於是常常發為行動,環境就被改變了。
沙特是主張變動的哲學家,他考察的意識很有動能性,我們很難掌握它,接近了胡塞爾的「意向性」那種東西,我不知道這算不算自由是天生的。
大概這就是我對沙特的理解,也許是一種誤解也說不定。
宋澤萊謹上
秋白兄平安:
您所說的,都是非常妥當的。
其實胡塞爾和沙特的著作在我看來都是博大精深之作,有時候我常想,
為什麼他們能想出那麼精深的道理,他們的毅力和才情真是可怕!
宋澤萊謹上
沙特在"自由之路"的第二部,大量地嘲諷了法國人在慕尼黑會議前後的普遍鴕鳥退縮心態,我的理解是,對比於沙特認為應該抗敵的(自為自由的)理想,那場退縮簡直就是自由的失敗,有很多的自欺和不負責任。沙特的行文其中有大量的篇幅是在描寫這類退縮者的心理意識。另外一個時常被討論的短篇"閨房祕事",描寫女主角想要離開性無能的丈夫與情夫私奔,但又不能自己負責任做出選擇,有著希望別人能替她做出決定的一種自欺的意識。這類意識裡的自欺,因為負不起自由的責任,就好像自由被綁架了,是沙特對非自由狀態很常見的的獨門描寫。
長松平安:
兩次大戰之間的嚴厲的環境是很難想像的,反覆無常又不知所措。以前我念到這一段的世界史,書裡頭總是輕易地告訴我們姑息主意的不智;不過,我總是會想到,活在當時的人,一定也很徬徨,他們必然覺得行走在霧中,不知道應該往哪個方向走。只是那些徬徨在戰爭展開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為自由而戰成了唯一的道路。
沙特的《自由之路》應該是決戰以後的作品,法國的亡國也一定使他變得堅強無比,對姑息主義的批判應該也深刻無比。卡繆的《異鄉人》也是出版於法國滅亡後的一年,這些作品實在是極為痛切的作品。
沙特、卡繆的作品總是意味深長,比戰後的反小說要好多了。
宋澤萊謹上
意見
您必須是成員才能發表評論!
加入 台文戰線聯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