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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一所森林學校任教的故事

◎宋澤萊

 

我曾經在一所森林中學任教過。

 

這是一所建築在阿爾卑斯山山腳下的學校,它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前面有一個浩大的內海,平常少有風浪,因此,在近處呈現了深藍色,像一個藍色的墨水池,也像一個藍色的鏡子;在陽光下可以看到羅列的群島像艦隊,巡行一般地駛向遠方的海域,落入霧濛濛的海的那一端。背面的山脈草木則是層次分明,由於氣候溫暖、濕度高、土壤肥沃,植物的生長特別茂盛。在最近處,屬於常綠闊葉林,是典型的溫帶植披區,以樟科植物為主,許多附生植物與植物的葉子呈現透明的綠色;在較遠處則是針闊葉混合林,則以參天的檜木為主,還有一些矮矮小小的的喬木林;最上層則是完全的針葉林,大概就是鐵杉之類的植物;最頂端當然就是無窮的雲霧和那一列的雪線了。

 

對不起,我還沒有介紹過我教甚麼。

 

我教人際關係,也就是社會關係。在這間學校受教的子弟都是家境富裕或不適合教育的學生,我們因此必須有我們的教育方式,有點脫離教育的正常規則。不過,我們竭力做到使受教者的父母都能滿意為主,儘管說大半的學生都是玩劣難教,可塑性有限。

 

因此,我任教的班級就顯得非常特別,只有學生甲和學生乙,如果加上我,事實上只有三個人。學生甲的長相很奇怪,雖然只是國中生,竟然就禿頭了,身材瘦而高挑,看起來有些駝背,站起來很像一隻禿鷹,是憂鬱型的那一種。學生乙則是矮小結實,是吵鬧的那一種,常有無厘頭的行為,很會破壞教室的東西,看起來很像一個喜歡鬧事的小鬼。

 

經過兩個學期,我的「人際關係」的課就要結束。我開始對那兩個學生施加高壓,要他們提出自己的見解,好用來評定他們的學習成績。雖然這麼做有些殘忍,但是我必須這麼做,因為我不相信這兩個學生的智力,他們看起來像白癡!

 

我要他們以班上我們三個人為例,來談一談所謂的的人際關係﹝社會關係﹞。

 

起先,他們的反應不熱烈,吱吱唔唔,常常翻閱一年來我發給他們的講義,一直重複我的理論,顯然還不能把我所教導的理論融會貫通。我很少看到這麼差勁的學生,常惹來我的生氣。我一再逼問他們,後來他們顯得焦慮起來,好像找不到路徑的山羊,只攀在崖壁上,不上不下地懸在那兒。最後,學生甲常常陷入沉默不語,在書桌上一直堆高他的書籍﹝我不知道他從哪裡搬來那麼多的書﹞,使之變成一道高牆,他就躲在書牆的那一邊,彷彿要和我隔離開來;我笑了笑,覺得這是必然的,因為從他的資料中,我獲知他有輕微的自閉傾向,本來就不善於和人交通。學生乙則是亂丟書籍、用具、紙屑﹝我不知道他從哪裡弄來那麼多的碎紙片﹞,把他的座位的周遭弄得像垃圾堆,讓一切都無法整合;我也不在乎,因為資料顯示他是一個輕微的過動兒。

 

最後的兩個禮拜,我再也不能拖延,我需要他們馬上提出屬於他們自己的看法。我要他們以班上我們三個人為例,來談一談所謂的人際關係或社會關係的看法。

 

我先說:「假如以我們三個人為例,我認為它已經形成一個社會結構,也就是老師/學生這兩個對等的二元結構。我們永遠無法擺脫它,我們被它所拘束,並且生存其間。我們只能適應它,因為你不可逃脫它,它就是生活。當我們三個人走進教室,情況就呈現如此,老師/學生這兩個對等結構就活生生在那裡。因此,你們不要怪我逼迫你們,我的這一邊有我老師的規則;你們那一邊有你學生的任務。我們不能改變它,因為它是社會結構。我坦白告訴你們兩人,假如你們的成績不及格,我基於結構上老師的立場,就只能判你不及格,絲毫沒有通融的可能,當掉你們兩個就是我的當急任務!」

 

由於我的談話充滿了火藥味,教室立刻充滿緊張。

 

學生甲於是站起來,他大概有許多被壓抑的情緒需要表達,變得滿臉通紅。他從高大的書牆那邊站起來,禿頭在夏天的教室裡發光。

 

他大聲說:「老師的說法當然有一些道理,上了你一年的人際關係的課,我知道很難駁倒你的理論。我本來就不是要駁倒你的理論,不過,我現在要糾正你的理論!」

 

他又堆高他的書牆,更大聲地說:「老師你剛說,我們的教室形成師/生這種兩元對等結構,我認為不盡然是對的。有兩元結構是不錯的,但是卻不對等,這才是真相!因為老師你的那一邊總顯得非常強勢,是巨大的一邊;而我們學生的這一邊卻弱小不堪。最可怕的是老師你擁有極大的權力,可以評量我們的優劣;榨光我們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可以操縱我們的生死。而我們權力微小,甚至幾乎沒有權力,有的只是一大堆的義務。你總是勸告我們要有【理性】,遵守教室裡的結構的規定,把成績弄好。你的所謂「【理性】無非就是指我們要無條件地屈服於你的權力,不能有稍微的反抗。我發現,這才是人際、社會關係的真相──一方強大,一方弱小──這是你從來都沒有反省到的。因此,我對你所說的「二元結構對等」的觀念表示懷疑,也感到不解,事實上它們並不是對等的!由於我自知不能反抗你,因為你實在太強大了,我無從反抗;因此,我只能採取抵抗態度,從此不再與你溝通,我拒絕和你對話,好讓你自說自話。我把你的話當成是阿爾卑斯山的一陣風,只管自吹,卻無足輕重。我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我的學生說完他的謬論後,又去堆高他的書牆,終致於把他自己整個藏在如同馬其諾防線的書牆的那一邊,再也不願意和我說話。我有些生氣,但是他畢竟說出了他獨特的看法,雖然有些幼稚,但是我還覺得有些滿意,就不再逼問他。我轉頭,把憤怒轉向學生乙,問他:「那麼你呢?有甚麼高見?」

 

學生乙停止再丟書籍、撕紙張和毀棄用具的動作,嬉皮笑臉地說:「剛剛我聽師兄所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也很欽佩他。我認為老師你的人際關係理論已經被他駁倒了,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而已。不過,我認為師兄所說的道理有些表面,難逃平凡。我的理論就比較痛快和深沉。我和師兄一樣,承認你的結構理論很有啟發性。不過,我發現真正的人際社會結構應該是中心/邊緣這種結構才對。就像是我們的教室,你總是在中心,我們學生就在邊緣。你自居中心,自認自己居於真理的出處,凡是你所說的話都是真理,無可反駁。你不斷向邊緣發話,不斷貶抑我們。你把所有的美德都攬在你的身上,把所有的缺點都推給我們學生。你是聖者、賢者、善者、行動者、無所不知者;我們學生都是劣者、弱者、被動者、無知者。你靠著貶抑我們,造就了你堂皇的地位。你在中心地帶製造法規,控制一切教室的秩序。你讓我們感到絕望,認為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因為你不斷說結構是永恆的。但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認為這都是不實在的,因為我認為我們可以毀棄結構,情況是可以改變的!你相信嗎?」

 

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個又小又矮的學生居然說我的結構理論是可以改變的,我怎能相信?我就挑釁地說:「我不相信你能改變教室的結構!」

 

學生乙不再說話,他去地面拾起一根球棒,趁著我低頭寫一些字的時候,往我的後腦袋打了一記,我感到一陣的天旋地轉,在行將昏倒的前一分鐘,我聽到學生乙很大聲地向學生甲說:「現在中心已經死亡了,我們邊緣就可以自由戲耍﹝free-play了!」接著又聽到一陣地天崩地裂的聲音,我知道這個教室就要被他們拆掉了。

 

這是我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發生的一件轟動十方的教育事件,我險些就被學生殺掉!許多人都不齒這兩個學生的行為,認為我必須向法院提告這兩位學生;但是也有人同情這兩個學生,用「戀母弒父情結」來合理化那兩個學生的劣行。

 

我本來是要提告的,但是後來考慮他們兩人畢竟是智障的學生,就原諒了他們。

 

我的故事講完了,這回你一定已經猜到我是誰了:

 

沒錯,我就是剛去世不久的法國結構人類學家李維斯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年);至於我的兩個學生都比我早逝,學生甲就是法後結構主義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學生乙就是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家德里達(Derrida,1930—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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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長松在11:47pm對2012 十一月 12的評論

奇妙,結構主義者這時變得和卡夫卡的父親同樣殘酷 ....

宋澤萊在2:04am對2012 十一月 13的評論

長松平安:

 哈哈!這是開開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解構主義這些掌門人的玩笑的文章。

一般來說,這三種理論算是博大精深,著作汗牛充棟,其理論甚至主導了最近2、30年的新社會運動﹝次級團體爭權運動,包括婦女、同性戀、弱勢族群的運動﹞。三種主義也很不容易搞清楚,同時他們之間又有師生之間的繼承、背叛關係,很教人迷惑。但是基本理論和紛爭點大概就是我寫的這樣。

李維斯陀的結構主義在福科的後結構主義和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的唾罵下,幾乎成了罪人;其實不但李維斯陀被罵得很慘,馬克思弗洛伊德也被罵得狗血淋頭。

雖然這三個人的著作甚多、名氣很大,狀似智力過人;不過化繁為簡後,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看起來三人都像「白癡」!

宋澤萊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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