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所森林學校任教的故事
◎宋澤萊
我曾經在一所森林中學任教過。
學生甲於是站起來,他大概有許多被壓抑的情緒需要表達,變得滿臉通紅。他從高大的書牆那邊站起來,禿頭在夏天的教室裡發光。
他大聲說:「老師的說法當然有一些道理,上了你一年的人際關係的課,我知道很難駁倒你的理論。我本來就不是要駁倒你的理論,不過,我現在要糾正你的理論!」
他又堆高他的書牆,更大聲地說:「老師你剛說,我們的教室形成師/生這種兩元對等結構,我認為不盡然是對的。有兩元結構是不錯的,但是卻不對等,這才是真相!因為老師你的那一邊總顯得非常強勢,是巨大的一邊;而我們學生的這一邊卻弱小不堪。最可怕的是老師你擁有極大的權力,可以評量我們的優劣;榨光我們的時間和精力;甚至可以操縱我們的生死。而我們權力微小,甚至幾乎沒有權力,有的只是一大堆的義務。你總是勸告我們要有【理性】,遵守教室裡的結構的規定,把成績弄好。你的所謂「【理性】無非就是指我們要無條件地屈服於你的權力,不能有稍微的反抗。我發現,這才是人際、社會關係的真相──一方強大,一方弱小──這是你從來都沒有反省到的。因此,我對你所說的「二元結構對等」的觀念表示懷疑,也感到不解,事實上它們並不是對等的!由於我自知不能反抗你,因為你實在太強大了,我無從反抗;因此,我只能採取抵抗態度,從此不再與你溝通,我拒絕和你對話,好讓你自說自話。我把你的話當成是阿爾卑斯山的一陣風,只管自吹,卻無足輕重。我這樣的回答你滿意嗎?!」
我的學生說完他的謬論後,又去堆高他的書牆,終致於把他自己整個藏在如同馬其諾防線的書牆的那一邊,再也不願意和我說話。我有些生氣,但是他畢竟說出了他獨特的看法,雖然有些幼稚,但是我還覺得有些滿意,就不再逼問他。我轉頭,把憤怒轉向學生乙,問他:「那麼你呢?有甚麼高見?」
學生乙停止再丟書籍、撕紙張和毀棄用具的動作,嬉皮笑臉地說:「剛剛我聽師兄所說的話,覺得很有道理,也很欽佩他。我認為老師你的人際關係理論已經被他駁倒了,只是你不願意承認而已。不過,我認為師兄所說的道理有些表面,難逃平凡。我的理論就比較痛快和深沉。我和師兄一樣,承認你的結構理論很有啟發性。不過,我發現真正的人際社會結構應該是中心/邊緣這種結構才對。就像是我們的教室,你總是在中心,我們學生就在邊緣。你自居中心,自認自己居於真理的出處,凡是你所說的話都是真理,無可反駁。你不斷向邊緣發話,不斷貶抑我們。你把所有的美德都攬在你的身上,把所有的缺點都推給我們學生。你是聖者、賢者、善者、行動者、無所不知者;我們學生都是劣者、弱者、被動者、無知者。你靠著貶抑我們,造就了你堂皇的地位。你在中心地帶製造法規,控制一切教室的秩序。你讓我們感到絕望,認為這一切都是無法改變的,因為你不斷說結構是永恆的。但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認為這都是不實在的,因為我認為我們可以毀棄結構,情況是可以改變的!你相信嗎?」
我聽了,覺得很好笑,這個又小又矮的學生居然說我的結構理論是可以改變的,我怎能相信?我就挑釁地說:「我不相信你能改變教室的結構!」
學生乙不再說話,他去地面拾起一根球棒,趁著我低頭寫一些字的時候,往我的後腦袋打了一記,我感到一陣的天旋地轉,在行將昏倒的前一分鐘,我聽到學生乙很大聲地向學生甲說:「現在中心已經死亡了,我們邊緣就可以自由戲耍﹝free-play﹞了!」接著又聽到一陣地天崩地裂的聲音,我知道這個教室就要被他們拆掉了。
這是我在阿爾卑斯山腳下發生的一件轟動十方的教育事件,我險些就被學生殺掉!許多人都不齒這兩個學生的行為,認為我必須向法院提告這兩位學生;但是也有人同情這兩個學生,用「戀母弒父情結」來合理化那兩個學生的劣行。
我本來是要提告的,但是後來考慮他們兩人畢竟是智障的學生,就原諒了他們。
我的故事講完了,這回你一定已經猜到我是誰了:
沒錯,我就是剛去世不久的法國結構人類學家李維斯陀(Claude Lévi-Strauss,1908-2009年);至於我的兩個學生都比我早逝,學生甲就是法後結構主義哲學家福柯(Michel Foucault,1926-1984),學生乙就是法國解構主義哲學家德里達(Derrida,1930—2004)。
奇妙,結構主義者這時變得和卡夫卡的父親同樣殘酷 ....
長松平安:
哈哈!這是開開結構主義、後結構主義、解構主義這些掌門人的玩笑的文章。
一般來說,這三種理論算是博大精深,著作汗牛充棟,其理論甚至主導了最近2、30年的新社會運動﹝次級團體爭權運動,包括婦女、同性戀、弱勢族群的運動﹞。三種主義也很不容易搞清楚,同時他們之間又有師生之間的繼承、背叛關係,很教人迷惑。但是基本理論和紛爭點大概就是我寫的這樣。
李維斯陀的結構主義在福科的後結構主義和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的唾罵下,幾乎成了罪人;其實不但李維斯陀被罵得很慘,馬克思弗洛伊德也被罵得狗血淋頭。
雖然這三個人的著作甚多、名氣很大,狀似智力過人;不過化繁為簡後,也不見得有甚麼了不起,看起來三人都像「白癡」!
宋澤萊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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