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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註版】論孫元衡《赤嵌集》的「魔怪意象世界」書寫【一】

【無註版】論孫元衡《赤集》的「魔怪意象世界」書寫【一】

──並論台灣傳奇文學時代的來臨

◎宋澤萊

0、摘要

這是探討孫元衡《赤嵌集》的主要內容與藝術手法﹝修辭法﹞的文章。

由於《赤嵌集》在台灣古典文學裡相當有名氣,許多人都認為裡頭隱藏著重大的內容,不過,實際上很少人瞭解真正的內容是什麼﹝因為它的用字艱深,幾乎沒有人做過完整的白話翻譯﹞。本文因此嘗試翻譯幾十首詩作,為大家稍微解密。

同時本文並不是用來稱讚《赤嵌集》這本書的成就,相反的,本文大多用來揭露《赤嵌集》內容的荒謬與錯誤,尤其是對原住民可能造成的傷害耿耿於懷;並對孫元衡的不恰當藝術手法﹝修辭法﹞進行嚴格的批評。

本文同時也提出三種無意識控制了孫元衡的書寫,使他筆下的台灣只屬於他個人的台灣,與其他詩人很不同。

關鍵詞:孫元衡、海登‧懷特、弗萊、保守主義、魔怪意象、傳奇文學

 

一、無法被輕視的一本詩集

孫元衡是清朝前期來台的遊宦,從康熙44年﹝1705﹞春天到康熙47年﹝1708﹞冬天,3年多的時間裡,他擔任了台灣府海防同知又兼諸羅縣令,留下了《赤嵌集》四卷計360首的詩,可說是他人生中詩歌創作的巔峰時期。可是他的詩頗不同於一般怡情悅性的作品,除了最後一年的詩作較常出現小品的動植物輕鬆描寫外,其它的風土描寫,尤其是前2年的詩作,均十分詭異險惡。可以說,當時的台灣地景、氣候、人物在他的筆下,絕大部分形同地獄魔境,是個充滿了惡山惡水、火焚地震、鬼獸出沒的地方。他的情緒顯得十分不穩而誇張,彷彿是一個突然陷身在地獄裡備受折磨的活人,身體、靈魂都受到了過大的創傷和驚嚇。

然而,對於孫元衡《赤嵌集》的這種台灣描述,台灣人能夠完全認同的應該不是很多。如今,當我們談到清朝最早期有關台灣的風土描述,大家還是比較推崇郁永河的《裨海紀遊》,鮮少人願意以《赤嵌集》為代表。然而事實上,郁永河只比孫元衡早八年到台灣,他們簡直是同時見證到台灣風土的人。關鍵因素應該是《裨海紀遊》的文字主要是散文,不使用艱深的文字,容易閱讀;而《赤嵌集》都是詩,同時使用冷僻的字眼﹝有些字都必須在《康熙字典》裡才查得到﹞,難以閱讀。另外當然是《裨海紀遊》的描寫比較合乎人間常態,叫人能夠接受;而《赤嵌集》的描述卻接近地獄陰間,叫人覺得作者是在創造一個幻境,遠離了真實。

不過,我們不能夠輕視《赤嵌集》裡對台灣的描寫,譬如說孫元衡對於原住民的的描寫在後來變成一個符咒,覆蓋住了許多往後的漢人作家眼睛,他們把那些描述原住民的詩,編入自己的著作裡,使那些不實的偏見繼續流傳下去。我認為對原住民而言,孫元衡的詩是難以消受的痛!因此,《赤嵌集》很值得我們進行理解,尤其是對〈裸人叢笑篇〉那一束詩作,我們最好還是要緊盯住它們,明其內容、技巧、謬誤之所在,才不致繼續被它所迷惑。

底下,我們就《赤嵌集》裡的山川河海、地形氣候、人物習俗﹝主要是原住民﹞描述,進行分析。我們除了要看看孫元衡詩裡頭到底寫了些甚麼之外,還要知道孫元衡運究竟用了什麼樣的修辭法、持有什麼樣的無意識在進行他的書寫。當中我特別要提出「保守意識形態」「魔怪意象世界」書寫傾向以及「傳奇文學」時代的來臨這三種無意識,支配了孫元衡的整個《赤崁集》的寫作。這些嚴重的無意識使得孫元衡筆下的台灣只屬於孫元衡個人所有,和其他的詩人完全不同。

在分析之前,先讓我們看一看孫元衡的年譜。這個年譜顯示他一生頗善於辦理政治,官運順暢,由正七品官變成正四品官,陞擢連連,任官其間沒有牽涉任何不利升遷的事情,與他《赤嵌集》裡顯示的超現實圖像思考,以及有一顆容易受到驚嚇恐嚇、自我壓抑、輕信傳說的心截然不同。他的表裡不一致,是最有趣的地方:

 

孫元衡簡譜

1661﹝順治18年﹞,1歲。故鄉安徽桐城,祖父孫臨,尚武,並善於寫詩。曾被南明唐王封為「副使」,做為提督的監軍。順治三年,與清軍遇於蒲城,兵敗被俘,死。父親孫中礎,明朝的太學生。清康熙時,曾被推薦為博學鴻儒,不赴任,終生不仕,詩作淡雅。

1684﹝康熙23年﹞,24歲。遊故鄉近郊龍眠山,寫了一些有關龍眠山景致的詩。

1685﹝康熙24年﹞,25歲。漫遊南京、天津、北京等地,短暫留居北京。

1686﹝康熙25年﹞,26歲。續留北京,遊盧溝橋,寫了〈盧溝橋即事〉詩作。

1688﹝康熙27年﹞,28歲。渡黃河到西安,遊歷陝西、甘肅、山西一帶。

1690﹝康熙29年﹞,30歲。離開陝西,南歸桐城。

1693﹝康熙32年﹞,33歲。以貢生的身份擔任山東新城縣令﹝正七品官﹞,這個貢生的頭銜可能是給朝廷很多錢所買得的。不過,以後證明他有治事的實力,在他任內,解決了邑內的水患,活人無數;同時 他也表現了他的清廉,有了很好的名譽。

1697﹝康熙36年﹞,37歲。兼攝山東蒲臺縣令。

1698﹝康熙37年﹞,38歲。秋天,新城縣令卸任,動身轉赴四川任漢州知州﹝從五品官﹞。

1699﹝康熙38年﹞,39歲。春天,到達漢州,任漢州知州。以後,在他幾年的知州任內,曾招徠流民四千餘戶,給牛種,開墾荒地,有了貢獻。到了秋天,又兼攝綿州知州,常常往來綿陽道中。

1700﹝康熙39年﹞,40歲。續留綿州。秋天,過劍門關,出四川,到利州﹝廣元﹞,冬天再返綿州。

1701﹝康熙40年﹞,41歲。往來利州、綿州、成都、嘉州之間。

1703﹝康熙42年﹞,43歲。長居成都,協助討發瀘蠻亂事,身歷其間,設法轉運籌備,事情處理得很完善,受上級賞識。空閒時遊覽杜甫浣花草堂、李白匡山讀書處。

1704﹝康熙43年﹞,44歲。卸任漢洲知州,赴西安謁見康熙皇帝,瞭解了新委派下來的任務。秋天離開西安,前往台灣,準備赴任台灣府海防同知﹝正五品官﹞的職務。

1705﹝康熙44年﹞,45歲。春天入閩,經萬安洛陽橋,渡過浯通支海,到廈門等待前往台灣的船。孫元衡對於他的台灣之行非常恐懼,覺得大海茫茫、台灣蠻荒都可能使他喪命,為之感到十分痛苦。同時,他的船由廈門出發,由於領船的人看錯了路標,找不到澎湖,不敢前行,被迫又返航岸上一趟。當中歷經驚濤駭浪,教他很難消受。總之,日後,他始終認為被調往台灣任職是被貶官,他就像是韓愈被貶道潮州,蘇東坡被貶到惠州、儋州一樣。春末,終於抵達台灣,開始撰寫《赤嵌集》卷一的詩作。在這一卷詩作裡,孫元衡展現了他的「魔怪意象世界」書寫,企圖將台灣寫成一個詭譎蠻荒、水火地獄的絕境,為他的《赤嵌集》立下了最大的特色。從此之後,四年之間,每年一卷的詩作中的地獄景像都未曾消失。這一年秋天,他北巡諸羅縣,曾抵達三林﹝今彰化縣內﹞、加留社﹝台南目加溜灣社﹞、宿茅港﹝今台南縣內﹞、他里霧﹝今雲林縣斗六﹞,馬芝麟社﹝今彰化縣鹿港﹞、大武郡社﹝今彰化社頭﹞、茄苳社﹝今台南縣﹞、鐵線橋﹝今台南縣新營﹞。總之,最北邊大約來到中部彰化,未及台灣北部,行蹤不如郁永河之遠﹝郁永河在康熙36年來台,比孫元衡早了8年﹞。

1706﹝康熙45年﹞,46歲。這一年,撰寫了《赤嵌集》卷二的詩作。在卷二裡,「魔怪意象世界」的書寫非常喧囂,地獄鬼卒的形象畢現,以〈裸人叢笑篇〉的詩作最令人震驚。這一年,除了仍擔任台灣府海防同知之外,又兼攝諸羅縣縣令,算是諸羅縣第九任的縣令,在職期間,提倡文教,捐俸建文廟大殿,也建了義學,置縣學學田,又建諸羅縣署。

1707﹝康熙46年﹞,47歲。這一年,於台灣府海防同知任內兼任台灣縣的縣令。撰寫了《赤嵌集》卷三的詩作。夏天到冬天,台灣大旱,糧食欠收,孫元衡招商運米,以濟民飢;同時又報請減免賦稅三分之一,抑制米價暴漲,嚴緝走私,都做得不錯。

1708﹝康熙47年﹞,48歲。這一年,撰寫了《赤嵌集》卷四的詩作,在這一年,詩作出現了大量的台灣動植物的描寫,很有采風味道,顯見他已經比較能用一般欣賞的眼光來看台灣。夏天,得知自己升任山東東昌府知府﹝正四品官﹞。冬,搭船離開台灣,前往山東赴新職。解除了他對台灣的所有恐懼。

1710﹝康熙49年﹞,50歲。在山東東昌府任內,刊行了自己的兩部詩作,即是赴台以前所寫的《片石園詩》四卷,計323首詩;與來台後所寫的《赤崁集》四卷,計360首詩。

﹝本年譜參考吳玲瑛碩士論文:《孫元衡及其《赤崁集》研究》、陳家煌著:《孫元衡集》編成﹞

 

二、山川河海、地形氣候的描寫

首先我們來看一看它們的大概內容:

我們說過,孫元衡的台灣之行,被自己認為是一趟被貶官的不如意之行。對於台灣河海以及所謂的「瘴癘之氣」充滿了恐懼,甚至感到自己隨時都會遭難,因此,當他在台灣生活了三年多,終於離開了台灣,踏上廈門的土地時,他的詩作〈廈門登岸〉﹝卷四﹞裡有兩段如此寫著:

 

退之欣見蝎,坡老喜聞騾。

將毋耳目僻,反使嗜好阿。

孤身阻絕域,相逢盡么魔。

奉詔遂生還,慰情已良多。

【譯】我就像韓愈見到蠍子、東坡聽到騾聲一樣地高興,因為以前見不到親朋故友,現在終於能見到了。從此我將不再像身居台灣一樣:如同一個隱士避開正常耳目應有的欲望。現在我反而會盡量追求我的欲望和嗜好。回想不久前,我孤身被隔絕在遙遠的台灣絕域,我碰到的都是妖魔鬼怪。現在我奉詔生還家鄉,已經受到許多友情的安慰。

 

三年窮困海,瘴癘憂相磨。

兩腳蹋中土,驚禽脫虞羅。

環山帶靈石,往往見雲窩。

流水出山來,淙淙橋下過。

日明楓葉岸,籟起長松坡。

弱鱗浮淺渚,喜鵲叫寒柯。

翠竹鮮鈎棘,著手久摩挲。

﹝皆台地所無﹞

【譯】在這三年裡,我常擔心瘴癘會來折磨我。現在我終於踏上了中土,就像一只受到驚嚇的飛禽,脫離了獵人設下的網囉。你瞧!現在我回到了廈門,眼前所見的四周的山脈都蘊藏著具有靈氣的石頭,而且山中處處飄著白雲。流水從山裡流下來,不斷地從橋下流過。陽光撫照楓樹生長的河岸,風兒吹過了長著松樹的山坡。小小的魚兒在淺淺的水塘裡游泳,喜鵲在冬天的樹木上叫著。青翠的竹子很少有棘刺,可以用手掌久久地摩娑著。

﹝這些都是台灣所沒有的﹞

 

詩中這兩段文章,把台灣和中土做了一個比較,一面陳述了居住在中土的美好,一面貶斥台灣是不能住的妖魔鬼怪的地方;一面陳述了中土﹝廈門﹞山川的可愛,一面故意把台灣貶斥成沒有任何良好山水的地方﹝沒有任何的好處﹞。

在稍早,同是離開台灣的這一年,他也寫了一首〈瘴氣山水歌〉﹝卷四﹞,憑著想像和傳說,將台灣描寫成充滿瘴氣的地方,還說瘴氣是由所謂的「瘴母」產生,甚至說台灣的焦煤是由黑色的水流所結成,乃至說淡水﹝應該是指下淡水溪﹞的水色清澈,卻能變成毒水殺人,可說是一種非常魔幻的書寫。我把這首不平凡的詩的原文和譯文並列於下:

〈瘴氣山水歌〉
瘴山苦霧結胚胎,窮陰湥墨堆枯煤。赤日沈為死灰色,勁風萬古無由開。下有長河名淡水,玉椀澄之清且旨。化為碧血與鴆漿,殺人不見波濤起。山有飛禽河有魚,上原下隰黃茆居。島民生與瘴相習,諸蕃雜作古丘墟。墟中婺婦能為鬼,婆娑其舞歌笑娓。舌語疑咒走疑癲,人瘴由來勝蛇虺。嗟我禦暴分邊城,掃除無力空含情。樵山飲水滋慚恧,仕宦五瘴良非輕(宋梅摯瘴說)

【譯】充滿瘴氣的山脈籠罩雲霧,正在孕育著瘴母;極其陰沉的黑色流水產生了焦煤。炎炎的太陽沉落之後,天空一片死灰色,古老的強風沒有辦法吹到別的地方去。在山底下有一條河叫做淡水,當它的河道澄清的時候,水質既清潔且甘美。可是它也會變化成紅血或毒水,不必用它的波濤就可以殺人。在山上本來就有飛禽,水裡本來就有魚類,島民也在高地或低地蓋著茅草屋居住。這些島民一向與瘴氣相處在一起,所有的番民也都在荒地種田。聽說荒地的之中有不法的婦人能使用巫鬼之術,在翩然起舞中笑容動人。她的舌頭說著咒語,動作癲癇,這就是人為的瘴氣,比蛇蠍都還狠毒。感嘆我是為了緝拿這裡的不法份子,才被上司委派到這裡辦事,可惜雖然有心但卻無力掃除這些東西。我日日在這裡過著放曠自然的生活,一點都不像勤於政事的官吏;梅摯先生說得好:當官有五種不好的作為叫做「五瘴」,我就是患了五瘴毛病的官員,病情還不是很輕呢!﹝注:五瘴的說法來自宋朝的梅摯所說的五瘴﹞

在來台第三年所寫的卷三裡,他寫下了除夕風雨大作的一首詩,叫做〈除夕雷雨大作〉,把進入春天的一場雨水,寫成遮天蓋地,震撼水陸,妖氣祥氣難以分辨,龍蛇神鬼一時齊集,聲勢逼人。又稍早,他也寫了極北台灣的雞籠狀況,叫做〈客自雞籠還,言形勢甚悉〉,把雞籠寫成毒硫磺四溢,生長著奇怪物種的地方。又稍早,他寫了〈秋日雜詩二十首〉,當中的第四、五首,寫了台灣的一些奇景,當中又把極北台灣寫成天有毒水,海有凶水的地方。同時寫著台灣的所謂暴風能夾帶烈火,夕陽餘燼能燃燒天空的景象。總之,將台灣寫成類似毒水、毒火肆虐的洪荒地獄,叫人不能不震驚。卷三這幾首的詩作原文、翻譯並列於下:

 

〈除夕雷雨大作〉

臘月晦日大雷雨,長風挾浪翻高空。                                

海中龍蛇厭蟠蟄,世上草木開屯蒙。

赫怒昔聞殫帝力,妖祥今見煩天工。

無敢戲渝獨危坐,寒花往往能鮮紅。

【譯】十二月最後的一天,忽然來了一陣大雷雨,大風夾著海浪翻捲在天空中。使得海裡的龍蛇也厭煩滯留在海底,一起飛躍起來。人世間的草木也不再軟弱無力,變得強硬起來。情況就像是人們所說的天帝竭盡他的力量來發怒,在此時此刻,就是有老天的工巧敏銳,也難以分辨出情況是妖是祥了。我不敢對這種現象隨便開玩笑,只能正襟危坐,特別注意這個詭譎的狀況;因為在寒冷的冬天裡,往往能看到一些花兒開得很鮮紅。

〈客自雞籠還,言形勢甚悉〉
聞道雞籠嶼,孤城莽蕩間。

毒磺糜白石,沸水迸丹山。

東渡洪波弱,秋崖積雪斑。

蟲魚俱異物,戍卒幾人還!

【譯】聽說那個雞籠港外的小島,有一座孤城就立在遼遠無際的海水中。在那島上,有毒的硫磺可以溶化白色的石頭,沸騰的海水可以撞裂紅色的山丘。一路向東的洪流,來到這裡化為最凶險的弱水,秋天的山崖上則堆積著白雪。凡是在那裡的蟲魚全都是奇怪的物種,凡是戍守在那裡的士兵也沒有幾個能回來!

〈秋日雜詩二十首〉之四、五

〈之四〉

北勢到雞籠,齊諧志怪同。

瘴雲凝自古,毒水澹於空。

伏火從山鬼(近山夜多光怪),驚濤駕海翁(巨魚)。

舟回十二載,浮去弱洋東(相傳昔有閩船飄至弱水之東,閱十二年始還)。
【譯】由北勢溪到雞籠的北台灣,河川、地形、氣候與傳說中《齊諧》這本書所記載的詭譎情況是相同的。自古以來,這裡凝聚著瘴癘形成的雲氣,有毒的水氣瀰漫天空。山間的鬼魅攜帶著有溫度的火光行走﹝注:靠近山區的地方夜裡出現許多帶著火光的鬼怪﹞,鯨魚凌駕在驚濤駭浪之中。聽說有一些舟船去到那裡,要等到第十二個年頭才能回來,因為它被波浪帶到了弱水以東的地方去了﹝注:傳說以前有福建的船漂到弱水的東邊,經過十二年才回來﹞。

〈之二〉
亦有奇情在,都疑夢裏逢。

潮生驚戰鼓,日盡駭邊烽(臺郡東面皆山,不見初日,頹陽如烽燧遞出,夜深方隱,奇觀也)。

挾火麒麟颶(海風有名麒麟暴者,風中有火,數年間作,竹樹咸焦),摧雲傀儡鋒(傀儡山時有雲氣,其蕃成群,見人則戮)。

秋容何處好,千里木芙蓉。

【譯】還有一些狀況頗為詭譎不解,叫人以為是夢中才能見到的景象。當海潮漲起來時,好像擂動戰鼓一樣,聲勢驚人;當太陽西墜,就好像國家的邊境燃起連天的烽火,震撼四方﹝注:台灣的東邊都有山脈,所以看不見初升的太陽;當夕陽西墜時,會留下巨大火光,到深夜才慢慢消失,蔚為奇觀﹞。還有一種叫「麒麟颶」的暴風﹝注:從海面吹來一種叫做「麒麟暴」的風,風裡會夾帶著火光,幾年之中就有一次,竹子樹木都被燒焦了﹞。傀儡山上有摧毀萬物的雲氣,那裡的番人拿著鋒利的尖刀﹝注:傀儡山上時常有雲霧,番人成群結隊,看到人就砍殺﹞。這麼說來,在秋天裡,還有甚麼好景象呢?假如要說好景象,大概就是生長千里的大片的芙蓉林了!

在來台的第一年所寫的卷一詩作裡,他寫了一首〈颶風歌〉。這首詩的前段,孫元衡將台灣的颱風颳起來的情況寫成彷彿千萬的騎兵交戰,又像是大秦帝國整個崩毀瓦解了:又說颱風來襲時,背負地球的龜神必須運用神力才能把地軸撐住,載著太陽的神車也不敢外出。總之,他極力誇大颱風的威力。在稍早,他也寫了一首〈吼尾溪〉,用來陳述他渡過台灣中部虎尾溪的狀況,虎尾溪在他的筆下變成陝西綏州道的無定河,充滿了凶險,當他渡過虎尾溪時,叫他整個喪膽終致於渾身發抖。在稍早,她又寫了一首〈苦熱行〉,用來陳述台灣的炎熱天氣,據他說台灣一旦熱起來,就是火蛇也會在它的靈穴裡掉下鱗片,天龍也會在穹蒼裡卸下龍角,即使是太陽已經西斜,也會叫人中毒,簡直將台灣描寫成火坑地獄。又稍早,他寫了〈中秋夜對月〉這首詩,詩中否定了台灣桂樹的香氣,認為台灣的桂樹滿山,香氣會變成瘴氣,一吸入鼻孔,就生病了;並且提到台灣的酒是不能喝的,彷彿台灣的酒是有毒的。這麼一說,台灣真的就是完完全全的人間死地了。這幾首詩,我仍然將原文、翻譯並列於下:

 

〈颶風歌〉前段
九瀛怪事生微茫,瘴母含胎颶母長。虹篷出水勢傾墮(斷虹飲水,稱為破篷,主風),雲車翼日爭回翔(雲如車輪,主風)。須彌山下風輪張,獰悍熛怒天為盲。塕然於扶桑之木末,吞吐夫天池之巨洋。訇哮簸蕩鼓神力,不崇朝而周回於裸人之絕國、黑齒之窮鄉。■〈風劦〉■〈風孛〉颫■〈風夬〉無不有,一一堁堀塵飛揚。突如神兵交萬馬,崩若秦家天地瓦。■〈旋,風代方〉飍起中央,沙礫盡飄灑。鰲身贔屭拄坤軸,羲轂軒軒欲回輠。怒鯨張齒鵬奮飛,涸鱗陸死鹽田肥。嗟哉!元龜入殼避武威,伏蟲盡蹂蹸,植物將誰依,東門大鳥何時歸!我聞山頭磐石墜海水,夔鼓轟騰五百里。戰舸連檣吹上山,乖龍罔象迫遷徙,萬人牽之返於沚。嗚乎海田幻化良如此!

【譯】在模糊不清當中,海外的怪事就產生了:天空中團團雲霧般的瘴母正在孕育,如虹一般的颶母也逐漸膨脹拉長。天空同時出現了片段的彩虹圆弧﹝注:被截斷的彩虹插入水中,叫做破篷,預示將有強烈的風要來臨﹞;雲團的運行有如車輪,在在都說明颶風來臨的局勢已經形成。果然高山下的的狂風颳起來了,猙獰驃悍的大風使得天地失去了方向。颶風生起於巨木的尾端,而吞吐於巨大的海洋之中。它鼓動了力氣,拚命咆哮顛簸,不需一天的時間,就轉了這個黑色牙齒的貧窮裸人國一大圈。急風、暴風、大風、小風無所不有,每個地方彷彿都塵土飛揚。忽然就像千萬的騎兵交戰,又像是大秦帝國整個崩毀瓦解了。有時旋風從中央地帶捲起,沙礫就四處飛揚。這時背負地球的龜神必須運用神力把地軸撐住,載著太陽的神車也不敢外出;這時鯨魚憤怒張開大口而巨鳥也必須用力飛翔,游到陸上的魚類都在乾涸中死了,使得鹽田因此而肥沃起來。唉呀!巨龜都藏在殼裡避開了颶風的威力;本來蟄伏在地裡的蟲類都遭到了蹂躏;植物顯得無依無靠;鳳儀門飛出去的鳳凰何時才能飛回來呢?我聽說有一次,颶風來了,有個山頭的大岩石落到海水裡,就像是夔鼓被擂響,聲音震動了周圍五百里的地方。這時,就是林立的戰船也要被颶風吹到山上;水中的妖怪龍神也要被迫遷徙流離;成千上萬的人牽著手,避居在水中一塊小路地上。唉呀,滄海桑田的變化就是如此啊!

〈吼尾溪(水似無定河)〉
雕陰山下綏州道,擂紫騮衝無定河。水回沙走不敢立,停留頃刻身蹉跎。到天南渡吼尾,涾■〈氵陁〉不啻重經過。自斗六門繞柴社,派分貫串東西螺。是時秋旱井泉涸,蕩潏盤■〈污皿〉旋為渦。方春一雨黿鼉舞,縱有班匠無輕艖。當年上馬身手捷,銀鞍不動根連柯;今乘筍輿仗人力,諸蕃火伴來奔波。蚪螭罔象競擎捧,爬沙百腳工騰那。昔不動顏今股慄,織愁編臆紛干梭。平生作事耿奇氣,履險弗懼心靡他。毋乃勇怯隨年改,念此迸淚雙滂沱!

【譯】回想年輕的時候,我曾經在陝西雕陰山下的綏州道,猛拍駿馬,衝向無定河。當時,無定河由於水流迴轉激烈,河床的流沙移動,我片刻都不敢站定不動,惟恐一旦停留片刻,就因此生命有了不測。來到這個極南的台灣,遇到了吼尾溪,正像是又經過一次水波相疊的無定河。這條吼尾溪從斗六門繞過柴社,流過也切分了東螺和西螺兩地。不久前恰巧秋天乾旱,井水河水都乾涸了,本來水勢洶湧卻變成了盤旋迴轉的小水流;等到現在,春天來了,一旦下起雨,水勢就奔騰起舞,縱使有魯班一樣的工匠,也來不及做成小渡船,我們只能憑著兩隻腳勉強渡河。想當年,我在馬背上身手矯捷,坐在馬鞍上安穩不動,有如盤根錯節的樹木;現在卻必須仰仗腳伕乘坐籃輿渡河,靠著許多番民和友伴在波浪中來往奔走。這時彷彿有許多的龍魚紛紛前來抬起我們;眾人的腳步費時費力慢慢在河床上往前移動。從前,我遇到無定河的險境時,臉面從不變色;現在卻雙腳發抖,懼怕、擔憂的情緒在心裡擾動穿梭無法停止。我平生做事一向氣正勢高,歷經險境往往心無旁騖不憂不懼,沒想到今天竟然變成如此。這難道不是證明我的勇氣隨著年紀逐漸消蝕了嗎?想到這一點,我不禁雙眼淚水滂沱了!

〈苦熱行〉
丹蛇折鱗龍解角,扶桑曦馭騰東井。頭痛山南天毒西,片月當中墮焦影。牽牛脫軛河漢枯,織女停梭空引頸。大鵬戢翼大鯤潛,洪從祖公醉不醒。欲乞玄霜飛雪丹,滌滌山川心冋冋。

【譯】台灣的太陽奔騰跳躍在夏天時節,天氣實在太熱了。就是火蛇也會在它的靈穴裡掉下它的鱗片,天龍也會在穹蒼裡卸下它的龍角。當太陽在山南的時候,會把人曝曬得頭痛欲裂;當她在西邊,也彷彿能教人中毒。月亮在天空,好像被燒焦了,就要墜落下來的樣子。天上的牽牛星座離開了它的固定方位,銀河一片地乾枯。至於織女星座彷彿要停止運行,織女彷彿徒然引頸企盼,再也看不到什麼東西。這時的巨鳥都收斂了它的翅膀,大魚也隱藏自己的行蹤;就像是逃避世界的葛洪先生,跟隨著他的祖先喝醉不醒了。我想要向老天爺乞求冰冷的北方霜雪,洗一洗這個炎熱的山川,腦海卻是一片空洞。

〈中秋夜對月〉
海闊偏宜月,天南不覺秋。自憐家尚在,甘與夢同遊。香瘴潛浮桂(桂樹滿山,人觸香則病,亦瘴也),狂潮欲上樓。一杯鄉國酒(沽酒不可飲,海船多載惠泉),休為看花留。

【譯】這裡海闊天高,很適合欣賞月亮;這裡的南方氣候炎熱,在秋天時,也不覺得秋涼。我常擔憂自己還有家室,不願隨便就放棄自己的生命,但願平安無事。我把這裡的受苦受難當成是一場夢,與夢同遊。在這裡,桂花所形成的香味甚至也變成了一種瘴氣﹝注:這裡的桂樹滿山,人一接觸到桂花的香味,就會生病,原來桂花香也形成一種瘴氣﹞;巨大的浪潮在發狂時,宛如要衝向高樓,一切都令人難以想像。我的手中有一杯故鄉來的安全的酒﹝注:從台灣市集買來的酒是不能喝的,海船因此多載一些酒來這裡﹞,不像這裡買來的有毒的酒,我決定要把它喝了,不因為欣賞花木而忘了把它喝乾。

在卷一裡,有一首詩,題目很長,叫做〈乙酉三月十七夜渡海遇颶,天曉覓彭湖不得,回西北帆,屢瀕於危,作歌以紀其事〉,這首詩陳述了他首次航行於台灣海峽的經驗。當時,船上的觀察員被海上的景象迷惑了,無法找到澎湖,不敢再前進,必須返回岸上再一次出發。這次的經驗叫他嚇破了膽。他描寫當夜狂風怒號,海水拍打船身。在天崩地裂中,彷彿有鬼物、海妖、海神前來撲擊咒罵他們,所有的人都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只能向那些神鬼乞求活命,回到故鄉就好。他這麼一寫,台灣海峽就等於一個墳葬之地,置身其中的人要活著也難。

在稍早,他也寫了一首詩,詩的題目一樣很長,叫做〈·除臺灣郡丞,客以海圖見遺,漫賦一篇寄諸同學〉,當時,他還沒有進入台灣海峽,正在廈門等船,當他展開航海圖,觀看台海時,已經將台灣想像成一個道路奔跑著裸體的野蠻世界,市集間雜草叢生,長滿了簇簇的竹子。並認為這些現象可以使看到聽到的人皮膚起粟,感到發冷害怕。這麼一寫,台灣就變成洪荒一片,毫無文明了。卷一的這兩首詩,我們也原文、翻譯並列於後:

 

〈乙酉三月十七夜渡海遇颶,天曉覓彭湖不得,回西北帆,屢瀕於危,作歌以紀其事〉

羲和鞭日日已西,金門理檝烏鵲栖。滿張雲帆夜濟海,天吳鎮靜無纖翳。東方蟾蜍照顏色,高低萬頃黃琉璃。飛廉倏來海若怒,穨飆鼓銳喧鯨鯢。南箕簸揚北斗亂,馬銜罔象隨蛟犀。暴駭鏗訇兩耳裂,金甲格闘交鼓鼙。倒懸不解雲動席,宛有異物來訶詆。伏艎僮僕嘔欲死,膽汁瀝盡孿腰臍。長夜漫漫半人鬼,舵樓一唱疑天雞。阿班眩睫痿筋力,出海環珓頻難稽(海舶內稱望遠者為阿班、舟師為出海)。。不見彭湖見飛鳥,鳥飛已沒山轉迷。旁羅子午晷度錯,陷身異域同酸嘶。況聞北嶕沙似鐵,誤爾觸之為粉齏(彭湖山南有北嶕,下為鐵板沙,濟海之舟不見彭湖,則不敢南渡)!回帆北向豈得已,失所猶作中原泥。浪鋒舂漢鷁首立,下漩渦臼高桅低。怒濤洶濺頂踵濕,悔不脫殼為鳧鷖!此事但蒙神鬼力,窅然大地真浮稊。翠華南幸公卿集,從臣舊識咸金閨。挂冠神武蹤已邁,願乞骸骨還山谿。讀書有兒織有妻,春深煙雨把鋤犁。

【譯】太陽的車伕快馬加鞭,使得太陽很快地向西斜了,在金門島整理舟船,所有的喜鵲都安靜棲息不再躁動了。我們張開了飽滿高大的風帆,凖備夜間渡海到台灣;此時海波平靜,天空沒有任何雲物的遮蔽。東方的月亮對著海面照出了一片的顏色,高低起伏的波浪現出了一片黃色琉璃的光輝。忽然間,狂風猛吹,海神彷彿也狂怒起來,暴風急速拍打海面,彷彿引動了所有巨大海魚的喧嘩。南箕星宿因此而簸揚著,北斗星宿也因此而動蕩不停;不論是海神或水中的妖怪都和蛟龍相互追隨起來。狂暴的碰撞聲使兩耳都要裂開了,就像是穿金戴甲的兩隊人馬在鼓聲中交戰一樣。船帆倒掛再桅桿上面,風又捲動了那些船帆,彷彿有鬼物前來咒罵我們。趴在船板的僮僕們嘔吐得就要死去,膽汁都要吐光了,腰腹都痙癴起來。長夜漫漫,大家都被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船上的控制台終於傳來了報更聲,教人以為天雞報曉。專門主司望遠工作的船員已經筋疲力盡,航行時的占卜用具也難以測出吉凶﹝注:海船裡主司望遠的人叫做「阿班」;海上掌管航行的人叫做「出海」﹞還看不到澎湖時,先看見了海鳥,當海鳥飛離時,就知道被遠山的影子誤導了。這時才知道測度方向、時間的儀器弄錯了,使得我們的航行發生錯誤,一時之間大家如同陷身在一個異域裡,一齊哀鳴感嘆。我們聽說澎湖北邊的的沙岸間硬如鐵塊,如果誤觸了那地方就會粉身碎骨﹝注:澎湖山的南邊有一個北礁,底下就是鐵板沙,渡海的船員如果看不見澎湖,就不敢貿然向南航行。﹞!此時,我們迫於情勢,在情非得已中,必須返航;即使在自己中原土地上流離失所,總算是還能埋骨在中原,總比葬身海中要好些。這時,巨浪沖打天際,使得船首都豎立了起來;漩渦的底部看起來還要比船桅高一些。在怒濤飛濺中,我們全身上下都被打濕了,恨不得當下變成飛鳥以便飛離這個險境!這件事只能靠神鬼的力量來解救,人就是這麼渺小,只是滄海中的一粒米而已。回想不久前,吾皇康熙巡行到杭州來,一時公卿畢集,那些皇帝的隨從和我的老友都是國家的菁英,他們並沒有為我的台灣行向皇上求情。假若現在想要模仿陶宏景,在神武門前挂冠求去,遠離官場去隱居,也已經沒有機會了。我現在只想央求這一副老骨頭能回到故鄉就好,在家裡可以陪陪小孩念書,看看妻子織布,或者在春深的煙雨中拿著鋤具種種田。

〈·除臺灣郡丞,客以海圖見遺,漫賦一篇寄諸同學〉

中原十五州,無地託我足。銜命荷蘭國(臺灣本荷蘭地),峭帆截海腹。披茲瀛壖圖,島嶼紛可矚。回身指南斗,東西日月浴。颶風怒有聲,駭浪堆篷幅。滌汔終古心,瀇瀁萬里目。毫釐晰舟輿,稊米辨岩谷。道奔裸體人,市莽連雲竹。覽者睫生芒,聞之肌起粟。寄語平生親,將毋盡一哭!

【譯】中原共有十五州,竟然沒有可以給我居住的地方。我奉了上司的命令,要前往從前荷蘭人的國度台灣去當海防同知﹝注:台灣本來是荷蘭的土地﹞。如同峭壁一樣的船帆將被升起來,船就將要進入了海中了。展開了海中的島嶼圖來觀看,眾多的島嶼都可以清晰看到。在廣大的海中,轉身就可以看到南斗星,同時也投入在橫越東西天際的日、月懷抱中了。聽說海上的颶風常大聲怒吼,令人害怕的浪高高地掀起了小帆船。在海中,海水能洗盡吾人萬古的愁心,浩大的海水映入吾人的眼目。在無邊無際的大海圖裡,我們只能由毫厘般細小的點,來分辨出那是否是一艘船隻;也只能由一粒米大小的記號,辨別出那是否是一個高聳的山谷。至於台灣那個島嶼,據說道路奔跑著裸體的野蠻人;市集間雜草叢生,長滿了簇簇的竹子。這些現象可以使看到的人眼睫生出芒刺,感到痛苦;聽到的人皮膚起粟,感到發冷害怕。如果我把這些話告訴來生平的親戚朋友,你們怎能不為我痛哭一場呢?!

 

看了上述這些詩的內容以後,我們要分析作者的修辭法:

1.這些詩,顯示了孫元衡是一個很喜歡使用僻字的詩人。比如說「風劦」、「風孛」「颫」「風夬」「氵陁」「污皿」這些奇怪的字,最好是直接由康熙字典中去尋找,比較能了解它們的意思。孫元衡和另一位稍後來台的詩人朱仕玠非常相像,他們都很喜歡使用冷僻的字眼,而且孫元衡比朱仕玠更加肆無忌憚。這種喜好僻字的習慣,彷彿在他的詩中打了一個個死結,當然加苦讀者,可是他卻毫不害怕。有人說這是受到了唐朝詩人韓愈的影響所致,不過,我想即使沒有韓愈,他也一樣會使用冷僻字,因為自古以來,這一派的詩人還不少,他們的目的可能是要向讀者誇耀他們是很能識字的人,不只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而已。換句話說,他們可能認為寫僻字是一種有學問的表徵!當然,這種想法是很無聊文人的德行。另外無非是要讓讀者對他的詩有一種「崇高」「孤絕」「不俗」的那種感覺,也就是說說,詩人故意標新立異,以奇獲勝。

2.再者,孫元衡的用詞也顯得十分詭譎,譬如「虹篷」「訇哮」「堁堀」「贔屭」「穨飆」「酸嘶」……不勝枚舉的詞,不管是名詞也好,動詞也罷,都很難理解,想要解讀他們,讀者就要有查閱康熙詞典的時間和永不放棄的耐性。有些奇怪的詞,顯然是為了勉強押韻﹝可見孫元衡的才情還是有一定的限制﹞有關,但是更多的是由於任意使用僻字所造成。換句話說,因為字很難理解,也牽動了詞變成很難理解了。

3.其次是比喻的問題,孫元衡的詩是一種大量使用比喻的詩。如果以「賦」「比」「興」的分類法來為《赤嵌集》做一個歸類,它一定會屬於「比」的這個種類。一般來說,我們在文章中所以會使用比喻,大半是深怕別人不懂得我們的真正意思,就做一個比喻。比如說為了使抽象性的感受容易被人領略,我們就會做一個具象的比喻﹝類如把焦急的心情比喻成為熱鍋上的螞蟻﹞。可是,孫元衡倒不一定如此,他反而是將一個非常容易懂的具體的生活形象,用另一個十分不可解的景象做比喻,甚至使它超現實化。結果,我們本來可以理解的現實情況,就被他轉化成為難以理解的圖像。比如說,台灣的大雷雨很容易理解的,頂多就是「西北雨」那種情況,但是在他的比喻底下就變成十分驚人的「海中龍蛇厭蟠蟄,世上草木開屯蒙」的景象;台灣的颱風也很容易理解,頂多就是掀翻屋頂那種景象,但是在他的比喻下,就變成「突如神兵交萬馬,崩若秦家天地瓦」的分裂天地的情況。台灣的炎熱氣候也很容易理解,最熱就是攝氏35、6度,還不足以煮熟一顆雞蛋,但是在他的筆下就變成「丹蛇折鱗龍解角,扶桑曦馭騰東井。頭痛山南天毒西,片月當中墮焦影」這種不可思議的情況。這些比喻,還帶著典故,就更令人恐懼,也是使得孫元衡把台灣風景轉換成地獄般風景的真正幕後操縱者,我們說孫元衡這種把具象轉成超現實的文學技巧也真是「厲害」!

4.再來是誇飾法的問題:所謂的誇飾法,就是說在行文中,誇張了客觀的事實,使他所要表達的意象更加凸顯,終於引起讀者的注意。因為讀者天生上就有一種好奇心,遇到有人誇口,就會被迷惑,會想要探究到底,作者因此就順其自然利用讀者的這個喜好,誇張他的陳述。因此,作家在文章中使用誇飾法,是很平常的事,甚至不太推崇誇飾法的寫實文學家,也會在他們的某些詩裡偶而使用誇飾法。比如說李白的〈秋浦歌〉就寫:「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杜甫也曾在他的〈古柏行〉裡寫:「霜皮溜雨四十圍,黛色參天二千尺。」可見在文章中使用誇飾法,原來就無可厚非的,也是不能避免的。但是孫元衡就比較不同。我們說過,孫元衡很喜歡把現實的現象,用一種超現實的意象做比喻﹝取代﹞,然後努力書寫那個超現實的意象。問題就出在他的超現實意象,不是平常的超現實意象,而是那種極端誇飾的意象;況且動作詞頻頻,甚具聲勢,超出了上面我所舉例的李白和杜甫的那種誇飾。

比如說,他誇飾了雞籠一帶的蠻荒,說那裡「瘴雲凝自古,毒水澹於空。伏火從山鬼,驚濤駕海翁」就比李白杜甫那兩句詩要有氣勢,也更令人驚訝。致於誇飾雞籠的凶險成「潮生驚戰鼓,日盡駭邊烽。挾火麒麟颶,摧雲傀儡鋒」都具有尖銳的殺傷力。更厲害的是,他的誇飾,常常大而無外,遍及整個天上地下,充塞宇宙,引人震驚,很像莊子在〈消遙遊〉裡對鯤鵬的比喻,就是所謂的「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這種比喻,由於充塞了宇宙上下,就使我們震駭浩嘆,不知道要如何消受。因此台灣火熱天氣在孫元衡筆下就誇飾成「牽牛脫軛河漢枯,織女停梭空引頸。大鵬戢翼大鯤潛,洪從祖公醉不醒。」 台灣海峽風浪在她筆下就誇飾成「飛廉倏來海若怒,穨飆鼓銳喧鯨鯢。南箕簸揚北斗亂,馬銜罔象隨蛟犀。」都只能叫人瞠目結舌。致於把台灣的颱風誇飾成「須彌山下風輪張,獰悍熛怒天為盲。塕然於扶桑之木末,吞吐夫天池之巨洋」,也都變成聳人聽聞的神話了。

我們知道,「極端的誇飾」正是《赤嵌集》最厲害的修辭法。

5.再其次是文章的結構問題。大致來說,我們書寫文章,都會有結構的,由其是兩極對立結構非常普遍,因為作家都知道有結構才會有緊張,有結構才會有戲劇性。孫元衡的致在詩的內容結構上,很難隱藏「中原/邊疆」「文明/蠻荒」的這種對立。在上文裡,我提到他來台將近四年後,返回廈門時,所寫的「退之欣見蝎,坡老喜聞騾。將毋耳目僻,反使嗜好阿。孤身阻絕域,相逢盡么魔」這些詩句,就是這些結構的現形。其他的詩句,也都隱藏了這種結構,只要仔細揣摩,它就被發現出來。

以上,大致就是孫元衡的詩歌技巧。

由上述內容和技巧來看,可以總括他對台灣的想像,不論是尚未抵達台灣或抵達台灣以後的三年多裡,除了心情比較放鬆的時候所寫的常態詩外,他對台灣的想像其實沒有多大的改變,那就是將台灣寫成「洪荒一片」「瘴癘四起」「炎熱火坑」「萬物有毒」「裸人奔跑」「鬼哭神號」……的地方。同時他的藝術手法顯示她過度用力在寫台灣,它對台灣其實下手很重,換句話說,他幾乎窮盡了負面的比喻,來描述台灣的山水,甚至類似詛咒台灣也在所不惜。所以我說他把台灣看成是一個陰間地獄,並沒有冤枉她。

既然如此,那麼我們跟著就必須探討,究竟是甚麼因素,使他把台灣寫成如此這般,而不是其它的樣子。因為顯然還有其他作家寫的當時的台灣山川不是孫元衡這一種,甚至剛好與孫元衡相反。比如說,乾隆三年﹝1738﹞中舉,推估年記約小於孫元衡40歲的台灣本土詩人陳輝,他也寫了許多的台灣山水風景詩,差不多都是風景宜人,使人非常愉快,和孫元衡的詩恰成兩極。按說他們差不多只相差40歲,同樣處在台灣還有待開發的階段,所建的台灣山水風景詩應該相差不多,可是寫出來的卻南轅北轍,這究竟是甚麼原因?在這裡,為了讓大家對孫元衡詩的獨特性加深了解,我隨機取樣,把陳輝所寫的四首詩的原文和翻譯的並列於後,讓大家能仔細做個比較:

 

〈渡菅林潭〉

溶溶潭水碧無垠,兩岸蒼煙鎖白蘋。

山影遠涵波色翠,雲光斜映浪花新。

一肩行李臨流客,半棹歌聲喚渡人。

欲向前村暫棲息,酒帘風起綠楊津。

【譯】台南的菅林潭水勢盛大,一片無涯無際的綠;潭兩岸的蒼翠草木,包圍了水中白色的浮萍。遠山的姿影映入潭裡,使得潭水一片碧綠;天空的雲兒也映入了潭裡,使得翻躍的浪花看起來顯得清新。即將渡潭的旅人背著滿肩的行李,船夫唱著船歌載送客人渡潭。渡潭之後,想要走到前面的村莊暫時休息,就看到綠柳的渡口有酒帘被風吹捲了起來。

〈登赤崁成遠眺〉

鹿耳鯤身島嶼連,雲光海色雨晴天。

江帆曉渡波中影,市井寒炊竹外煙。

山似畫屏常染黛,水如冰鏡日磨鮮。

憑高得趣閒瞻眺,萬里鄉關一望懸。

【譯】鹿耳門與鯤鯓島連成一片,此時是雨後的晴天,有著白雲蒼海的亮麗風景。你看,那片片的風帆,在破曉中行駛,將它們的影子倒映在水中,人們在冷空氣中煮著飯,炊煙飛出了竹圍之外。此時的山脈看來像是一列屏風,畫染著深綠色。

〈半路竹莊〉

客舍春郊裏,陰陰翠竹園。

衝煙聞犬吠,隔樹見鶯喧。

草綠疑無路,雲深又一村。

行行車馬過,從此近仙源(地近前窩仙堂)。

【譯】旅途上住在春天的郊店,這是一個有著濃密綠竹的家園。在裊裊的炊煙中,能聽見村犬的吠叫;隔著樹隙,能看到鳥兒忙著喧嘩。在綠草的遮蔽下,本來以為已經無路可走,誰知走進白雲的深處,又看到了另一個村莊。馬車不停地走呀走,此地已經靠近了鄉民何侃所建的化外之地──「前阿仙堂」了。

〈東港渡〉

斜帆臨野渡,水漲海涯東。

草色連長岸,嵐煙聚短蓬。

山山春雨霽,樹樹夕陽紅。

欲向津頭問,桃源路可通?

【譯】

在東港渡口,停著斜掛風帆的小船,潮水在海峽的最東邊漲起來了。綠色的野草沿著長長的沙灘上連綿地生長,晚間的薄霧凝聚在彩虹的周邊。春雨後,每座山都顯得明亮,而每棵樹在夕陽下都被染成昏紅。想要問一問碼頭的人,這裡有路可以通到陶淵明所說的桃花源嗎?

 

我們看到陳輝這四首詩,就想到清朝後期,李逢時、陳肇興那些田園詩人所寫的山水詩。不錯,陳輝其實是台灣田園詩風的先聲,經由他的山水詩,後來的大規模的田園詩時代才會來臨。陳輝是台灣縣人,由他的有限的人生資料看來,除了考試到大陸以外,都住在台灣,可以說是標準的台灣本土詩人。在這位本土詩人的筆下,台灣顯得風景明媚,類似桃花源,簡直是人間仙境。這四首詩,大概都描寫現在的台南、高雄、屏東的風景。按說他所到之地,比孫元衡更是南方,可是在他的筆下,卻沒有出現孫元衡那種把台灣天氣描寫成酷熱無比的詩句,也沒有所謂瘴癘孕育於天空的景象。這究竟是為什麼?

我們由孫元衡有限的年譜資料裡,大概可以推論出下列幾個主要的原因:

1.來台非其所願:我們提到過,他的來台完全是上級長官單方面的派遣,事先沒有協調他﹝因為直到他見了皇帝,才知道新的任務﹞,也就是說他的來台是被逼的。本來這是長官的好意,想把他由從五品官變成正五品官,可是在孫元衡心中,他主觀地認為他是被貶官。

2.來台的時間短,對台灣不熟悉,傳說中的瘴癘之氣徹底地恐嚇了他:有關孫

元衡所說的「瘴癘」這個東西是很難解釋的。由他的詩看來,彷彿是一種有毒的雲氣,能被吸入肺裡,在不知不覺中就中毒生病了。可是事實上,台灣根本就不可能有這種毒氣,假如有的話,陳輝這些長年生存於台灣的本土詩人早就死光了,假若幸運不中毒死亡,也會在詩文中略為提到,但是陳輝卻從不提到這種東西。有人說,孫元衡說的是「瘧疾」,但是由孫元衡的詩看來,卻不可能是瘧疾,因為詩裡沒有提到蚊蟲導致生病這件事。可以推測,孫元衡所提的台灣的瘴癘純粹是一種傳說。孫元衡可能不是一個很有科學頭腦的人,他在台灣住了將近四年,差不多都困在傳說的威脅中,這些傳說使他不曉得要如何解決。

3.北方人難以適應台灣的氣候:孫元衡的故鄉在安徽,比台灣的緯度要高;後來他出任山東新城縣令,更是高緯度;雖然以後又任四川漢州知州,緯度比較低些,但是還是比台灣高,可能對台灣的炎熱氣候較難忍耐。因此,台灣的炎熱氣候,成為他極為痛很的現象,也實際受了重大的痛苦。他畢竟不是陳輝那種土生土長的台灣人,還沒有完全能適應台灣的天候。

這幾個因素,是我們閱讀他的詩後,很容易就推測看出來的因素。簡言之,在現實上,他的確討厭台灣,進而把台灣寫成一個好像是地獄的窮山惡水的國度,一點都不難理解。

   不過,我覺得這些表面的現實因素還不是主要的因素,因為許多的來台詩人,他們也有非自願到台灣來的,也沒有能完全適應台灣﹝譬如朱仕玠﹞,可是那些詩人還不致於把台灣寫成火坑地獄。

   我認為還有許多無意識的成份,才是主導他將台灣的山水寫成窮山惡水的原因。這些無意識,最起碼包括了「各種保守主義意識形態」「魔怪意象書寫的傾向」「傳奇文學時代的來臨」這三種,它們緊緊地束縛了孫元衡的台灣書寫,使得他只能寫出孫元衡的台灣,而不是其他人的台灣。

   這三種無意識,我們留在文章的最後頭,在來加以討論。

   現在,我們繼續來看孫元衡《赤崁集》裡的人物書寫。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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