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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註版】論孫元衡《赤嵌集》的「魔怪意象世界」書寫【二】

【無註版】論孫元衡《赤集》的「魔怪意象世界」書寫【二】

──並論台灣傳奇文學時代的來臨

◎宋澤萊

 

三、人物的描寫

 

孫元衡《赤嵌集》裡的人物描述對象主要的是原住民,大半都是平埔族,少量才是高山族。他的人物描寫與台灣山水描寫是配合在一起的,因此,拌同著惡山惡水的描寫,原住民的模樣就變成半人半獸,宛如在地獄裡生存的怪物。他很少有書寫原住民善良的一面,能寫到的多半是不好的那一面。孫元衡的書寫是一種不平衡的想像,沒有兩端取乎其中,以致失去了一定的客觀性。同時,他的詩也反映不出來他對原住民的書寫是經過調查後的書寫,假如對照比他稍後來台的黃叔璥所寫的調查報告《台海使槎錄》,就知道孫元衡筆下的原住民描寫,多半出於當時一般漢人的傳說和他苛酷的個人想像。要之,他不是把原住民寫成當時一般人所能想像的那種過著儉樸生活的單純蠻人,而是更加惡劣,帶著非人性的半人半獸的獸類。

底下,我們要介紹〈裸人叢笑篇〉這束詩集。所謂「裸人」當然是指原住民,「叢笑」就是「雜談趣聞」的意思。詩題可能來自是來自宋人朱輔所寫的《溪蠻叢笑》這本書。《裸人叢笑篇》收集在《赤嵌集》的卷二,也就是來台的第二年的作品,顯然是對台灣還很陌生的時候所寫出來的作品,共有十五首詩。看起來並不是很有計畫化性的詩作,而是想到哪裡就寫到哪裡,把他能想像出來的趣聞﹝或可怕的傳聞﹞寫出來就對了。他也不怕寫得太雜亂或離奇,總之是一種文學創作,不是真正的調查記實,也難怪叫做「叢笑」。

首先,我們先看第一首和第二首。

第一首開宗明義,寫原住民簡單的被統治史。主要的是基於大清帝國意識型態,說靠著大清皇威,剷除了原住民凶蠻的本性,但是裸體還是免不了。原住民在他的筆下,彷彿是過著渾沌老祖的生活。最奇怪一點的是,孫元衡不認為大清帝國之前,原住民是接受鄭成功或荷蘭、西班牙的統治,而是受日本人的統治。

第二首寫原住民的外貌。把原住民頭髮豎立起來的相貌用犀牛或大角羊來做比喻。還說原住民斷髮的習慣是追隨中國南方的甌駱族,意思是說,同樣是野蠻人,台灣的野蠻人還是不如大陸的野蠻人,這就是大中原至上的心態反映!

這兩首詩的原文和譯文,並陳於下:

〈第一首〉

皇威懾海若,崩角革頑凶。昔從倭鬼役,今為王者農。酋長加以冠,族類裸其躬。震驚鞭撻威,嬉戲刀劍鋒。臺郎出守羅星宿,云是大唐王與公(南夷類稱中國曰唐,官曰國公)。五十二區山百重(蕃社凡五十有二),南極蜈蜞(嶺名)北雞籠(山名)。渾沌不鑿天年終。

【譯】大清皇帝的威勢簡直能震懾海域的神祇,一舉除掉了這裡野蠻民族的暴虐

統治以及革除了他們頑劣凶蠻的本性。於是,從前充當倭寇奴隸的野蠻人,今天

就變成了替吾王耕種的農夫了。皇上給這裡的酋長戴著冠冕,至於一般的族人就

聽任他們赤身裸體了。他們在吾皇的撻伐威力下感到震驚,在吾皇的刀劍鋒芒裡

無知嬉戲。當台灣的官兵展開攻防隊形有如星羅碁佈時,他們都說那些官兵是大

唐的王公﹝注:南方的蠻夷都稱呼中國為唐,官員為國公﹞。總共有52個番社分佈在一百座的山裡頭,最南方到達了蜈蜞嶺,最北方到達了雞籠山。就像是從未雕鑿過的混沌老祖一樣,直活到他們該活的那一年為止。

〈第二首〉

衛鬤縵靡草,■〈髟截〉髽如植竿。獨竦兕薦立,兩岐羱角端。不簪亦不弁,雜

卉翼以翰。謂當祝發從甌駱,爾胡不髡能自完。

【譯】用靡草遮住了散亂的頭髮,頭髮向上綁起來有如在頭上豎起了竿子。如果單獨只有一束的時候,看起來彷彿犀牛獸站在那裡;如果綁上兩束,看起來就像有兩個角的大角羊。既不使用簪髮,也不戴帽,頭上逕自插著一些花朵和羽毛。有人說他們應該是追隨南方的甌駱族有了斷髮的習俗;因為如果都不剃髮,頭髮如何能如此齊整呢?

再來介紹第三首第四首:

第三首寫原住民在耳垂掛著兩個環形物的長相,將這種原住民的審美行為當成一種無知的舉動,極盡諷刺的能事,並認為這是對中原大國不順服的表徵。

第四首寫原住民用黑色的草汁把牙齒和臉抹黑的習慣,並將這種原住民的審美風尚當成是「近墨則黑」的壞習俗。

兩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陳於後:
〈第三首〉
鑿囷貫竹皮括輪,象日月兮衛其身,圓景雙擔色若銀(蕃有造為大耳者,幼鑽囷,實以竹筒,自少至壯,漸大如盤,污以土粉,取餙觀云)。我聞無腸之東聶耳國,趨走捧持猶捧珍,又云一耳為衾一為茵;非其苗裔強相效,嗚乎坎德胡不辰!

【譯】
番人會在耳朵鑿個圓洞,再放入圓竹筒,有時在耳垂掛上兩個輪子,就像是太陽、月亮的兩個環形物,用來保護自己的身體;兩個圓形物有時垂到雙肩上,色調是銀色﹝注:想要塑造大耳朵的番人,幼年時會在耳朵鑽洞,塞入竹筒,由少年到壯年,耳朵逐漸大得像一個盤子,平常會塗上土粉,用來裝飾觀賞﹞。我曾聽說在無腸國的東方,有個國家叫做聶耳國,人民在走路奔跑的時候就捧著耳朵好像捧著珍品一樣。又有人說他們有一個耳朵被當成棉被用,另一個就當成草蓆用;如今台灣這些番人並不是無聶國的後代,卻爭相效法無聶國的習俗,這麼一來,謙恭柔順的德性就變成何等的不柔順了!

〈第四首〉

齒耳夫何以皓為?又奚取於漬汁而漆頤(雕題黑齒,非生而黑也,取草實染成,能除穢惡)?厲骨辟穢芳其脂,墨氏毋寧悲染絲!

【譯】如何才能叫吾人的牙齒和耳朵變白呢?偏偏為什麼番民又拿著黑色的汁液往自己的兩頰塗抹呢﹝注:刺青和黑齒的番民,不是本來天生就是黑色的,是從植物萃取顏料染成的,說是能驅除污穢﹞?他們也說塗抹鹿的油脂可以強壯骨骼、遠離污穢。這種說法,遠不如墨子先生見到染絲的人的感歎:「在青色中染就成青色,在黃色中染就成黃色。」

底下介紹第五首、第六首。

第五首寫原住民善於隱藏自己於林木叢中,很像一只似狗似羊的怪物。又寫原住民青年有經年束腰的習慣,並對巫術這種行為做了一番的譏笑。第六首書寫原住民有穿「桶裙」的習慣,也提到斷齒的習俗。並批評台灣的原住民斷齒的目的不如南海一帶的犵蠻族,是一種不講道義的行為。兩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陳於後:

〈第五首〉
倒懸覆臟如縶羵羊。 織竹為笟,約肚束腸。行犇登躍,食少力強。蜂壺猿臂,逐鹿逾岡。將刀斷之,挽手上堂(稚蕃利走,身乃倒懸,以竹為■〈竹瓜〉,束腰使細,至婚時斷去。又男女結婚不以禮,惟挽手告諸父母云爾)。為語楚宮休餓死,盍習此術媚其王?

﹝譯﹞番民能倒掛自己於樹木之間,也很善於在林木中隱藏自己,往往看起來就好像被綁住的似狗似羊的「土之精怪」。年輕人用竹子編成束物,從小就綁在腰際,不叫自己的腰粗大,以方便行走。因此,能急速奔走,也能攀爬登高。吃得很少,力量卻很充沛。有蜂類一般的細腰以及猿猴那樣的長臂,攀越山崗,追逐著梅花鹿。到了結婚的時候,就把竹編的束物割斷,牽著手去告訴父母說要結婚了﹝注:番民為了善於奔跑,身子常常倒立,用足子編成束物,束著腰部,使腰變細,到結婚的時候才砍斷它。同時,男女結婚的時候,沒有儀式,只有兩人挽著手去告訴父母而已﹞從前楚王欣賞細腰的美女,導致許多人餓死,我倒要告訴那些愛美的人,何不學習番人的這種方法來討好楚王呢?

〈第六首〉
短布無長縫,尚玄戒施縞。桶裠本陋制,不異蠻犵狫。 狫蠻鑿齒喪其親,爾蠻鑿齒媾其姻。 雜俗殊風仁不仁(南海犵蠻,幅布圍下體,不施襞積,號曰桶裠;臺蕃似之。又犵狫親死鑿二齒以贈永訣,蕃結婚鑿二齒以訂終身)!

【譯】身上的布很短,不須縫合;喜愛黑色而不喜愛白色。用布塊遮圍住下體本來就是一種簡陋的穿著方法,和南海的犵蠻族是完全一樣的。南海的犵蠻族在父母親死亡的時候,把前面的兩顆牙齒鑿掉,用來贈送給死者做為永別的紀念;此地的番民卻是在結婚的時候,把前面的兩顆牙齒鑿掉,做為訂終身的紀念。南海和台灣的蠻人的風俗不同,南海是講道義的,台灣是不講道義的。﹝注:南海一帶的犵蠻族,以一片布圍住下體,就叫做「桶裙」;台灣的番民也差不多是這樣的。不過,犵蠻族的雙親死了,就鑿下兩顆牙齒贈送給死者,做為永別的紀念;台灣的番民卻鑿下兩顆牙齒,已表示婚約﹞。

底下介紹第七首、第八首。

第七首寫原住民婚姻的一般習俗,也就是由吹鼻蕭到兩情相悅到父母准許結婚的過程。詩中以男性沙文主義,極力攻擊男方入贅女方這種母系社會的習俗,並錯誤地認為一般原住民的母親不照顧自己的兒子。

第八首寫原住民刺青的習慣,並主觀認為刺青使原住民看起來好像黑色石塊做成的半人半獸的屍體。

兩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陳於後:

〈第七首〉

管承鼻息颺簫音,筠亞齒隙調琴心。女兒別居椰子林,雄鳴雌和終凡禽(女長構屋獨居,以鼻簫、口琴男女互相調和,久而意偕,乃告諸父母)。不顧邪娘回面哭,生男贅夫老而獨(俗以婿為嗣,置所生不問)。但知生女耀門楣,高者為山下者谷。貓女膩新相闘妍(女多以貓名,幼曰膩新),醉歌跳舞驚鴻翩。酋長朝來易版籍,東家麻達西家仙(未婚名麻達,供力役;既婚名仙,納餉稅)。

【譯】把一個竹管放在鼻下,用鼻子吹出簫聲;把竹口琴放在唇上,吹出自己的心意。姑娘通常另外居住在椰子林裡,由於男女彼此以音樂先唱和,最後就確定兩個人不是普通的禽類,而的確是一對美好的鳳鸞,就回去告訴父母說要結婚了﹝注:女子在外面築屋獨居,青年男彼此以鼻蕭、口琴傳情,久而久之兩個人能情合意偕,就去告訴父母,說要結婚了﹞。兒子也管不了母親轉過臉來哭泣──因為所生的男孩子就要入贅女方的家庭,父母年老不免就孤獨無依了﹝注:番民的風俗以女婿為後嗣,往往不照顧自己的親生兒子﹞。總之,番民只知道生女兒是光大門楣的事,就像是山高谷低一樣地自然。許多的女子都以貓為名字,在幼年的時候就競相鬥妍﹝注:女子多用貓來命名,幼女叫做「膩新」﹞,往往在醉酒的時候跳舞,她們舞姿如同被驚起的鴻鳥,翩翩飛翔。酋長早上就來辦理戶籍,東家尚未結婚就叫做麻達,有提供力役的義務;西家已婚就叫做仙,必須定期繳納賦稅﹝注:未婚的年輕人叫做「麻達」,必須提供勞役;結婚的男子叫做「仙」,必須提供賦稅﹞。
〈第八首〉
接飛軼走,縱行橫施。繡肌雕腋,勇者是儀。龜文蟬翼,蒙表貫肢。背屏鵰鶚,胸獰豹螭。跳脫臂釬,瓔珞項披。蠢蠢然身首犁■〈霝鬼〉屍。

【譯】急速飛跳,直行橫走,毫無障礙。在皮膚或肢體上刺青,是勇士本色的打扮。因此,常有怪誕的圖紋,遍佈在皮膚和四肢。在背部雕刻鳥類,胸部刺上猛獸圖形。手臂上有皮革製成的袖套,珍珠項鍊掛在頸間。蠢笨的身子就像是黑色石塊做成的半人半獸的屍體。

底下介紹第九首、第十首。

第九首書寫原住民的獵鹿狀況,裡頭他分明寫了社商對原住民做出的詐欺行為,卻沒有譴責社商,卻反而譏笑原住民像「笨牛」。

第十首寫原住民獵鹿補捕魚的勇猛,但卻錯誤地諷刺原住民老年時被棄養,說成群的老年人在馬路的角落裡哭泣,顯示他對原住民尊老敬賢的美德毫無所悉。

兩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陳於後:

〈第九首〉

海山宜鹿,依於樸樕。麌麌呦呦,群行野伏。諸蕃即之,長鈚勁箙。毒狦橫噬,倍於殺戮。憑藉商手賦公局,獲車既傾壑有欲。■〈牛畺〉犇狧食何苦辛,直朵頤於刖蹄而剖腹(蕃虞鹿為輸將,所獲悉委社商,惟利蹄腸一飽而已)。
【譯】台灣的山海很適合鹿群的生長,鹿通常棲居在小樹下。喁喁呦呦叫著,群體都在野地裡棲息。番人追上了牠們,用長長的鐵標槍和硬利的竹箭射殺牠們。有時凶暴的獵狗猛烈地撕咬牠們,更甚於射殺。然而,這些番民擔心獵物被官府充公,就把獵物都交給了社商,任憑社商去交涉。於是,滿載著獵物的車子就被充滿慾望的社商整個給吞噬了。這些笨牛要吃一餐是何等辛苦,只能吃一些割下來的鹿蹄和鹿內臟而已﹝注:番民懷疑捕來的鹿會被充公,就把所獵得的鹿都交給社商,所獲得的只不過是飽餐一頓鹿蹄和鹿腸而已﹞。
〈第十首〉

爾之生也,懸刀代弧;爾之壯也,畜犬為徒。柔筌以臥肉以脯,縱橫猛氣凌殷虞;奮狋■〈犬犬〉■〈犭力〉不可呼,爭先奚翅當百夫。功多齒鈍棄匪辜,日暮纍纍嗥路隅!

【譯】這些番民幼年時,就懸刀拿弓;等到強壯的時候,就開始畜養獵狗當他的幫手。常睡在柔軟的漁具上,等待捕魚。把鹿肉曬成鹿肉乾。橫衝直撞的氣勢勝過殷、虞時代的勇士,彷彿怒犬相鬥無法叫他們停止。他們奮勇爭先,可以以一當百。然而,功業再大,當他們年老的時候,也會無辜地被拋棄。晚年時,成群地在馬路的角落裡哭泣!

底下介紹第十一首、第十二首。

第十一首書寫住在山上的原住民的獵人頭習慣,對他們的行為表示恐懼,卻沒有考慮到原住民的獵人頭是一種不得已的住地保衛戰的行為。

第十二首寫原住民喜愛在山澗裡洗澡的習慣。不過,他對這種愛護清潔的習慣沒有絲毫稱讚的言語,卻反而聽信傳說,認為這個習慣來源於三保太監鄭和到赤崁山澗提水,把藥投入水裡,那裡的水因此有了治療疾病的因素所導致。簡直是大漢人主義的胡說!

兩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陳於後:

〈第十一首〉
虎山可深入,傀儡難暫逢(有生蕃曰儡傀,踞大山中,見人則戮)。不競人肉競人首,殲首委肉於豝豵。驚禽飛,駭獸走,腰下血糢糊,諸蕃起相壽!

【譯】即使有老虎的山間,吾人也能平安進入;但是就怕遇到傀儡番,被他們獵去了人頭﹝注:有一種叫做傀儡番的生番,盤據在大山之中,看到人就殺﹞這些傀儡番,不是要吃人肉,而是要奪取人頭。他們把頭割下來以後,就把剩下來的人肉丟給豬吃。他們所到之處,鳥禽都飛開了,獸類都走光了。當獵人頭的勇士腰下血跡斑斑的時候,所有的同伴都站起來替他祝賀。

〈第十二首〉
崩泉下澗三尺波,女兒沒水如群鵝。中官投藥山之阿,至今仙氣留雲窩。生男洗滌意非它,無攣無靡無沈痾。他日縱浪有勳業,為鯨為鯉為蛟鼉(明太監王三保出使西洋,到赤嵌汲水,投御藥於澗水中;至今蕃俗生兒即入水洗,謂有仙氣)。

【譯】奔騰的溪水沖下了溝澗,激起了巨大的水波;許多的男男女女在水中頭出頭沒,好像一群鵝子。據說從前三保太監鄭和到赤嵌山澗提水,把藥投入水裡,那裡的水因此有了療效,導致男孩子一出生,就放到水裡去洗滌,彷彿這種療效至今還保存在水中。所謂生了男孩就放到溪水去洗並沒有其它的意思,就是希望這個小孩將來不會有攣病、靡病或陳年不治的疾病。更希望他將來建立功勳偉業有如乘風破浪,就好比是鯨魚、鯉魚、蛟龍一樣﹝注:明朝三保太監下西洋的時候,到赤嵌的山區取水,曾投入藥物在澗水之中;到現在番民有個習俗,凡是生下兒子就放入澗水中去洗滌,說是水裡有仙氣﹞。

底下介紹第十三首、第十四首、第十五首。

第十三首書寫的喪葬禮儀以及喪禮以後的事情。提到原住民有炙烤屍體的習慣,也知道這麼做就能保存屍體,叫屍體不容易腐爛敗壞。不過,卻錯誤地將原住民的遺孀認為是被眾人所拋棄的女人,完全不知道母系社會是女性當家的一個社會,遺孀怎會被拋棄?

第十四首書寫原住民耕種時不說話的專心態度,也誇讚了原住民的農作收成豐足的現象。不過,作者還是聽信了傳說,無聊地把原住民說成是大陸金人的後代!

第十五首書寫原住民造酒和喜歡喝酒的習慣,並錯誤地攻擊原住民常有喝醉了酒就彼此互相砍殺的現象。
三首詩的原文和翻譯並陳於後:

〈第十三首〉

鼉鼓轟林人野哭,舉屍焮炙昲以燠。蠅蚋不敢侵,螻蟻漫相遂;埋骨無期雨頹屋,安置鬼牛與鬼鹿。鬼殘日夜傷幽獨(蕃死,鳴鼓而哭,火炙令乾,露置屋中,屋傾而後掩所遺,皆稱鬼物,無敢取者;號其婦為鬼殘,眾共棄之)!

【譯】逢到喪事的時候,皮鼓在樹林中轟然作響,人們都在野地哭起來了;番民把屍體架高烤炙,再在太陽底下曬乾它。於是,蚊蠅都不來侵犯這個屍體,蟻類也不來了。他們把屍體擺在屋裡,沒有一定安葬的日期,只等到風雨把房屋吹倒了,房屋裡就安置死者所留下來的牛和鹿。至於死者的妻子,日夜都悲傷她不再有伴侶﹝注:番民如果死了,大家就擊鼓哭嚎,用火把屍體烘乾,放在屋裡,等倒房屋倒塌了,就把所有的東西都掩埋起來,那些東西都算是死者的東西,因此沒有人敢拿任何的遺物。至於亡者的妻子就稱為被死者所遺棄的人,也被眾人所拋棄了!﹞

〈第十四首〉
金人竄伏來海濱(相傳臺蕃系金人遺種,避元居此),五世十世為天民。花開省識唐虞春,阡陌雜作如無人。披草戴笠,鉗口合脣,道路以目,爰契天真。華人侮之嘿不嗔,秫粒如豆萁如薪(花開始樹藝,不言不殺,及穫乃發口)。

【譯】據說台灣的番民原本是金人流竄到海邊的後代,經過了五個世代或十個世代以後變成天真的民族。當花開的時候,他們歡然地欣賞著永遠不老的春天景色;在田裡工作的時候,渾然不看他人。身上穿戴草衣,頭上戴著笠子,平常的時候閉口不說話,只用眼睛來示意,完全契合於大自然。甚至漢人辱罵他們,既不說話也不發怒,可是他們種出來的稻粒都像豆子那麼大,稻禾都像木材一樣粗﹝注:番民在春天時才開始栽植、播种,既不言語,也不殺生,等到收穫的時候才開口﹞。
〈第十五首〉
群嚼玉英粲,醽醁為氤氳,屏五齊三事而狄康不聞。準身準口量餘粟,一榼一瓢萬事足。蚩蚩者無懷古民,白刃酣交醒觳觫(蕃嗜飲,通計所食之餘,悉以釀酒。其釀法則聚男婦嚼米,納器為之,亦一奇也)。

【譯】成群的番民吃著長生不老的好食物,美酒發出了芳香的味道。喝酒時完全沒有古代五齊三酒的分別,也不知道所謂祭酒造酒的始祖狄、康等等的故事。除了吃食所需之外,盛夏的糧食都拿來釀酒,只要能有一杯一瓢的酒喝就萬事足了。這些無知愚昧的番民雖然像是上古時代無懷氏的人民一樣,然而他們有時在喝得酣醉的時候就白刃交加,相互砍殺;等到醒來的時候,才渾身發抖﹝注:番民非常喜歡喝酒,除了日常所需的米糧之外,若有所剩,都拿去釀酒。他們的釀法是男女聚在一起,把米嚼爛,裝入一個容器中,等它發酵成酒,也是人間的一件奇事﹞。

 

以上就是〈裸人叢笑篇〉的內容。我在上文已經提到,這篇文章對原住民所作的描述,很多都是錯誤。對平埔族的孀婦以及對喪葬的習俗,顯然都是不經調查的亂寫。另外對原住民審美觀點的攻擊,都讓人看出孫元衡氣渡之狹小。尤其推論原住民在山間洗澡,以及原住民的來源,更是令人啼笑皆非。一定很少人想到,這篇非常有名非常神祕的古典詩,裡面錯誤百出,簡直是不堪仔細研究的東西。不過,我們在上文已經提到,一定要注意到它所造的負面影響,因為它的內容﹝原住民的假象描述﹞可能繼續流傳在漢人社會裡頭,終而造成使原住民受到無比的傷害!

我們接著仍然是要討論幾個修辭的問題:  

1.有關使用僻字、難字、僻詞的問題:在〈裸人叢笑篇〉裡,孫元衡使用僻字的習慣不改,甚至比他的山水風景詩還要厲害。比如〈髟截〉、髽、〈霝鬼〉、狋、〈犬犬〉、〈犭力〉這幾個字,都很少見,必須由康熙字典那種大部頭的書,才找得到字,這種賣弄識字能力的壞習慣,實際上加苦了讀者,是不道德的,真該被唾棄。同時,這些僻字大抵都用來把原住民獸類化,不把原住民當人看,這種居心就應該更受譴責。另外,有些難字,也很叫人頭痛,比如說「倒懸覆臟」的「臟」這個字,足夠叫人思考了好幾天,還不能肯定該做何解釋,可是孫元衡都毫無所懼地用了。他對文章的流通性,可以說毫不在意。也因為如此,有一些用詞,也跟著變得詭異起來了。

2.有關比喻的問題:〈裸人叢笑篇〉的負面比喻,絲毫不亞於他的山水詩。「獨竦兕薦立,兩岐羱角端」「如縶羵羊」「雄鳴雌和終凡禽」「蠢蠢然身首犁■〈霝鬼〉屍」,都是比喻,乃是叫原住民變成獸類、禽類、鬼類,甚至是礦物、屍體所做的比喻。孫元衡對原住民的看法,缺乏幽默,和稍早來台的郁永河很不同。郁永河基於漢文明沙文主義立場,對於原住民不綁腳的天然足當然不以為然,但是他幽默地說告訴別人說:「原住民的裙下風景可以不必觀賞。」,假如叫孫元衡來寫這件事,那必然又要把原住民的女性說成獸類、禽類不可。其中,牽涉到詩人的仁慈心或殘酷心的問題。我相信孫元衡是持了一顆殘酷心在看待原住民。

3.有關誇飾法的問題:〈裸人叢笑篇〉的誇飾,不像山水詩那麼厲害,也就是說,人不可被誇飾成大而無外的那種生物。其實,把人誇飾成獸類、鬼類、礦物差不多已經到極限了。但是在許多地方,誇飾仍然叫人無法接受,覺得孫元衡的誇飾只是浪費筆墨,純粹只是用來貶抑、嘲笑原住民而已。比如說,他先用聶耳國的穿耳現象來類比原住民的穿耳現象,接著就將聶耳國的人民的耳朵說出碩大無比,使之突梯滑稽,用這種方式來嘲笑原住民。但是,這種誇飾,除了搏君一笑之外,卻沒有任何意義,因為讀者很容易知道,原住民畢竟不是聶耳國的人民,這麼寫,對於描寫原住民的穿耳的真正實況,毫無幫助。

4.有關文章的結構問題:〈裸人叢笑篇〉隱藏尖銳的兩極對立結構。那就是「人類/獸類」;「文明/野蠻」的對立結構。孫元衡當然是站在「我是人類,我是文明」的這個立場上,而原住民則是野蠻、獸類的那一方,從而才能展開他的長篇描寫和批判。這種結構,和山水詩的結構大抵是相同的。

以上就是〈裸人叢笑篇〉的修辭技巧。

接著,我們仍然要探討孫元衡甚麼會把原住民雕塑成這種相貌?在這裡,我仍然要說,孫元衡筆下的原住民,仍然只屬於他個人的原住民,其他的作家固然也寫原住民,但不見得像他一樣,能痛下文筆,把原住民描寫成類似屍體、鬼物、獸類的這種地獄生物。我已經說過,比他先八年抵達台灣的郁永河就和他很不同。另一個比他晚了四十三年調任諸羅縣令的周芬斗筆下的原住民,和孫元衡筆下的原住民剛好完全相反。同樣是安徽人桐城人的周芬斗的原住民描述都是正面的,他在〈留題諸羅十一番社〉裡所描寫的原住民不但男性聰明女性美麗,而且善於射箭駕馬。原住民所釀的酒也比漢人的酒要更香更淳,經常沉醉在稻相與蔗蜜中。我們列舉周芬斗的四首詩於下,讓我們仔細瞭解這種差異:

〈諸羅社〉

秀色羅山列畫屏,男生聰慧女娉婷。三苞竹韻琴堂化,管領熏風動舜廷。

【譯】美麗風景的諸羅山排列在眼前,有如一個彩繪的屏風。諸羅社的原住民,男性聰明,女性妍麗。在縣府的照顧下,個個家門興盛;他們善於接受感化的態度,也驚動了當今提倡孝道的朝廷。

〈柴裡社〉

柴裏煙光映水沙,穰穰婦子詠年華。尖山泉引禾田腴,更繞芳洲種菜花。

【譯】柴裡社的雲影倒映在水哩,眾多的婦女兒童歌唱大好的青春年華。他們把尖山的泉水引來灌溉,使得土地肥沃;並且繞著沙洲種菜種花。

〈打貓社〉

慕義馴良首打貓,我來三歲息喧囂。肩輿絕跡官音解,踏月清歌度洞簫

【譯】打貓社的原住民有情有義,溫和善良。我來到諸羅縣三年後,這裡的喧鬧不見了。在這裡,我不必坐著官轎子行走,也不必對他們多做訓示,平常我可以在月光下散步歌唱,甚至吹一吹竹蕭。

〈麻豆社〉

袖箭飛鏢健卒張,長官白馬馭馴良。家家小圃林蔭護,一畝檳榔一草堂。

【譯】麻豆社勇士善餘射箭和擲出標槍,他們把長官的白馬訓練得非常溫馴。每一個原住民的家都有一個小園圃,林木包圍著它;平均每家都有一畝種檳榔的土地,另外有一間茅草搭蓋的屋子。

 

舉人出身的的周芬斗文筆真是不同凡響,文字充滿了美感,把幾個原住民聚落寫得如同與事無爭的人間樂園。當然,他仍然無法擺脫官方的立場,屢次寫到原住民還需要受漢人的感化,但是如果對比孫元衡的原住民書寫,一般人都會同意周芬斗所寫的比較合乎事實,畢竟原住民還是人類,而不是鬼類。

那麼,孫元衡為什麼會把原住民寫成那樣呢?我想必須由現實的層面和作者無意識的層面來瞭解它,比較周延。

先談現實的層面:

1.孫元衡沒有對原住民進行實際的考察:畢竟,他來台的主要任務是海防同知,實際上是管裡海岸線的船舶、偷渡、走私、搶劫......的這些工作,諸羅縣令只是兼任,而不是主要任務。應該說,他住紮的地方都是西海岸線,對比較靠近丘陵地帶的平埔族或山裡的原住民難有實際的接觸,在這個情況底下,當然就對原住民的情況缺乏瞭解。

2.他缺乏科學頭腦:《裸人叢笑篇》裡有寫了太多的傳說,絕大部分都是傳統漢人一廂情願的看法,本身是荒謬的,可是偏偏孫元衡不是一個有科學頭腦的人,他不像朱仕玠,會使用南北極的簡單地球常識,來懷疑不實在的漢人傳說。相反的,孫元衡對那些明顯錯誤的傳說深信不疑,他的詩一再轉述那些傳說,幾乎沒有自己獨特的看法。因此,對原住民的描寫,也沒有任何可信的價值了。

3.當時原住民的存在可能給漢人很大的威脅:孫元衡的時代,漢人還沒有大規模的移民,在人口數量上,原住民的人數還是絕對多數,也因此漢人心裡難免存在著一種恐懼,對原住民有了敵意,終而轉化成為一種排斥、輕視、謾罵的心態,就不知不覺地表現在文學作品上了,觀乎孫元橫對傀儡番的懼怕,就可以明白注一點。

總之,上述這三個現實層面的因素如果不去除,孫元衡的原住民書寫就難逃玄想和負面書寫。

再談無意識層面:無意識就是潛意識,它本身不被我們所發覺,但是很容易通過了我們的日常習慣或行為表現出來。我們說,每個時代都有一種相同文風,都是因為作家們受到共同無意識的制約所致。我仍然認為,孫元衡的原住民書寫和山水風景的描寫,同樣被「各種保守主義意識形態」「魔怪意象書寫的傾向」「傳奇文學時代的來臨」三種無意識所操縱,因此使他不知不覺地寫出了這些東西,並且在他心中覺得理所當然,毫無不妥。這三個無意識對孫元衡的詩創作極為重要。

底下,我們就要探討這三個無意識,看看這些無意識如何控制了孫元衡在山水風景詩和人物詩的書寫。

四、《赤崁集》的意識型態

所謂的意識型態,就是某個團體或階層的成員基於自己團體、階層的各種利益,所產生的排外性的團體性關念。一般來說,我們總是有歸屬的,要不是屬於這個團體,就屬於這團體,因此也就很難沒有意識型態。每個人都攜帶著這種無意識在生活,因此在與某個利益相左的團體成員進行辯論時,不但是對方的意識型態,即使是我方的意識型也畢露無遺。又由於涉及團體或階級的利益,所以它是政治性的。史上最大規模的意識形態之爭,就是冷戰時期,遍及全球的共產主義與由主義之間的鬥爭。通常,我們很難抵抗這種政治無意識,因為它為我們提供許多生活上的方便,並給我們一種「洞見」和「智慧」。我們因此頗願意它佔領我們的思考,充當他的工具,有時我們甚至為了它而顯得非常狂熱和激動。我們的社會,無疑地是許多團體相互之間的對抗和妥協,因此,我們的社會就是各種意識型態攻防的平台。每種意識型態都想佔據整個社會平台,壓制其他聲音,雖然到最後總是不能得逞,但是它極有韌性,在鬥爭失敗時,仍然很難消失。

那麼,意識型態這種政治無意事事如何控制作家的書寫呢?

後現代主義歷史學的學者海登‧懷特﹝Hayden White,1928— ﹞曾說,一個歷史學家在寫作歷史的時候,會在虛無主義、激進主義、保守主義、自由主義這四種意識型態中先選一個,然後才開始書寫,當然這種選擇是直覺的、無意識的。同時懷特認為:歷史學家的歷史書寫方法和作家的文學作品書寫方法基本上沒有甚麼兩樣。因此,我們也可以說文學家在進行文學創作時,也受到這四種意識型態中的一個的影響。

既然如此,孫元衡選擇哪種意識型態進行書寫呢?那就是保守主義。所謂的保守主義,就是持著官方統治者的意識型態,堅持現時的政策是最好的政策,不必做任何政治上的改革,有時可能會同意改革,但是只贊成枝節而不是主要的改革。簡言之,保守主義份子會站在統治者立場,低視被統治者的表現、言論。孫元衡的保守主義非比尋常,在政治上,他站在大清帝國的統治者立場,認為原住民只是替大清帝國皇地服務的奴隸;在文化上,他堅持漢文明至上立場,對原住民的母系社會制度、審美的觀念都進行批判;在風物地理上,它堅持中原至上的觀念,認為中原的水土甚好,蠻荒的台灣只是生存的絕域。在他的筆下,他本人所屬的階級、人種、文化、風俗、慣習、山川、草木、氣候、地形無一不是美好的;相對的,台灣則是一無可取。並且,他對於他的的二分法毫不懷疑,至少三年多的旅台歲月不曾懷疑,可能直到他離開台灣,一直到死為止,都要堅持下去吧!

在這種無意識底下,他才能毫不猶豫寫了許多的作品,只要稍加懷疑,它的作品就會寫不成。它的作品,正是他意識型態操縱底下的意象化表現!

五、「魔怪意象世界」書寫的傾向

一般來說,作家筆下的的世界大半都是生靈所居住的世界;並且由於這些生靈身分地位的高低,其所居住的世界也有了高低的差別。也就是說,作家筆下的世界不都是相同的,它似乎可以分成許多層級。加拿大籍的文學批評家弗萊﹝Northrop Frye,1912-1991﹞來就曾經把古今以來的西方作家所描述的世界分成五級,可以由上到下,依次排列。哪五個層級性的世界呢?

1、有一種可以叫做「神啟意象世界」:即是宗教裡的天堂世界。神以及他的屬下就居住在其中。這世界裡的動物、植物、礦物、花園、城市,都帶著神性,極富榮耀,與我們一般的世界不同。就比如說水這個意象,在作品裡可能就是以「生命之水」這個意象出現。

2、有一種可以叫作「浪漫故事的世界」:一切都被理想化了。在這個世界裡,男主人公勇敢豪邁,女主人公美麗動人。這個世界是一個萬物有靈的世界,到處都是自然的精靈,人可以和他們溝通,人們活得天真而熱情。至於水這種意象可能就變成「水仙子」的精靈意象而出現。

3、有一種可以叫做「高模仿的世界」,所謂的高模仿,就是故世裡的人物的地位、階級、能力都比我們高,他們可能是國王、皇后或是貴族。在這個世界裡,動物也是高貴的,皇宮富麗堂皇。至於水這個意象可能就成為井然有序的河流,上面漂著王室的彩船而出現。

4、有一種可以叫做「低模仿的世界」:所謂低模仿就是故事裡的人物不比我們高明,甚至比我們低下一些,也就是社會上一般的百姓。這個世界,就是我們平凡的人間,人物都必須辛苦地工作和謀生,甚至默默忍受著悲慘的生活。至於水這個意象,則表現為毀滅性的大海,海中還有怪獸。

5、有一種可以叫做「魔怪意象的世界」,也就是宗教裡的地獄世界。這個世界就住了鬼類、妖類、女巫、男巫。人的願望在這裡徹底地被否定,裡面充滿迷網、痛苦、奴役。這個世界裡的動物弱肉強食,狼、虎、禿鷹、蛇常常出沒。甚至也不乏龍的現身,巨大而殘暴,所有的動物都很邪惡。植物則是陰森可怕的森林。無機物則是沙漠、荒原、岩石。故事不乏出現殘酷對付肉體的火刑柱、斷頭台、絞架、枷鎖、鞭子等等。至於水這個意象,可能以「死亡之水」的意象而出現。

以上弗萊所述的五個世界的劃分,我們可以將它們看做是一個結構,凡是作家書寫的世界,難逃這五種類型的制約。當然,一部作品,隨著情節的發展,可能會容納許多個世界,比如說但丁的《神曲》,既有「神啟意象的世界﹝天堂﹞」,也有「魔怪意象世界﹝地獄﹞」;然而,這些世界絕對不可以同時混合起來書寫,比如說在描述天堂時居然出現火刑柱、斷頭台、絞架這些地獄器具,否則讀者立即可以指出其中的謬誤。

我認為,清康熙時代的台灣,用神啟意象世界、浪漫故事世界、高模仿的世界來描述,都很不恰當。畢竟台灣並不是神所居住的天堂,也沒有華麗的皇宮和大廈。它是最平凡的人間,所住的人也是一般的原住民,採用低模仿世界來描述是最恰當的。也就是說我們平常的世界只需要用平常的筆法寫它,就能顯現它的真實狀況。

然而,孫元衡卻不這樣做。他居然採用了魔怪意象世界來描述台灣,把魔怪意象的世界硬生生套在平凡的台灣上面,將低模仿的世界抽離,使魔怪異象肆無忌憚地橫行在他的文本中。

他將台灣的天空寫成毒水飛灑,將河流寫成流淌著致命的毒水,把炎夏的氣候寫成大火炙烤,都類似地獄景觀。至於原住民青年用的束腰工具則極像是刑具,火熱的氣候則有如火刑柱,原住民所住的地方則很像一片荒漠,都是典型的魔怪意象,讓人不知道要如何接受才好!

不過,這正是孫元衡非常獨特的才情。在孫元衡來台以前,他就寫了很多的詩,後來集成一本《片石園詩》,這本詩裡頭有許多描述大陸山川的詩,那些山川風景都很不平常,充滿奇巖怪石的意象,很詭譎。也許孫元衡自認他是在寫一種人跡罕到的風景,或甚至是書寫仙境。然而,只要加上一些負面的文字在那些風景裡,一樣會變成地獄的書寫。這就是說,魔怪意象的書寫是孫元衡本具的才情,因此成為一種不自覺的書寫傾向。當他書寫台灣時,在無意識中,就選擇這種他一象熟悉的書寫,島視台灣的現實變成超現實。這正是無意識對於一個作家的支配力量!

 

六、傳奇文學時代的來臨

弗萊也提出一個文明社會﹝不管是存在百年或千年﹞,它的文類嬗遞過程和原始社會的神話演變過程是類似的。文明社會的文類嬗遞過程是「春天時期:傳奇→夏天時期:田園、喜劇、抒情詩﹞→秋天時期:悲劇→冬天時期:諷刺」這種過程,到最後有又循環回來春天時期的傳奇文類。弗萊的這四種文類,可以被看成是總括了古今所有的文學作品的文類;換句話說,只要我們寫作,就難逃這四種文類的制約。我們只能由這四類中選擇一個,才能動筆書寫,當然所謂選擇是直覺的、無意識的。海登‧懷特就是持著這種看法來看歷史學家的史著書寫。

那麼,孫元衡在無意識中先選擇哪種文類,才開始書寫他的《赤嵌集》呢?

本來我認為,《赤嵌集》可能是一種諷刺文學,因為〈裸人叢笑篇〉這個篇名,就表明孫元衡是為了要諷刺原住民才寫的。不過,後來我又覺得不妥當,就放棄了。因為凡是諷刺文學,主要目的是用來反省自己,同時規勸對方改正行為。但是我看不出來,〈裸人叢笑篇〉反省了自己甚麼;同時也看不出來他誠意地要原住民改善甚麼。〈裸人叢笑篇〉對原住民的諷刺是混合了謾罵和譏笑,簡直能使善心的讀者反感,目的只是發洩作者的情緒而已。因此,我就不願意將《赤嵌集》當成真正的諷刺文學。至於當成田園﹝或喜劇或抒情詩﹞和悲劇文學,也都很不恰當。在這種情況下,它就只能是傳奇文類了。

那麼,甚麼叫作傳奇文學?

傳奇文學就是一種浪漫故事。在這個故事裡,主人公是一個英雄。他具有理想,並且能以行動為這個理想而衝鋒陷陣,深入絕境。傳奇故事最常發生於一個社會突然進入了一種擴張狂飆的時期,由於不明白自己眼前的環境是吉是凶,人們會鼓足勇氣,展現英雄的氣魄,企圖掌握環境,克敵致勝,傳奇文學就因此誕生了。弗萊就認為中古世紀的故事、文藝復興時期貴族的浪漫故事、十八世紀以後資產階級浪漫故事以及當代俄國的革命浪漫故事,最能表現傳奇文學的傾向。這是因為這幾個時期,都是社會進入擴張或者進入不明處境的時期,英雄就不斷誕生,文學也跟著社會脈動,變成傳奇文學。

清朝前期,台灣文學的表現就是如此。當時漢人逐漸渡過凶險的黑水溝,來到了他們不熟悉的地形、氣候、人種的台灣。這時,敢於進入台灣的人,都需要鼓起冒險犯難的精神,甚至將生死置之度外,使得每個人基本上都變成英雄。因此,當時的作家,如果不寫傳奇文學也難,這是一個時代的文風,很少作家可以逃脫。因此,《赤嵌集》也不得不變成當時傳奇文學的一部份。雖然孫元衡不知道他寫的是傳奇文學,但是無意識會制約他,使他寫出來的文學不得不屬於當時流行的傳奇文類。

弗萊還認為,一個傳奇英雄故事一般來說有三個階段:一個是危險旅行和開端性的冒險階段;一個是生死搏鬥的階段;一個是歡慶的階段。《赤嵌集》就包括了這三個階段的完整描述。當中以生死搏鬥的階段寫得最多,也最賣力。我在上文提過,孫元衡的詩過分誇大不實,但是誇大不實本來就是傳奇文學的特點。一如中古世記王子屠龍的傳奇故事,作家一定要誇大龍這種動物的巨大和凶險,才能彰顯王子的英雄氣概,致於是不是合於事實只是次要問題。孫元衡寫的這些詩早晚是要拿給別人看的﹝他後來也的確拿給了好友王漁洋觀看,王漁洋也為《赤嵌集》做了評點﹞,那麼與其把台灣之旅的一切寫成一帆風順,倒不如把它寫得萬般凶險,如此才能凸顯自己面對九死一生的英雄氣魄,他的《赤嵌集》沒有不這麼寫的理由!

總之,傳奇文類的無意識選擇操縱了他的寫作,終於促使孫元衡將台灣寫成孫元衡的台灣,而不是別人的台灣。

七、對《赤嵌集》的評價

歷年來,對《赤嵌集》的評價都是正面的。所以會有這個結果,可能是因為書裡使用了大量的僻字和僻詞,讀者很難完全了解它的真實內容的緣故。同時,漢人也很難反省自身的大漢沙文主義對原住民可能造成的傷害,使得漢人不假思索地就認同了這本書的立場。另外,則是由於孫元衡使用了超現實的意象在經營它的詩,很容易讓讀者以為裡頭很有內涵,終而被這書本所迷惑。

清朝前期,曾當過滿清的中央官員大詩人王漁洋﹝王世禎﹞,就認為:「〈裸人叢笑篇〉可做裸人風土記,自為一書,與溪蠻叢笑並傳。」可說是肯定了該篇有傳之久遠的價值。不過,王漁洋可能忽略了該篇其實多半是複述了漢人對原住民的偏見,對原住民的描寫多半是不真實的缺點。康熙晚年,曾任山東巡撫的蔣陳錫曾在六十七這個官員所編的《使署閒情》序文裡說:「嚮使起兩公(韓愈、蘇軾)於今日,置兩公於海外,其才情之奔放,當亦不過如是而已矣。」那就把孫元衡的才情並行放在韓蘇的行列裡了,不過,這可能輕視了韓蘇詩文那種高度的人道主義和人間味了。日治時期,連橫則認為赤嵌集裡的〈颶風歌〉〈日入行〉這些詩「足為台灣生色」,卻不知道這個「色」可不是絢麗美好的顏色,而是那些幽暗詭譎的顏色。戰後,還有大學教授彭國棟稱讚《赤嵌集》「美不勝收」,這就閉著眼睛說假話了。〈赤嵌集〉裡很少有康德所為的「優美」「崇高美」的成分,它有的只是山水和人物的醜陋,應該是一種「醜的美學」,甚至就是「反美學」,怎麼會是「美不勝收」呢?

《赤嵌集》裡的詩的實用價值和藝術價值,可能和它歷代的評價很難相當!

要緊的是,〈赤嵌集〉的確已經是一本書,而且已經流傳了約三百年,可能還要繼續流傳得更長遠。那麼,我們所應該做的就是加強正視它,將它好好做個研究,把書籍裡頭的漢人沙文主義,中原至上主義……這些不正確的東西發掘出來,能讓人看到漢文化在過去是怎樣在歧視邊疆地區和邊疆民族,以供我們的後代做為參考,不再重蹈前人的偏見和覆轍!【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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