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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目】林文義的長篇小說《北風之南》

【題目】林文義的長篇小說《北風之南》
──談林文義與日本自然主義作家國木田獨步的文字技巧
◎宋澤萊執筆
在台灣的文學家之中,林文義的存在是一種獨特性的存在。

通常,台灣許多有名的文學家都需要靠著不斷的宣傳,才能維繫他的聲名於不墜。透過了報章、雜誌、影視打廣告是一種普遍的方法;另外就是向當權靠攏,趨炎附勢,引人注目,也是一個辦法;另外比較下等的就是分宗立派,打壓異己,不斷自我吹噓,也算是一個好方法。

這些林文義都不做!

他一向對自己的作品沉默,不太提到自己的作品。在這個沽名釣譽、崇尚虛名的社會裡,就容易受到漠視。不明究裡的文學院學甚至都很少研究他的作品,好像不把他的四十本左右的文學創作看在眼內!

但是說也奇怪。他不少的早期的文學作品,不管是散文也好,小說也罷,卻一直重新印刷,不斷再版,而且新作不斷,好像根本不會在書市裡消失。他的作品的銷售量比同儕作家都要好!

這都說明了他有一大批永遠都喜歡讀他的文章的粉絲存在,而且數量頗為龐大。

為什麼林文義的文學有這麼大的魅力呢?竟能緊緊吸引著一大批忠實的讀者。

我認為,這與他的文學技巧有關。

原來他是目前台灣少數自然主義文學的作家之一,文字技巧來到了日本作家國木田獨步的那種水準。任何人只要安靜仔細地讀一遍他的文字,就會緊緊被吸引,再也無法放下。

為了證實這一點,底下我要列出三個人所寫的三組文章,一個是日本的自然主義先驅國木田獨步;ㄧ個是日本時代台灣自然主義名家龍瑛宗;一個就是林文義。為的是要測驗一下您是否能明辨出哪一組文章是由哪個人所寫出來的:
【A】
「潮水洶湧的打在狹長的沙岸,不知道現在是退潮還是漲潮時分?向晚海上有微微的霧氣,那些在外海拋碇,等候進港的船們靜靜的停泊在海上,兩舷的船燈真的是十分孤寂呢。不知道船們航行了多少路程?船及水手都很疲倦了,船渴望港岸,而水手一定渴望酒及女人。」

「從渡船頭拐出來,向右方的海岸線公路走去,向前走不到兩百公尺再右轉進去,就是那條長長的堤岸。
堤岸很寂靜,長長的延伸到遠處,盡頭是個小小的港澳,泊著兩艘舢舨,很像好久沒有出航了,船內聚集了了一灘明亮如鏡的雨水,還浮著幾片枯葉。再過去,羅列的蚵田,纖纖細細的竹竿插遍了河岸。……
採砂石船泊在河中央,一點聲響都沒有,卻微微曳動;一盞暈亮的船燈,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守夜?堤岸邊的芒草長得格外茂密,也堅韌割人,很靜謐的長堤,也很寂寞。」

【B】
「老舊的小火車,在荒涼的亂石溪與長著疏疏落落的草原中走著。越過合歡樹的枝葉上,可以望見蓋著厚厚一層茅屋的屋舍。有一個人影,靜靜地在屋後隱沒了。
中央山脈的背景承受著薄薄的日光,與桔梗色的天空溶合在一塊。
玉里鎮到了。
在午後的陽光下,顯得四下空蕩蕩的。不一會,火車又格冬格冬響動起來了。
下一站是安通,好寂寞的車站。」

「三月的斜陽投射橘色的輕盈光華在原野上、森林上。森林多屬蒼鬱的常青樹,其中也混雜著落葉的裸木和紅葉樹。森林的上方,青瓷色的天空連接遠方。走在路邊植有相思樹的路上,看散落於田野間的富裕的白壁農家或低矮傾斜的貧農的土角厝,只有木瓜樹是一樣的,直立高聳,張著大八手狀的葉子,淡黃而滋潤的果實,纍纍地聚掛於幹上。這美麗色彩而豐富的南國風景,溫暖了他的心;在空洞的生活裡,微弱的陽光投射了過來。」

【C】
「不過在豐吉的眼睛裡,道路的寬度,好像較前狹窄了些;樹木雖略增多,但比之往昔,實有無限荒涼之感。蟬的鳴聲,單調得令人昏昏欲睡,陽光無盡期的照耀著,至今,這古老的士族宅第地區,依然一片寂靜,渾似永日沉淪在睡夢中。」

「月色清晰又鮮明,把城山漆黑的影子映在河裡。那清流停滯的地方,有如一面鏡子;而形成淺灘處,月光破碎,閃爍耀眼。豐吉宛若置身於夢境,不斷順流而下。
岸邊繫有一葉扁舟。豐吉跳上去,解了纜,並舉起了竹篙。昔日遊河撐篙嫻熟的功夫還沒有忘記,船兒便順利地到達了河心。
遠望河的下游,月色下,茫茫無邊,河霧有如夢幻,淡淡飄浮在水面上。豐吉朝著它,震動竹篙;船兒愈往下行,河霧也漸深遠而渺茫,到了河流的末端,就是海洋。
豐吉終於不再回到岩××了。最為悲傷的,是阿花和源造。」

以上這三組文字雖然有兩組是由日文翻譯過來的,同時分別是三個不同時代的人的作品,但是他們的意境具有令人驚奇的相似性。這三組文字都很用功在寫景上面,都帶著一種廢棄的、頹唐的、冷清的、寂寞的味道,彷彿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如果就表面文字和意境來看,我們大概不敢一下子就說這是誰的作品,那又是誰的。到最後,我們可能就不得不用人名、地名來斷定哪一組是日本人寫的,哪一組又是台灣人寫的;再根據我们所認識的作家生平來論斷哪一組是龍瑛宗寫的,哪一組又是林文義寫的。

沒錯,第一組是林文義的作品;第二組有「玉里鎮」這個地名的文章是新竹人龍瑛宗所寫的;第三組出現「豐吉」「源造」這組日本人的名字的文章,乃是日本作家國木田獨步寫的。

我們翻查一下這三個作家的資料,知道林文義出生於1953,台北人;龍瑛宗出生於1911,新竹人;國木田獨步1871年出生於日本千葉縣。三個人的出生年代、出生的地點各不相同,文章的風格、意境、韻味竟然會這麼接近!

這也就說明了林文義的作品能永存書市的原因。因為他的文字技巧既然能來到了國木田獨步、龍瑛宗那種水準,就永遠再也不乏讀者了!

如上片段文字所示,林文義主要是以寫作散文見長,不過後來也寫小說。他的小說仍然帶著自然主義的味道,而且味道同樣濃烈。底下,我要介紹一本他所寫的長篇小說,就叫做《北風之南》。這本小說曾經有電視台想將它拍成電視劇,後來大概因為內容涉及敏感的政治議題,終告作罷。由這件事看來,這本小說非常不凡,我認為這本小說是林文義一生中所寫的最佳的也是最重要的小說。今介紹如下:

《北風之南》是林文義最好的一本小說,無疑地為他的自然主譯寫實文學再添一筆的巨筆之作。乃是一個老台北人才寫得出來的故事。異於所謂的「新台灣人」,他不寫高樓大廈、不寫水泥風景,而是寫你我共同的經驗。故事就是我們老台灣人幼年時所見到的鄰居左右、阿姑阿嬸,這些人洋溢著鄉土氣息,在台中、台南、高雄都可以見到,只是故事恰巧發生在台北而已。

故事的背景地點是台北的大稻埕,也就是林文義的出生、成長地;時間大約在50年代的中末期。當時台灣的加工業尚未高度崛起,因此台北尚是一個田野油綠的城市;也正是國民黨遷台己經十年的時候,政治上實行軍管的戒嚴,檢束匪諜的條例使全島陷入一片恐怖之中。

裡面由三個女郎撐起了大局,一個叫做艷秋;一個叫做愛眉;另一個是敘述者﹝小孩﹞的母親。這三個女人都是二、三十歲左右,正逢青春年華。

艷秋是屏東人,高中畢業,具文化水平,一場戀愛使她與家人鬧翻了,於是流落台北,成為舞女。

愛眉是酒樓女人,卻嫁給了一位廚師,為了還丈夫的賭債,她只好加倍出賣靈肉,旋轉在身不由己的紅燈綠酒之中。

敘述者的母親與一位有婦之夫生了私生子,回住母家,下決心要把小孩帶大,她忍受沒有名分的辛酸,仍接待偶而來住的丈夫,竭力把自己當成有家庭的女人。
這三個女人都非常善良,是封建社會裡被操控的不幸女人,生活十分努力,命運卻很不濟,乃是典型的「雨夜花」的那種角色。尤其是艷秋最後與一位大學生談了一場頗有希望的戀愛,卻因為這個學生參加了一個左派的讀書會,以匪諜罪名被捕,使她幾乎失去了性命,讀來不禁另人鼻酸。

整個故事的環境不見得都是狂風暴雨,但是卻像一場下不停的斜風冷雨,偶而才乍現一點點可以令人喜悅的陽光。鬱卒與微細的希望主控全場,乃是那時代所有台灣人的心靈感受。雖是如此,但是林文義的哀美筆調也掌控了全場,他的文字永遠是那麼有魅力,將我們帶進哀美的氛圍裡,叫我們無法自拔,好像能叫我們一直聽到東洋勃魯斯的小調,心情起伏不已。

林文義也選擇了一個十分高明的敘述角度,故事的兩個阿姨都借住在小孩的家,小孩正可以透過他的親眼目睹來陳述這三個女人生命的點點滴滴,終而構成了一個面,把三個女人的美麗與悲哀都描寫出來,並旁及西門町電影院、北投溫泉、野地機場、大稻埕風景,都是淡描,深得自然主義的奧妙。

這本小說有濃濃的林文義的自傳成分。

這本書可以擺在日本自然主義大家國木田獨步、田山花袋的作品旁邊,一樣發出長久不滅的亮光!
──2017、12、26於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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