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目】讀吳錦發短篇小說〈消失的男性〉[1]
──並論諷刺文學中英雄的死亡
◎宋澤萊
0、前言
這篇文章是用來討論80年代前半期吳錦發諷刺文學的內容與技法。
同時,我們由吳錦發的作品中,將看到戰後台灣諷刺文學大潮中,所普遍具有的「英學已死」的共同圖像。
一、.1980年代前期台灣青年作家的躊躇、反省與前進
1979年的確是一個重要的年度。年底,美麗島事件爆發,震動了全島,也震動了整個文學界,敏銳的作家都在暗中感到,台灣正面對著巨變的未來,許多人開始思索:「好了,現在台灣人的政治菁英們都進入監牢了,那麼我們這些在監牢外的作家應該做些甚麼?!」
對於作家而言,這個變動馬上帶來一種尷尬,因為許多人心裡都知道,調整筆調的時候到了,但短期之內沒有人能知道正確的筆調是甚麼,大家知道必須努力去摸索與嘗試,但是摸索與嘗試實際上是一種冒險。
原來,整個70年代,文壇所矚目的文學乃是黃春明式的描寫小人物的文學,這種文學在1977年的「鄉土文學論戰」之後,已經成為文壇的主流。這種文學所描寫的人物幾乎都是經濟的弱勢者,目的乃是揭露社會階級壓迫下的農、工、漁民的貧困問題,大半已經成名的或未成名作家已經累積了大批的素材,正準備大顯身手。可是1979年的美麗島事件卻嚴重地揭示了台灣社會迫切的新問題不是階級壓迫的問題,而是人權匱乏與族群壓迫的問題,簡言之是民主‧民族所聯合起來的問題,再寫貧窮的小人物困境顯非時代之所需。這是第一個必須考慮的課題。
第二個課題是再學習的問題。自戰後,國府用了35年的時間在台灣青年的身上灌輸了一套外省式的大中國意識,此一瞞騙的、洗腦的意識深植人心,尤其以40歲以內的青年為烈。大半的青年作家從未有機會在教育體制裡學到自己的母語與史地,對台灣的認識不足。很少有人告訴台灣青年作家說:「你是台灣人!」換句話說,青年作家並不具備做為一個台灣人的起碼認識。那麼,重新自我學習才是重要的。在這個時候,寫作反而不是最急迫的差事,聽、看、省思才是最重要的!
第三個課題是勇氣的問題。1979年年底以後,高壓的統治氣氛好像又君臨台灣,很有228的味道。國府擺出了一幅肅殺的面孔,看著文化界的一舉一動。假如你竟膽敢揭發國府的暴政暴行,拆穿新住民殖民統治的事實,那麼蔣經國的秘密警察必然悄然來訪,說不定就置你監牢之中。你想替台灣人出一口氣,那還 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膽量!
這些條件限制了青年作家的筆調,使文學青年作家猶豫了很長的幾年時間。所以並不是說美麗島事件一發生,所有的台灣青年作家就馬上提筆上陣加入撻伐國府劣行的行列,或者說馬上就能高舉民主與台灣意識進行創作。有好多穩健的、高齡的作家還得必須等到1992年刑法第100條修正後,才敢大膽創作。
但是,還是有一批青年作家提筆悄悄發難了。這批作家大抵都是30歲左右,而且都屬70年代末期就闖出一些名堂的作家,也即是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後竄起的小作家。由於他們剛剛起步寫作不久,所受的教育是比較傾向自由主義,心靈不像前一代作家那麼憂鬱,自1977年之後,他門也自認是文壇的尖兵,所以膽敢提筆回應大時代的挑戰。這批作家包括了林文義、林雙不、廖莫白、苦苓、劉克襄、吳錦發……等等這些人,他們在躊躇、反省中慢慢前進了。
這時,能把1980年─1985年這段期間文學青年的躊躇、反省與文化界的怪現狀用小說寫下來,並使之神靈活現的,非吳錦發莫屬!
二、吳錦發小說創作四個時期
如上所述,吳錦發並不是美麗島事件之後才竄起的小說家,他在1977年鄉土文學論戰前已經開始寫小說了。
綜看他的所有小說創作,大概可以分成四個時期:
第一期是1980年以前的階級壓迫期:從1976年他發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說〈英雄自白書〉之後,大半的主要小說都在書寫小人物在經濟上的困境,這就是黃春明與王禎和式的小說。比如說1978年發表的〈放鷹〉[2]就寫一個電影小替身演員如何在電影拍攝中從空中墜落的不幸事件;1979年發表的〈堤〉[3]就是寫一個鄉下老祖父想築堤擋住洶湧衝來的溪水,最後完全失敗的故事。〈出征〉[4]就寫一個父親因為種田無法溫飽,乃棄田到國外從工的故事。〈烤乳豬的方法〉[5]則寫一個農婦辛辛苦苦養了一大群小豬,期待有好價格可賣,最後豬價大跌,家人只好把乳豬烤來吃掉的故事。所有的這些故事,大部分都在下層的農工階級中發生,的確呼應了1977年鄉土論戰後的下層社會書寫。乃屬於寫實一派的作品。
第二期是1981年─1984年的族群壓迫期:首先是書寫原住民族群被壓迫的事實,1981年發表的〈有月光的河〉[6]、1983年發表的〈燕鳴的街道〉[7]、1984年的〈暗夜的霧〉[8]等短篇小說,重點都是刻劃山地女孩子流落平地所受到的壓榨,最終的命運大概就是被騙、被棄或者是飲恨而死的故事。接著則是台灣人受到欺凌壓迫的一篇小說〈叛國〉[9],也在1984年發表,內容是寫一位日本時代的優秀青年戰前先流徙到中國大陸飽受中國人的排擠;戰後返台,又變成國府的政治犯,晚年過著隱世埋名的生活,躲躲藏藏,很像是小型的〈亞細亞的孤兒〉。也算是寫實主義的作品。
第三期是1984年─1986年的描寫文化界知識分子時期:吳錦發並不稱讚這些知識分子,而是批判他們面對權力時的無力、轉向、妥協、逃避的種種醜態。比如1984年發表的〈指揮者〉[10],揭發了一個在報社自認是「指揮者」的主任的劣跡敗行。這位主任在以前是頗有正義感的人,教導手下的記者要勇於揭發社會積弊。但是在報社換了老闆之後,就改變了一貫態度,不准記者再誠實揭弊,全力逢迎新的權貴,引來故事主角巨大的憤怒。〈消失的男性〉則書寫一個大學時代念社會學,後來進入報社工作的詩人,也是一位賞鳥家的青年人如何逃避社會的種種奇思怪行。1985年發表的〈黃髮三千丈〉[11]則書寫一個留美的文學女教授,學習到了美國人喜愛批評的習氣,回國之後,隨性寫些文章,批評台灣多年前的社會積弊【無涉當前的時局】,不料一時聲名大噪,卻遭到保守人士攻擊她為「妓女」「洋奴」「二毛子」的怪事,使她懷疑這個社會到底是怎樣的一個社會。在焦慮中,終至於得了一種怪病,頭髮開始變黃,從頭迅速垂長到腳的怪事。此一階段,當中有幾篇屬於魔幻寫實一派的作品。
第四期是1988年之後的成長小說創作期:這是以自身的成長經驗為基礎,所寫的富有青春氣息的小說,包括三個中篇〈春秋茶室〉[12]、〈秋菊〉[13]、〈閣樓〉[14]。都是回首青春之作,帶著浪漫和哀愁,企圖把自己的成長歷史保留在文學之中。屬於印象派作品。
由於篇幅所限,我們無法仔細論述每個時期的作品,只能著重在第三期的小說做分析。因為第三期關係到吳錦發在1980年後5年之中或之後的自省與奮起,他日後能參與了政治運動,成為半個政治人,極可能與他對自己是一個文化人的反省﹝焦慮﹞有關。同時,這些小說能也反映了那時文學青年的躊躇與自省,保留了大時代青年文化人的影子。另外則是第三期的小說大抵都是非常怪異的諷刺小說,在戰後的諷刺小說的大潮流中能獨樹一幟,很值得特別注意。
在討論他第三期的小說的特色之前,為了更了解吳錦發的一生,請看底下他的年表:
〈吳錦發年表〉[15]:
1954年:1歲
9月14日生於高雄美濃。父親、母親皆農民,父親日治唸小學,終戰後唸旗山農校畢業。
1960年:7歲
入福安國校就讀。
1963年:10歲
曾祖母去世。
1967年:14歲
就讀初中1年級。
1970年:17歲
美濃初中畢業,入讀高雄中學。
1973年:20歲
就讀中興大學法商學院社會系。弟一次聽吳濁流演說。
1974年:21歲
參加霧社復興文藝營,指導老師蕭白。
開始以「滄浪」、「倉浪」為筆名發表小說。
結識鄭清文,與鍾鐵民來往甚密。
1976年:23歲
發表第一篇小說〈英雄自白書〉於《台灣時報》﹝登出時,被改題目為〈一個死囚的歲月〉﹞。
第三篇小說〈遺書〉發表於《台灣時報》,後來獲得文豪小說獎。
認識洪醒夫、李喬、鍾肇政、季季。
1977年:24歲
大學畢業,進入電影圈。
1978年:25歲
由於鍾肇政主編《民眾日報》副刊,向他邀稿,作品驟增。〈放鷹〉、〈巨鼠〉、〈蚱蜢〉、〈牛王〉於《民眾日報》副刊;〈燈籠花〉發表於《文藝月刊》。
1979年:26歲
〈堤〉發表於《台灣文藝》,後獲得「吳濁流文學獎」佳作獎。〈唐吉軻德的夢魘〉、、〈出征〉、〈夜半琴聲〉、〈斷崖〉、〈永恆的悲歌〉發表於《民眾日報》副刊。
本年,〈烤乳豬的方法〉獲得第二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獎。
1980年:27歲
1月,赴韓國拍攝電影《原鄉人》外景,擔任助理導演。
發表〈靜默的河川〉於《台灣文藝》第30期。
4月,小說集《放鷹》由東大出版社出版,收集1978年─1979年發表的15篇短篇小說。
1981年:28歲
退出電影圈。〈有月光的何〉、〈火一般紅的木棉花〉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
〈老鼠伯與他的鴨子〉發表於《台灣時報》副刊。〈豬〉、〈被鰻突襲的的金魚〉發表於《自由時報》副刊。〈蛇〉發表於《文壇》。
本年,〈兄弟〉發表於《台灣文藝》第73期,後獲得「吳濁流文學獎」佳作獎。
與高天生、林文義、陳恆嘉、簡上仁、宋澤萊、王幼華、羊子喬有緊密的來往。
1982年:29歲
1月,進入《台灣時報》擔任副刊主編。
〈那叫做托西的傢伙〉、《突襲者》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被迫害妄想症〉發表於《文學界》。
12月,小說集《靜默的河川》由蘭亭書店出版,收集1981年─1982年發表的短篇小說15篇。
1983年:30歲
〈祠堂〉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燕鳴的街道〉發表於《台灣文藝》第82期。
本年,〈燕鳴的街道〉獲得吳濁流文學獎家佳作獎。
本年與鄭淑惠結婚。
1984年:31歲
〈囊葩〉發表於《台灣文藝》第86期。〈叛國〉、〈風箏〉分別發表於《文學界》第10集、12集。〈暗夜的霧〉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
5月,離開《台灣時報》副刊,去《民眾日報》擔任副刊主編。
1985年:32歲
2月,小說集《燕鳴的街道》由敦理出版社出版,收集1984年─1985年發表的短篇小說。
4月,散文集《永遠的傘姿》由台中晨星出版社出版。
祖父過世。
〈指揮者〉發表於《台灣文藝》第96期,引起軒然大波。〈消失的男性〉發表於《文學界》第16集。
12月,好友鍾延豪車禍去世,深受震撼。
1986年:33歲
4月,小說〈燕鳴的街道〉電影劇本由楊青矗完成。
6月,小說〈有月光的河〉由光啟社拍攝成電視單元劇。
7月,〈黃髮三千丈〉發表於《自立晚報》副刊。
本年,小說自選集《消失的男性》由晨星出版社出版,收集1985年─1986年發表的短篇小說。
1987年:34歲
1月,主編《悲情的山林》一書,由晨星出版社出版。
〈烏龜族〉發表於《聯合文學》3月號。
1988年:35歲
1月,小說集《春秋茶室》由聯合出版社出版。
〈父親〉發表於《自立早報》副刊。
1989年:36歲
主編《1988年小說選》由前衛出版社出版。
電影《春秋茶室》由導演陳坤厚執導完成,由張艾嘉、梁家輝、李宗盛等主演。
1990年:37歲
評論集《抓狂政治》由前衛出版社出版。
2月,長篇小說《秋菊》由台中晨星出版社出版,收集1990年─1997年發表的短篇小說7篇。
11月,小說集《流沙之坑》由晨星出版社出版,裡面有中篇小說〈閣樓〉。
12月,〈流沙之坑〉發表在《聯合文學》。
1991年:38歲
12月,政治評論集《打開天窗說亮話》由前衛出版社出版。
1992年:39歲
與環保人士籌組高雄市柴山自然公園促進會﹝現為高雄市柴山會﹞。
1997年:44歲
12月,詩集《生之曼陀羅》由晨星出版社出版。
1998年:45歲
《天》、《地》、《玄》、《黃》、《龍》、《蛇》、《雜》、《處》8本政治、生態、文化評論集由高雄三源出版社出版。
2000年:57歲
2002年:49歲
參與高雄市議員選舉。
2003年:50歲
5月,童話《一隻島的故事》由串門企業出版。
2004年:51歲
5月20日到擔任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政務副主任委員。
2005年:52歲
小說集〈妻的容顏〉由聯合文學出版社出版,收集有10篇私小說。
2008年:55歲
卸除行政院文化建設委員會政務副主任委員的工作。
5月,詩集《我族》由串門企業出版。
2014年:61歲
12月出任屏東縣文化處長。
2016年:63歲
獲第16屆國立臺北大學傑出校友。
2018年:65歲
3月,請辭屏東縣文化處長。
三、介紹〈消失的男性〉的內容以及技巧
從共計四期的小說作品看起來,吳錦發的小說並不只有諷刺小說,像他所寫的山地女子小說,結局都大半都以淒涼做結束,均屬於悲劇小說。這是因為80年代之後,凡是原住民小說只要故事的主角必須與平地人一起生活,故事到最後都變成悲劇的緣故,不論田雅各、夏曼‧藍波安都是如此,無一例外[16],吳錦發也是如此。另外,他後來寫的成長小說也不是諷刺小說。但是,吳錦發的諷刺小說的創作起源甚早,像是1979年獲得第二屆「時報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獎的〈烤乳豬的方法〉就是諷刺小說,裡面的描述非常幽默,諷刺的筆法突梯滑稽,能使人哈哈大笑,並且流下淚來。以後,凡是他的諷刺小說,俱皆是如此。來到了1984年─1986年的描寫文化界知識分子時期時,這種技法更是達到頂峰狀態,他更加入了魔幻寫實的成分,使小說變成一種黑色幽默,充滿了魅力,銳不可擋。
我們在前面已經略為介紹了〈指揮者〉與〈黃髮三千丈〉兩篇小說,現在不再介紹。我們來看看另一篇小說〈消失的男性〉更詳細的內容,以明白吳錦發諷刺小說技巧的高超性,底下先看濃縮文:
欲奔這位小文化人,本來在大學念社會學,是詩人,畢業後進入報社工作,後來變成一位賞鳥的報導文學家。
有一次,他發現右腋下長了羽毛,顯然不同於一般人的毛髮,有硬的毛梗,羽毛還散發出亮麗的寶藍顏色。本來他以為是偶然黏上去的一根動物的羽毛,因此到浴室去用蓮蓬頭想要沖掉它。可是羽毛病沒有被沖掉,才知道是從皮膚下長出來的。他愣住了,頭皮發毛。
第一件事,他想到該去看醫生,於是騎車出去。
他先看內分泌科的醫生,因為這種奇怪的病大概脫離不了內分泌的問題。老醫生卻表示無能為力,因位無病例可循,乃建議他去看皮膚科。
欲奔當即請了假不去上班,在家裡,他把腋下的羽毛剪下來,搬出中、英文書籍,開始翻查鳥類圖文,得悉自己的羽毛和西伯利亞湖濱一種野鴨同類。
他簌簌地顫抖起來了。倒臥在床上時,他想到英國的狼人影片,每逢月夜,人可以化身為狼,他想到自己大概也會變成野鴨吧,他更加顫抖不已了。當他又發現左胸側奇養無比時,就用手去抓,結果發現皮膚下又長了藍色的羽毛,他終告昏倒在地上。
※
他請長假了。
開始時,他到處找醫生。每一位都認為這是史無前例的病,只好宣告束手無策。
於是,他只好找一位心理醫生來看。
這位醫生留學英國倫敦,很專業,對靈學頗有研究,有時也用驅魔術治療精神病患,同行都叫他「江湖仙仔博士」。欲奔覺得他的怪病必須要找怪醫生來治療才對。
醫生大約35歲,長相怪異,高深莫測。
欲奔在診療室坐下來,面對掛滿牛頭馬面油畫的牆壁。醫生解釋說這些畫都是病人的傑作。
在一照眼之下,醫生就說他認識欲奔,因為醫生在出國前曾在報社見過欲奔。那時欲奔任職一家報社的副刊編輯,那時醫生熱衷文藝,也曾為報社翻譯過拉、非的詩,再投稿到報社。
經過這麼一說,欲奔才想起這位醫生就是鄭雅。醫生誇讚欲奔的詩寫得很好,一直是他閱讀的對象,只是為什麼最近不寫詩,卻改寫鳥類的文章。醫生這麼說,引起欲奔更大的焦慮。
醫生去倒茶給欲奔喝。
「我想請教你,人有沒有……有沒有可能變成一隻鳥?」欲奔終於艱難地說了話。
「是說心裡這麼想嗎?」醫生說。
「不!我是說真的變成一隻鳥。」
「你這種想法多久了?」
「不是想法,是真的有這種現象。」
於是欲奔解下了衣襟,把胸腹的與毛露出來給醫生看。
醫生一看,目瞪口呆。
「人有沒有可能變成一隻鳥?」欲奔又問。
「理論上當然不可能。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在精神醫學上,因為精神的原因使肉體產生病變的例子很多。」
「……」
「據我所知,從前有一個美軍在越戰期間,在一場戰鬥中被越共圍困了10幾天。當他被友軍救出來以後,這位美軍的精神已經崩潰了。從此以後,他一直幻想自己是一隻鳥,失去語言的能力,一天到晚只是啾啾不已地叫著,不停地拍動翅膀,作鳥類飛翔的樣子,成為一隻十足的『鳥人』。」
「那個美軍為什麼變成那種樣子 ?」
「逃避心裡嘛!想著自己變成一隻鳥,可以飛離敵人重重的包圍。」醫生說。
「逃避」這兩個字從醫生口中吐出來時,欲奔腦海轟然一聲巨響,終至於 「啊!」地叫了一聲,在椅子上昏了過去。
※
深夜12點,欲奔回到自己的寓所,覺得折騰了一個晚上,全身流汗粘膩,又去浴室洗澡。他開蓮蓬頭,把身子先沖洗了一遍。之後安靜地躺在浴缸泡著水,心裡感很舒服。不過,醫生所說的有關那位美軍的故事不禁又回到心中。
他又想起「鳥人」的故事裡所謂的「逃避」的心理,使他沉沉回想起往事:
那是一個多月前的事,那天,他和往日一樣,背起了相機,在河口賞鳥,一面用望遠鏡觀察一群野鴨的動態,一面用相機拍攝起牠們美妙的姿影,又記下牠們移動的路線。他已經觀察了牠們一個月之久,每天早上8點鐘,他就準時騎摩托車到河口,展開這個研究工作。
在這個河海交界處,左右兩岸都是沼澤地,分佈了水筆仔的聚落,是鳥的天堂,大批大批的綺麗、稀有的鳥類在這裡出入。
2年前,他還是在寫詩,對於鳥類還沒有產生興趣。他的確對詩沉迷過,發誓要拯救社會墮落的靈魂只有寫詩才能做到。
當時,他的詩不同凡響,連續出版了幾本「頌歌」體的詩,擠近了出版社暢銷排行板,由於具備典雅的韻律以及犀利的社會指控,等於在一向蒼白的本土詩壇投下了定時炸彈,在大學及文壇上被爭相傳誦。可惜由於編了一本詩選,大膽把一些成名的詩人踢出詩選集之外,得罪了文壇所有的詩人,大家開始攻訐他,使他領悟到文壇卑鄙的一面,在震怒的情況下,他停止寫詩。
由於逃避了詩,也就逃避了社會,終而轉向鳥的研究。在這個時代,文學同志逃避社會已經非常普遍,好友之中,有人去搞號子、禪學、色情刊物,都是在逃避,他逃避於賞鳥之中又有何不可思議處!
在鳥的研究中,他特別注意到鳥類逃避敵害以求生的逃避術,那是多麼讓人震駭的一件事。
有一次,他在河口撿到一隻受傷的野鴨。那野鴨的肛門有潰爛的傷口,使得羽毛粘附在上面,僵結在一起。欲奔將這隻野鴨子送到獸醫生那兒去治療。獸醫師解釋說,這隻野鴨子的肛門所以潰爛是為了逃避敵人的攻擊所促成。當野鴨子受到敵人攻擊時,為了減輕重量以利飛行逃生,常會把自己一部份的排泄系統丟掉,這叫做「自割逃生」。獸醫生說,更妙的是,鳥類為了逃生,除了能減輕身體重量以外,生殖器也逐步退化,能把生殖器退化到極簡單的地步,換句話說,鳥類為了逃生,最後乾脆連「囊葩」也不要了!
欲奔聽到獸醫師的話後,頓時對野鴨子欽佩了起來。野鴨能「自割逃生」,逃到一個安全的地方療傷止痛,使器官重生,真是比人還懂得保命之道的動物。再加以野鴨十分優雅有氣質,不但形體美,性格也平和,如果人類能像野鴨子一樣,不知道該有多好,尤其是這個世界未免也太缺和平了。
他想到那一天在河口賞鳥,海岸線警備隊的士兵前來找他的麻煩,沒收了他的相機、望遠鏡,並把他當成是刺探軍情、幹走私買賣的人,他被關在一個小房間裡,處在極端的恐懼之中。那時他就曾想要變成一隻鳥飛走,幸好最後遭到釋放。
但是,他感到逃離此一社會已是迫在眉睫上的事了,不論寫詩、賞鳥,在這個島上都不能很順遂,那麼不逃離這一切還行嗎?
※
有一天,凌晨3點,欲奔自惡夢中醒來,坐在床上簌簌不已地顫抖著。他伸出他的手來,想要抹去臉上的汗,手一伸上來,發現手掌長滿了羽毛,他嚇壞了,慌忙用兩隻手扯開上身的睡衣,發現他的上半身長滿了亮麗的羽毛,又站起身來,把褲子一褪,映入眼簾的竟然是從肚臍以下,一直到腳底全長滿了灰白的羽毛。
更令他驚訝的是,他無意間看到下跨之處,竟然甚麼也沒看到!他……他的男性竟然不知道為何,整個都消失了!
他仰天長叫,發出了絕望的呼號,從床上一躍,緊抱著頭,衝到屋外,奔入夜色,跑過街頭,又沒入夜色。
※
從那晚以後,詩人李欲奔便神奇地消失了,沒有人能確定他去了哪裡。有個農夫說,當晚他去放田水,在夜光之下,看到一個人影,尖叫呼號,後來化成一隻大鳥,騰空而起,在上空盤旋三匝,而後哀鳴向南飛去。【故事完】
這篇小說當然是為了批評當時青年文化人的逃避現象與揭發反人權的政治狀況而寫的,特別是針對前者來寫。欲奔這個角色是當時許多青年文化人的集合體,包括吳錦發自己在內。筆者已經提過,美麗島事件之後,文化界顯得相當的肅殺,叫許多的青年文化人非常害怕,唯恐惹禍上身也進了監牢。同時,青年文化人的台灣意識還待培養,沒有辦法即刻對國府作出批判,他們還在觀望中,還在沉潛中。因此,許多的奇怪現象都發生了。當時,青年文學家有人開始進入禪堂去修習佛學,也有人放棄寫詩開始去觀察野生動植物,甚至有人進入雜誌市場辦起色情刊物……這些都是斑斑可考的事實,吳錦發寫這篇小說的目的就是為了抨擊這些逃避的行為!因此,這篇小說是有事實根據的,也是吳錦發對自己的一種焦慮反應,因為假如每個台灣青年文化人都變成這種無用之人,那麼台灣的未來就很值得憂慮,恐怕會陷入萬劫不復的地步。當然,若干年後,像這樣急於逃避的台灣青年文化人並不多見,許多有志氣的青年文化人還是勇氣百倍,提筆上陣,造成80年代後期社會文化界的狂飆運動,使得整個80年代後期充滿一片的喧囂,許多的議題,包括反一黨專政、反公害、原住民請願運動、520農民抗爭、婦女運動、無殼蝸牛運動、228事件平反、反黑名單、台灣獨立運動……等等都成為最時髦的青年人熱衷參與的議題,並且實際行動起來,甚至還延伸到90年代。不過,1980年代的前期,整個文化界正是吳錦發所寫的這種尷尬的狀況!
這是一篇很能吸引者的小說,隱含了許多獨特的小說技術在裏面。首先人能變成一隻野鴨子飛走,就是一個噱頭,能引起讀者無限的興趣,這就是魔幻寫實的魅力。當時,馬奎茲的魔幻寫實小說已經傳入了台灣,吳錦發借重於這一派的技法來構造他的小說,是非常時髦的。這是他第一個技法。
寫實技巧的良好是這篇小說成功的另一個原因。在原文中,他怎麼來描寫眼前的醫生長相呢,是這樣寫的:「他果然是一個怪異的人,臉型削瘦狹長,卻戴了幅過大的深度眼鏡,嘴裡叼著一根黑桃木的紳士煙斗,三十五、六歲的光景,卻留著希特勒式的髮,在深度眼鏡背後的,是一雙深邃有神又帶點頑童意味的眼睛,更妙的是,他竟然穿著花色的短褲頭,白鷺鷥般瘦長的腿到處爬滿黑而鬈曲的腿毛,白色的襪子拉到近膝蓋的地方,一雙黃皮鞋似乎過大過重地拖在腳底上,『抬得起腿來走路嗎?』看著那雙瘦腿和皮鞋的比例,你忍不住一定會這麼想。」這種文字相當細膩,能重現真實的情況,加重了小說的視覺性,當吳錦發用這種文字來描寫欲奔身上長滿了亮麗的羽毛時,就會引起讀者的驚嚇!
第三個技法是獨特的諷刺的技法。諷刺文學就是一種說反話的文學,故意把黑說成白,把白說成黑,從而產生一種怪異性的幽默,以吸引讀者。因此,在〈消失的男性〉這篇小說裏,當作者贊同欲奔的種種逃避行為時,就是反對欲奔的種種逃避行為。 一般來說,諷刺文學作品依其言辭的嚴厲度,可以分成反諷﹝irony﹞、諷刺﹝satire﹞、譏諷 ﹝sarcasm﹞三種[17]。反諷比較間接,攻擊性比較弱,有時我們甚至無法得知作者對主角的行為是贊成或反對;諷刺就比較明朗,大抵以道德規範為準,正面諷刺人類種種愚昧、無知、罪惡的行為,具有教誨的作用。譏諷則言辭非常不客氣,嬉笑怒罵,無所不來,能叫人感受到被撕肉一般的痛苦。因此,〈消失的男性〉應該就是譏諷 ﹝sarcasm﹞一類的文學作品。譏諷這種文學作品既然能嬉笑怒罵當然就具有很高的譴責性,所以也是一種譴責文學。中國近代的文豪魯迅就說譴責文學往往是「辭氣浮露,筆無藏鋒,甚且過甚其辭,以合時人嗜好」的一種文學[18]。觀乎〈消失的男性〉這篇小說,能拿男性的「囊葩」大做文章,毫不避諱地說逃避現狀的男人就是失去男性生殖器的人,已經來到了譏諷與譴責的最高峰!因此,他很能讓人感到趣味橫生,驚奇不已,在台灣戰後的諷刺文學中獨樹旗幟!
四、英雄死亡時代的來臨與醜陋扭曲的審美觀點
假如我們把文學裏的人物當成「英雄」來看,那麼,台灣300年來的文學,英雄的形象一直在演變之中。
在清治前期的120年裏,所謂的文學英雄形象就是一種「勝利英雄」,征服台灣的皇帝、戰將、文官、小吏都是勝利英雄,文學作品一再誇讚這些人物冒險犯難、征服環境的精神,他們都是文學作品裡的主角。
在清治後期的70年裏,所謂的文學英雄形象就是一種「安居英雄」。征服台灣的漢人已經來到了第三代第四代,他們開始在台灣落地生根,想要成家立業、生養子孫。於是,他們開始喜歡這塊土地,歌頌這塊土地。文學作品的主角﹝英雄﹞就變成能構築巨屋、戀慕田園、觀花賞月的人。
在日治時期的50年裏,所謂的文學英雄形象就是一種「敗北英雄」。由於台灣變成異族的殖民地,「英雄」被打敗了,家園不再是屬於他所有。這種英雄當然會抵抗,不過,到最後還是以失敗做為結束。因此他必須漂泊四方,淒涼落淚,無家可歸。
來到了戰後的55年裏,所謂的文學裏的英雄就死亡了,文學裏已經沒有英雄可寫可歌頌。天下洪水滔滔,到處都是食人妖魔﹝害人精﹞與小人物。假如要繼續寫文學作品,那就必須以食人妖魔﹝害人精﹞與小人物為主角,用來維持文學的命脈。
觀乎1984年吳錦發所寫的這篇〈消失的男性〉其實就是書寫英雄死亡的文學作品。本來像欲奔這種知識分子,在日治時代的作家龍瑛宗、吳濁流的手中,還算是一個能抵抗的英雄,只不過是一種「敗北英雄」罷了。但是來到了戰後的吳錦發手中,他已經不是英雄,而是把自己消失掉;既然把自己消失,那就等於是死亡了。
這真是可堪哀憐的一幅「英雄已死」的圖像,這也就是戰後55年,諷刺文學作品共有的圖像。
另外,這篇小說所採取的審美觀點,也已經告別了台灣文學120年浪漫時代的「壯美」、70年田園時代的「優美」、50年悲劇時代的「哀病」,一路來到了55年諷刺時代以「醜怪扭曲」為美學觀點的時代了。作者所賦予主角的「鳥人」圖像叫人一夕數驚,我們很難想像,一個渾身長滿野鴨子羽毛的人是怎樣的一種人,該有多難看!然而,這個圖像就是這篇小說的主要圖像。吳錦發塑造男主角這幅醜怪扭曲的圖像,並不是讓人來欣賞的,毋寧說是用這幅圖像來引動讀者的恐懼與顫慄,最後達到了警告與譴責的作用。像這種醜怪扭曲的美學觀點,普遍流行在戰後的55年諷刺文學作品裏,也是諷刺文學作品共有的審美觀點!
──2019、08、01於鹿港
[1]本篇小說參考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247─279。
[2] 見吳錦發著:《放鷹》﹝台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頁119─143。
[3]見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55─76。
[4]見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39─53。
[5]見吳錦發著:《放鷹》﹝台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頁179─197。
[6]見吳錦發著:《靜默的河川》﹝台北:蘭亭出版社,1992年﹞。
[7]見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147─168。
[8]見吳錦發著:《燕鳴的街道》﹝台北:敦理出版社,1985年﹞頁25─49。
[9]見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169─198。
[10]見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217─246。
[11]見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頁281─302。
[12]見吳錦發著:〈春秋茶室〉《春秋茶室》﹝台北:聯合文學出版社,1988年﹞頁13─121。
[13]見吳錦發著:《秋菊》台中:晨星出版社,1990年初版﹞
[14]見吳錦發著:〈閣樓〉《流沙之坑》頁 99─204。
[15]本年表根據施淑‧高天生主編:《吳錦發集》﹝台北:前衛出版社,1995年3刷﹞一書語詢問錦發本人所得,經吳錦發過目,確認無誤。
[16] 參見宋澤萊所寫〈細讀原住民作家莫那能的兩首詩〉一文,《台灣文學三百年續集》﹝台北:前衛出版社,2018年﹞頁480─512。
[17]見張錯著:《西洋文學數語手冊》﹝台北:書林,2005年﹞頁144─145。
[18] 見魯迅著:〈清末之譴責小說〉《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小說史論文集》頁261─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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