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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在「政治家研修班」談這一代的台灣青年及其他

【題目】K在「政治家研修班」談這一代的台灣青年及其他

◎宋澤萊

幾天前【四月九日】,K應「政治家研修班」的邀請,做了3個鐘頭的演講,題目是「預測台灣文學未來50年」。這是慈林教育基金會所舉辦的政治青年訓練營隊,為期一個半月,目的在於培養台灣未來的政治人才,期望能對未來的台灣做出貢獻。地點就在宜蘭縣羅東鎮的慈林教育基金會,也就是林義雄先生的故居。

由彰化到宜蘭,必須坐4個半鐘頭的火車,可說漫漫長路。

K清晨5點鐘就起床,事實上一夜只睡了4個鐘頭。起床時,有一些頭暈,K非常不舒服。最近這陣子 ,K的血壓非常不穩定,在不經意之間,血壓就會飆升到150度以上,偏偏K是一個害怕血壓高的人, 一旦越過了150度,就會感到天旋地轉、渾身痠軟、想嘔吐。K感到不妙,就吃了一顆脈優。以前吃脈優,血壓往往立刻降到130或120,偏偏這陣子很難下降,顯然脈優的效用已經鈍化了。K一面喝白開水服藥,一面想起藥店的小姐曾警告K說:「這是老化現象,以前是假性高血壓,現在恐怕已經是真的高血壓了!」K感到戒懼,擔心去不了宜蘭,如果真的頭暈起來,那就寸步難行了。

還好,7點12分,K終於準時在彰化站搭上了長途的自強號,略為鬆了一口氣。

清晨的車廂中,乘客還算稀少,K把長袖衣服披在身上,蜷曲在車廂中,在搖晃的火車上,沉沉睡去了。

11點半,K在羅東鎮下車了,天氣大好,逐漸發展成為現代市鎮的羅東在陽光下,顯出了朝氣,4月的太陽照耀在車站四周,高樓大廈呈現立方體的色塊,淡紅的、灰青的、草黃的、水綠的,這邊一大塊,那邊一大塊,亮在藍天白雲下;路上的車輛穿梭不息,行人熙攘往來,現出了一幅健麗的氣象。

K在車站前緩步了一會兒,不敢大意,一直揣摸著自己的血壓,然後雇了路上的一輛計程車,一逕向著鎮郊外的五結鄉二結路的基金會去了。

K知道這個五結鄉濱臨太平洋,在乾隆33年(1768年),福建人林漢生率眾抵達這裡墾荒,是閩人開發地區之一,在墾地時,採結首制,待土地墾成後,由第五個結首獲得之地,稱為「五結」。這裡顯然是一個農鄉,很像K的故鄉雲林縣。
正午12點,在慈林文教基金會附近的二結小市集付了車資,下車後,還好血壓似乎沒有明顯升高的現象,不過可能是服用的脈優出現了作用,K的氣力突然降低,心情開始沉鬱了起來。他大略在幾條路蹣跚地走一會,看起來二結一帶的環境,也還是一個廣大的農村,不過興中紙廠使它有了工業聚落;聽說最近利澤工業區發展起來,將是宜蘭未來科技業的重鎮。不久,K走回市集,才發現從早上到正午都還沒有吃東西,於是走進一家7─11,在一個靠牆的小桌子坐下,要來了一個鮪魚御飯團,又買了一罐果汁飲料,慢慢把它們吃光、喝光。後來,又發現他事先提供給學員38頁的講義還未看,於是趕緊從提帶袋裡,把他寫的書《台灣文學三百年》與那疊講義放在桌上,準備預習一下,避免等一下上課時語無倫次。不過,他又意識到頭腦不太清醒,害怕血壓又高起來,就放棄閱讀,趴在桌子上,又昏沉的睡去了。

1點25分,他醒來,距離演講只剩5分鐘,他背起提帶,走出7─11的門口,朝著二結路尾端的基金會緩步走去。太陽高張,照在安靜的道路上,兩旁高低不一的房舍乾淨,空氣新鮮,綠蔭不少,農鄉的味道濃厚,讓他再度想起故鄉雲林縣二崙街道。

基金會到了。他走到大門,幾個同學與林義雄先生已經等在那裡招呼。K與林義雄先生握手,才發現林義雄先生樸素衣服下的的步履已經遲緩了,歲月已經在這位台灣政治運動領袖的身上落下重重的痕跡,與以前K在大腦所保留的印象不同,K心裡多少有些感傷。演講場所就在二樓,這是一個放有幾排大桌子的大廳,大概是提供給人開會或講習用的,形同大學研究生上課的研究室,只是大了好幾倍而已。工作人員應K的要求,準備了一個白板,學員也把影印的講義帶來放在桌上,燈光空調都很是合適,一切已經就緒,1點30分,K開始講課。

林義雄與所有年輕的學員共進退,靜靜坐在後聽講員講課。

K的大腦還不是很清醒,他想到這三堂課就要被他糟蹋了,恐怕學員將得不到任何的東西。所以他先表示,因為血壓升高的關係,可能會講得沒有次序,希望學員能隨手把K的話記下來,自己再行組合;若發現問題時,上完課以後一定要發問,以免一無所得。他也說這堂課對非文學系的學生而言,有點深奧;因為文學史是硬碰硬的學問,不念文學作品就不知道文學史的底細,沒有任何取巧的可能,真正要瞭解文學史的奧秘並不容易。於是,K勉強提振以前當了33年老師的精神,開始拉里拉雜的講了起來了。

K記得整整3小時裡,講了幾個有價值的重點,現在簡錄在底下:

1. 在談論什麼是文學時,K大略這麼說:
「文學、藝術、乃至於哲學是人們的精神產物。所謂的精神,就是人面對他的生存環境所作出的喜、怒、哀、樂、愛、惡、苦、甜的反應。通常,它與經濟【特別是國民所得多寡】無關,但是與人是否能自主、有自由、有希望有關。凡是人,就得面對環境,包括大自然的環境、人為的環境的考驗。當人們覺得可以戰勝、掌控外在環境時,大多數人還能有自主、有自由、有希望時,就表現出喜、樂、愛、甜的情緒;當人們覺得無法戰勝、掌控環境,環境反過來綑綁、壓碎人們,大多數人失去自主、沒有自由、不存希望時,就表現出怒、哀、惡、苦的情緒。這些情緒就直接化成文學、藝術、哲學表現出來。」

「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與一般人不太一樣,他們是人們當中最敏感的人。我們一般人往往是『心隨境轉』,很能隨著外境轉變情緒;但是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是『境隨心轉』的人,不但不受環境的影響,他們反過來可以在心境裡扭曲環境的實況再現出來;一個悲傷的詩人,即使置身在陽光普照、百鳥齊鳴的風景裡,也會覺鳥聲非常哀愁;所謂的『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就是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的創作心法。因此,我們就可以從一個時代的主流文學家們、藝術家們、哲學家們的作品中得知一個時代裡大部分人們的情緒,如果他們的情緒是喜樂的,這個時代鐵定就是幸福的;如果他們的情緒是悲慘的,這個時代鐵定就是不幸的。比如說康徳是浪漫時代的哲學家,他的作品的情緒是樂觀的,我們就知道康徳時代的普魯士王國是幸福的;海徳格是悲觀時代的哲學家,他的作品的情緒是虛無的,我們就知道海徳格時代的德意志帝國人是不幸的。我再提醒大家,這些情緒與國民所得無關!」

2. 在提到世界各地各族群的文學史、藝術史、哲學史的發展歷程時,K說了一個普遍的法則,K說:
「在某一段時間過程裡,文學史、藝術史、哲學史會按照一個規律來發展。剛開始是浪漫的春天風格;接著是田園、喜劇、牧歌的夏天風格;再來是悲劇的秋天風格;再來是諷刺的冬天風格。簡單說,就像是四季一樣,歷經一個春→夏→秋→冬的嬗遞過程後,又循環進入下一個春→夏→秋→冬過程。因為具有春→夏→秋→冬→春→夏→秋→冬……這種循環表現,我們就能由前一個風格預測未來的風格將是什麼。比如說您現在若明白戰後55年的台灣文學風格是冬天諷刺文學風格,您就能知道從公元2千年後,未來的50年將走入新春天浪漫文學風格。」

「剛剛我說過,文學、藝術、哲學是活生生的時代精神的再現,關係到大多數人幸福或不幸福的感受。所以說,大部分的人都希望生在春天浪漫的時代或夏天田園、喜劇、牧歌時代;而不希望生在秋天悲劇時代或冬天諷刺時代。但是,我們也知道,時代是無法選擇的,您被生下來後,就註定在某個時代裡,彷彿是一種宿命。」

「剛剛我又說過,由於各地區各族群的不同,一趟春→夏→秋→冬的四季歷程所耗掉的時間也各不相同。比如說以色列人的文學史《舊約聖經》,從浪漫風格的〈出埃及記〉到諷刺風格的〈約珥書》,一趟四季,大概就是1千年。歐美的近代文學史、藝術史、哲學史,從浪漫風格開始算起,到現在的諷刺風格,走了一趟四季,大概經過了3百年。中國的漢賦與唐詩,大概是3百多年。外省人文學史,走了一趟四季,大概是70年。台灣文學史,從清代到戰後,走了一個四季,大概是就是3百年。」

「有關文學史、藝術史、哲學史的四季循環理論,並不是我首先發現的,而是加拿大籍的大文學批評家諾斯洛普‧弗來【 (Northrop Frye, 1912年-1991年)】「文學原型批評理論」的一部分,是由神話的研究中所得來的理論,屬於結構主義文學批評理論,我只是拿來加以擴大申論而已。它不是形而上學,而是一種實際的世間學問。」【待續】

3.在提到當我們觀閱文學、藝術、哲學作品時,我們首先應該注意的是甚麼?K說:
「首先應該注意到這些作品裡所描述的人物。有些詩作品、繪畫裡固然沒有描寫人物,但是,卻表達了該位詩人、藝術家當下的時代心境,所以作品裡的人物應該就是他自己。我們姑且就稱作品裡的人物叫做『英雄』。通常在春天浪漫文藝時代,作品描述的是『勝利的英雄』。人物的外表、精神、行為是雄偉健麗的、狂放的、激昂的、壯觀的、烈愛的、能與群眾團結排外的、勝利結局的、邁向征途的、作戰的、知恥的、建立道德的、熱情的、受異性愛慕的、開拓新世界的、以壯美為美。」

「通常在夏天田園、喜劇、抒情詩的時代,作品所描述的是『歡樂的英雄』;人物的外表、性情是男俊女美的、和氣的、微笑的、樂觀的、喜氣的、友愛的、與眾人水乳交融的、接納四方的、有美好結局的、安居的、有恥的、崇尚道德的、溫情的、最後能與心愛的異性結婚的,成家立業的、以優美為美。」

「通常在秋天悲劇文藝的時代,作品所描述的是『敗北的英雄』;人物的外表、精神、行為是衰弱的、壞脾氣的、哭喪的、悲觀的、缺愛的、隨著各小團體分離破散的、失敗結局的、流徙的、鮮恥的、敗德的、寡情的、無法與異性結婚的、家產蕩盡的、想自殺的、以病態美為美。」

「通常在冬天諷刺文藝的時代,作品所描述的是『英雄已死』,此時再也沒有英雄,所描寫的都是小人物、壞人、魔鬼人物;人物的外表、精神、行為是怪異的、變態的、卑瑣的、失魂喪心的、孤立飄零的、物化的、苟活的、無愛的、無恥的、無德的、無情的、可笑的、荒謬的、難以理解的、面對世界末日的、來自地獄的、以恐怖、怪異、醜陋、抽象美為美。」

「當今,歐美的現代文藝正處在冬天諷刺時代,文藝是用來表達這個時代的無恥、無德、無情、可笑、荒謬。文藝變得怪異、醜陋、變態、卑瑣、失魂喪心,難以理解。所以您假如進入現代繪畫的展覽場,往往看不懂那些畫在表達些什麼。這是很正常的,畫家自己也不一定知道自己畫些什麼,也不是真的要您懂什麼,他可能只是要您感到時代的混亂、醜陋、糟透、不解、失控以及末日已經來臨之外,並沒有其他的意思。所以假若有人問你:「您懂這些後現代的畫嗎?」您就說:「我不懂!」這就是真的懂後現代畫;假若您說:「我懂!」那就是不懂後現代畫!

4.在提到每個時代的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的有限性時,K說:
「幾乎每個時代的文學家、藝術家、哲學家都只能知道他的時代是什麼,而無法知道更遙遠的未來時代是什麼。他只能表現他的時代,無法表現更遙遠的未來時代。這是一種命運。」

「比如說,生在春天浪漫文藝時代的康德,雖然他立志要建立一個無所不包的哲學,但是他還是沒有辦法做到。首先,在美學觀念上,他就顯得幼稚而有限。他在1804年去世,在他死前,西歐人海外拓殖早就已經成功,能航海到三大洋五大洲去;起於1760年代,持續到1840年代的第一次機器代替人力的工業革命正在進行;大英帝國早就屹立不搖。這時西歐政治、經濟非常有力,逐步掌控全球環境。康德死的那一年,英國的文學家拜倫16歲、雪萊12歲、司各特32歲,西歐的美術家哥雅58歲、布雷克47歲,文藝早已經進入春天浪漫主義的範圍多年,也就在這個時代,康德有了『壯美、優美才是美』的感悟,這就是他的那個時代的美學觀。」

「半個世紀後,法國的田園美術家米勒在1857年畫出了〈拾穗〉一圖、文學家福樓拜在1856年連載《包法利夫人》於報刊上,歐洲早就進入進入了夏天田園、喜劇的時代,文藝崇尚優美、寫實風尚,還能勉強撐住康德的美學觀念。」

「但是到了1870年普法戰爭後幾年,法國的文學家左拉、莫泊桑開始了自然主義的小說創作,美學開始表現人類的肉體與精神疾病,秋天悲劇文藝時代就隱隱來臨了,也就脫離了康德的壯美、優美的美學觀範疇。等到1893年挪威的畫家孟克畫出了〈吶喊〉這張人類精神病圖的時候,病態美就即將席捲了世界,孟克的『生命、愛情和死亡』將成為藝術基本主題之一,揭示了人類『世紀末』的憂慮與恐懼,成為新的美學,康德的美學就完全滅亡了。」

「二次大戰以後,後現代的冬天諷刺文藝時代來臨,恐怖、怪異、醜陋、變態、抽象美學更是主流,康德的美學觀念早就蕩然無存,變成了一場美學的笑談!」

「所以說,康德也只能屬於他的時代,而無法看到更遠的時代。」


5.在提到台灣文學三百年來的四季變化時,K說:
「我們這裡所說的台灣文學,限定在福佬人與客家人來談,這兩族的人到現在依然佔有台灣總人數的百分之85,是很大的一個主體。它的春天浪漫文學起自清朝前期,大約由康熙年間郁永河【1697年來台】寫作《裨海紀遊》開始算起。這時漢人開始大規模進入台灣,當時他們對台灣的環境並不很清楚,只覺得非常險崛瑰麗。他們拚生命想要掌控這個環境,情緒高亢,爭戰的意識高張,移民們非常團結,一致對抗環境,除非成功,絕不放棄,最後當然是成功了。他們歌頌的最大『勝利英雄』就是皇帝、戰將或自己。他們希望把漢人的文化、道徳、美感建立在這一塊新的土地上。這個時代留下了許多很重要的文學作品,除了郁永河的《裨海紀遊》外;還有黃叔璥的《台海使槎錄》,另外還有來到宜蘭當官的楊廷理所寫的《東游草》詩集。總之,這是一個勝利英雄【福佬、客家移民】努力要掌控台灣環境的時代,共有120年。」

「來到了道光年間,台灣已經進入了夏天田園詩的時代。這時候,移民已經來到了第二代、第三代,在台灣生根下來,安居樂業起來。他們建立家園,繁延後代,把台灣作為永遠居住的地方,才發現台灣是一個多麼美好的地方:風景美麗,土地肥物,氣候溫和,物產豐富。於是開始寫作田園詩歌,來歌頌自己的鄉土。他們變成『歡樂英雄』。這時,新竹首先出現了第一個進士鄭用錫【1823考上進士】,他建立了一個很大的園林,與商家、官方交際,留下美好的詩集《北郭園詩抄》,這是台灣園林文學的上乘之作。陳肇興是咸豐年間彰化的舉人,他寫作農村文學,描寫農人的作息,叫作《陶村詩稿》,田園風光美麗、樸素、篤實。在宜蘭,就出現李逢時這個詩人,他是拔元出身,寫作了宜蘭美麗的田園風光,他的才性與李白相當,自己能耕種田地,所以寫作的田園風光比李白還要細膩。總之,這是一個歡樂英雄享受環境的時代,共有70年。」

「來到了1895年,日本佔領了台灣,就進入了秋天的悲劇文學時代。這時候,台灣的政治權、經濟權、教育權,乃至於台灣人的生命全都不屬於台灣人所有,台灣人淪為二等公民,台灣人必須面對苛酷的日本人統治環境。除了與日本交好的文人之外,台灣的文人都寫了沉痛的詩、散文、小說。鹿港秀才洪棄生由日本軍隊進入台灣,就開始寫了悲哀黑暗的詩,一直到死。霧峰家族的林癡仙寫了非常悲涼的詞,用來陳述他變成遺民的悲痛。賴和不滿台灣人受欺凌,寫了許多受日本警察勒索的平民小說。楊逵也寫下層社會勞動者如何被剝削的小說。楊華這個詩人寫作《黑潮集》抗議不濟的命運,後來他自己也自殺了。最後,由吳濁流的長篇小說《亞細亞的孤兒》作了總結,主角發瘋了,精神離開了這個人世,永遠脫離被殖民的苦痛。總之,這是一個『敗北英雄』被環境打敗終致於死亡的悲劇時代。共有50年。」

「二戰後,台灣淪入國民黨政府的的手中,台灣進入了冬天諷刺文學時代。早期政治權、經濟權、教育權,乃至於台灣人的生命仍然不屬於台灣人。228屠殺、白色恐怖、戒巖法控制了台灣,由40到80年代台灣彷彿活地獄,政治堅牢矗立,人權蕩然無存。此時,英雄死了,正義全數毀壞,霸道橫行,世界走向夜暗,大地一片渾沌。作家除了用諷刺來提醒施暴者以外,已經無能為力了。由40年代吳濁流的短篇小說〈波茨坦科長〉,就開始諷刺來台的國民黨妖魔般的貪官污吏;到了60、70年代諷刺文學已經蔚成大宗,一直延伸到世紀末還沒有停止。宜蘭人黃春明主要的小說就是諷刺小人物的文學,〈我愛瑪莉〉寫台灣人不如一隻洋狗。王禎和的小說〈嫁妝一牛車〉諷刺了以老婆換牛車的糗事。自殺而死的施明正,他的最重要的短篇〈渴死者〉〈喝尿者〉則是諷刺國民黨特務妖魔統治的作品。《笠詩刊》這個團體【這個團體號稱台灣最大的詩團體】的詩往往由一個單一的物象,比如說熨斗、蚊子、石灰窯、鳥、蝸牛、垃圾、毛巾、流浪狗,來暗喻求生的台灣人,表示小小台灣人的生存不如動物、礦物、植物。總之,這是一個『英雄已死』,只剩下小人物、食人妖魔的時代,共計55年。」

「從公元2000年開始,台灣來到了第二個循環的開始,進入了新春天浪漫文學時代。台灣文學人突然感到他們掙脫了精神上的束縛,能自由、自主面對台灣的環境,許多老中青作家開始歌頌新的『勝利英雄』。首先的英雄就是台灣這塊土地。公元2000年這一年,老作家葉石濤出版了長篇小說《西拉雅末裔潘銀花》,這一篇小說借著一個『娶了』五個丈夫的西拉族婦女潘銀花,來象徵台灣能接納各種外來族群,成就一個了不起的大家庭。潘銀花彷彿是大地之母,能廣納四方;台灣也是大地之母,能接受各族群,並創造未來。小說扭轉過去的悲劇、諷刺文風,潘銀花變成『勝利英雄』。楊青矗在稍後,也寫出三大本小說《美麗島進行曲》,美麗島政治受難人物通通搖身一變,成為勝利英雄。同時,台語文學家,開始創造西拉雅書寫,把台灣人的血緣上溯到平埔族,創造新的台灣人,陳雷的大河小說《鄉史補記》、胡長松的《復活的人》都塑造了成功的新台灣英雄,文筆浪漫。最近,台灣的長篇歷史小說潮流出現,『台灣和平基金會』舉辦了徵文比賽,作家對台灣這塊土地更富有浪漫的想像。台灣文學正在尋找自己的新勝利英雄人物,作為自己追尋的目標。」

「所以說,台灣人常常唉聲嘆氣,自嘆台灣人的命運坎坷、永受奴役,這種看法是不對的!台灣120年的浪漫時代、70年的田園時代並不是命運坎坷的時代,台灣人過去曾是這島嶼的侵略者、是控制這個島嶼的人,精神上非常自得意滿;台灣人將來也不是命運坎坷的人,新的『勝利英雄』時代已經來臨!」

6.在提到這一代青年的精神現象時,K說:
「剛剛我說現在台灣文風已經進入一個『新春天浪漫文學時代』,這種精神就是你們這一代青年的精神現象。你們正想要掌控台灣的新環境,獲取完全的自由、自主。你們正在找尋新的勝利英雄,可以當成自己的模範。比如說,以前台灣史上被認為是悲劇的人物,在你們的精神底下,一一都會被扭轉成勝利英雄。剛剛我說文學上已經出現了這種現象,電影上則更為明顯。由於魏德聖這些導演的崛起,他們一掃50年來台灣本土電影的陰霾,創作出非常深刻的本土電影,擁護他們作品的觀眾成千上萬。他們的創作精神是浪漫派的,電影裡的主角,不論日本時代的人、當代人都變成了勝利英雄。『台灣主體意識』是他們創作電影的動力,目的在於形塑台灣人未來的優美新圖像,好用來喚起台灣的國民意識,甚至影藝界的人士本身都大量涉入政治、社會運動,為台灣的前途打拚,精神相當令人佩服。」

「整個看起來,你們的精神是浪漫的,你們將會創造新時代的新道德。比如說,我們老一代的人權觀念是有限的,無非就是爭一般人在政治上的自由權、財產權、平等權;現在你們會把權利推到性別人權、兒童人權上,甚至推到動物權,也更注意台灣每個角落的環境、土地的保護,逐漸發展新的道徳規範,並守住它們,這是與以前的世代很不一樣的。你們將在行動上變得非常團結,『想要贏、不想輸』是你們的信條,『太陽花運動』已經把你們的精神表現出來了,未來將會有更大規模的這種運動。甚至還有實際上的戰鬥要你們赴湯蹈火,但是你們都會勇敢踏上征途,面對環境的挑戰。你們也會一再遇到好運,能逢凶化吉,再困難的險境都能一一克服。這是浪漫時代的一般而普遍的特徵。」

7.在談到未來的台灣女性文學時,K說:
「世界的女性文學應該有一段時期是普遍夏天田園喜劇時代,文風應該是喜樂的、樂觀的、有愛的、滿意的、能接納四方的、有美好結局的,那就是史前史曾經有過的母系社會的時代,也許就是距今幾千年前或萬年以前吧!但是,這方面的文學沒有留下紀錄,我們看不到。自從公元前四、五千年父系社會被建立起來以後,女性文學大概就屬悲劇的文學,像我們所知道的李清照的詞,大部分都是她本人悲哀心情的寫照。日據時期,有三大女詩人,包括黃金川、蔡旨禪、石中英的古典詩,許多都是悲劇的,無非陳述身為女性的困境。戰後,從林海音到袁瓊瓊,也都寫悲劇小說。廖輝英在1983年出版長篇小說《油麻菜籽》,轟動文壇,還拍成電影,也是悲劇小說。女性作家為什麼一直處在悲劇的文風底下呢?原來女性所要面對的外在環境就是男人。女人被壓迫在男人的勢力下,生活行動被侷限在家庭裏,被逼要貢獻她們的青春生命給丈夫、兒女,沒有自由、無法自主,在這個情況下,精神當然變成了一種悲哀,表現出來的作品當然變成悲劇。」

「但是,我們要注意到,台灣以前的女性作家固然都寫悲劇作品。不過,在1997年,李昂寫出了長篇小說《北港香爐人人插》之後,已經把台灣女性悲劇文風扭轉成為諷刺文風,最近他又寫《路邊甘蔗人人啃》,也是諷刺小說。這些小說都諷刺了男性在政治社會裡的霸道、荒唐、可笑,對男性下了重重的批判。我們看到這是一個很大的轉變。現在的女性文風已經超越了《油麻菜籽》那種秋天悲劇文風了,往冬天諷刺文風發展了,這種文風會使女性對男人更加有批判性、鬥爭性。等到幾年或幾十年後,女性文學就會進入新春天浪漫時代,那時,台灣女性解放的號角將被大大吹起,完全沖垮不合理的父權統治,不論文壇或政壇到都會有無數女性勝利英雄,女性將會凌駕男性,成為台灣社會真真正正的主人。」

8.在談到中共目前的文學精神狀況時,K說:
「中共百年的文學,變遷非常快速。我們知道『冬天諷刺文學』是一個文學周期的最後一種文學形式。當滿清末年同時出現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與《官場現形記》【1903年】這兩部諷刺小說時,再經過幾年以後,滿清就滅亡了,取而代之的是中共的『春天浪漫文學時期』的來臨。這就是1921年中共建黨,1936年毛澤東寫《沁春園》到胡風1949年寫《英雄五部曲》的時期,大概有20幾年。被歌頌的『勝利英雄』就是毛澤東與中共。」

「從1950年開始,有17年的時間,到文革展開後的10年,共有27年,這是中共的『夏天田園文學時期』。這時候,詩人上山下鄉,出現了歌頌甘肅油田的詩人、內蒙鋼鐵工廠的詩人、新疆牧馬生活的詩人、雲南瀾滄江邊疆詩人、農村詩人、喜瑪拉雅山下詩人、政治抒情詩詩人。他們竭力贊揚社會主義國家的美好。詩歌非常美麗有力,盡量忘記了一切的苦難。」

「從1976年江青被捕,到現在為止,大概有40年,中共進入了秋天悲劇文學時期。這時期,出現了北島諸人的朦朧詩派,詩意難懂,反抗現實;南京陸憶敏等人的『他們的詩社』則表現刻骨的黑暗、疲勞、陰影;上海、四川也出現城市詩、神話詩,語言非常怪誕。許多詩人遷徙流離,詩境充滿懷疑、艱澀、難解,甚至直接書寫死亡、鬼魂。顧城、海子、戈麥、徐遲、昌耀、路一禾都自殺了。這是一個大悲劇的時期,精神現象非常愁慘,不知道要什麼時後才能結束。」

「即使秋天悲劇文學結束,也還有『冬天諷刺文學時期』,估計精神現象也不會好轉多少,這是很值得注意的現象。」

以上大概就是K在「政治家研修班」3個鐘頭的講課內容。

下午4點半,講課結束,K說他要回去了。
林義雄先生與K走到了基金會大樓的門口來,站著,照了一張相片做紀念。
林義雄先生指著馬路那一邊有一片小小的樹木林以及林木中一棟圍牆圍起來的悠閒房子,那正是林義雄先生的故居。K對林義雄先生說這裡很像雲林縣的農鄉;林義雄先生說以前這附近的確都是他們所耕種的農田,現在逐漸變成建地了。

K站在門口,心裡思潮不禁翻滾起來,1979年底美麗島事件對台灣文壇與K的影響重大,在林義雄先生這些政治菁英入獄後,整個台灣文學界都騷動起來,覺得不能再袖手旁觀,開始介入了政治。1985年,K與林文欽、王世勛、林雙不、利錦祥等人冒險辦起了《台灣新文化》雜誌,提倡台灣獨立思想,都是受到這個事件的影響。林義雄先生這批人的犧牲,結結實實換來了整個台灣文學界的覺醒!這些事,K都沒有對林義雄先生說。

K說他要回去。
不久學員的車子來了,他上車,下午5點左右,到了羅東火車站。
他又坐了4個半鐘頭火車,在10點鐘左右回到彰化車站。還好,一路上,血壓並沒有升高起來。【完】
──2017、04、15於鹿港
後記:這份「追記」寫得比講課詳細很多,補述了不少。畢竟講課的時間有限,無法詳述。所以「政治家研修班」的學員可以把這份「追記」再看一遍,就更能瞭解我上課的整個內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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