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李秀的童詩〈天佮地〉﹝三﹞
【原台語詩】天佮地
一片清氣藍白分明的天
嘛是一幅有夠精彩的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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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媽的白頭毛
阿公的薰嘴仔
阿姐芭蕾舞的嫷衫
小弟噗噗跳的木馬
攏總懸懸掛佇天頂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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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漸漸暗落來啦
阿媽的白頭毛套散落來矣
阿公的薰嘴仔騰出團團的圓圈仔
阿姐躡直跤尾舞來舞去攏舞袂煞
小弟木馬騎著一直若噗噗跳
有夠鬧熱的天頂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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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落山! 月娘出來!
阿媽的包仔頭捋好矣
阿公共薰嘴仔收起來
阿姐共嫷舞衫脫落來
小弟的木馬四肢無力
阿母捧出豐沛的暗頓
逐家拍開溫柔的暝燈
厝內的人佮厝外的天
交接一片四是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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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再談談第三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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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寫白雲的變形盛況,意思大抵是這樣的:「天色逐漸暗轉向昏黃,天空的白雲圖形也轉變了。祖母的白頭髮慢慢地披散下來了;祖父的煙斗開始冒出一團團的圓圈圈;姊姊開始撐直後腳跟不停地的跳著她的舞步;小弟騎在木馬上一直跳動……真是熱鬧的天空。」這些意思被寫成:「天色漸漸暗落來啦/阿媽的白頭毛套散落來矣/阿公的薰嘴仔騰出團團的圓圈仔/阿姐躡直跤尾舞來舞去攏舞袂煞/小弟木馬騎著一直若噗噗跳/有夠鬧熱的天頂面。」這六行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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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知道,白雲在天空不會永遠只是一種圖形,隨著風的吹拂,它們會不斷變化形狀,只是有時變化得比較快,有時比較慢而已。估計這個小孩所看到的變化應該不會太快,所以小孩可以完全掌握它們的變化過程,而且終至於延續到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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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在這裡是一個要素。對於我們大人來說,時間當然被分成過去、現在、未來,唯側重何者,依個人的性情來決定。對於一個極端盼望著未來的人而言,一切皆未來,他的時間可能通通變成未來,時間觀念無非就是過去的未來、現在的未來、未來的未來。對於過去太過重視的人而言,他的時間觀念就變成過去的過去、現在的過去、未來的過去。對於聖奧古斯丁而言,一切皆現在,時間就變成過去的現在、現在的現在、未來的現在,因為他有不堪回首的過去,對未來也不太能把握。只有神的心中無時間,因為上帝看千年如一日,一日如千年。小孩呢?它當然不至於沒有過去、現在、未來之分,但是應該比較靠近神的這一邊,時間劃分不是深刻的,因為在時間上它還沒有學習太多的分裂手段,時間可能只是一種無限的綿延。也因此,黃昏對於悲觀的大人的我們來說,意指著時間是一種即將來到的結束,是一個悲劇的即將臨到。我們大人會認為黃昏的天空應該是白雲的火葬場,以一場瘋狂的大火,企圖結束所有天空的變幻,接著就一無所有,儘管美麗,終局竟是悲慘的;一如四季裡的秋天,看著美麗的楓紅,卻想到世間的無常。但是小孩可能不會這麼認為,因為小孩不太能理解「結束」或「死亡」這個東西,「空無」在它的心靈裡沒有地位,萬物在小孩的心靈裡可能是接近於永恆。因此,黃昏的天空在小孩變成了一場喜劇演出的舞台,悲劇性被取消,更且比大白天時更加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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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因此,祖母的白頭髮、祖父的煙斗、姊姊的舞衣、弟弟的木馬……更加擴張它們的活力,在不停的變化中,顯得更加活潑。小孩的想像力﹝遊戲﹞也在這個時候,發展到了最高峰,這是多麼不同於大人對黃昏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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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段,詩人的修辭法依然是「省略法」「排列法」並用。所得到的效果有如上一段。至於詩人有沒有使用「比喻法」呢?這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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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上一段一樣,這一段的修辭,在寫到祖母的白頭髮這些圖象時,並沒有出現「白雲像是祖母的白頭髮」這類寫法,換句話說,文字並沒有出現「是」「似」「如」「好像」這些字眼。所以要說作者使用比喻法,很有問題。不過一定會有人說,這是詩人把這些字眼隱藏起來,事實上是有做這種比喻的,只是字面上看不到而已,在修辭法上就叫做「轉化」,意思是詩人將白雲的圖形直接轉化成為白頭髮這些東西。這麼說當然未嘗不可!但是,我們要注意,小孩的世界可能並不知道什麼是「比喻」!「比喻」這個東西是大人的分別心非常強大以後的產物,由於過度的區分「情人」和「玫瑰」是兩樣東西,大人們才說:「我的情人像一朵紅紅的玫瑰。」小孩可能不會這麼說,我們很少聽到小孩說:「洋娃娃像我。」或者「洋娃娃是我。」這種說法。它只會說:「洋娃娃。」在它幼小的心靈裡頭可能把洋娃娃和他本人當一物,混在一起,這是完全投射的結果。所以當小孩說:「洋娃娃的衣服破了!」你一定要分清楚它所說的洋娃娃到底是指那個真實玩具的洋娃娃,或是指它本人!站在這個觀點上,我們就不能說詩人使用「比喻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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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來,我們看第四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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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段的意思大略是這樣的:「太陽終於在在西邊的天際線沉落,月亮出來。祖母的髮髻梳好了;祖父的菸斗也收藏起來了;姊姊的舞衣脫下來了;弟弟的木馬顯得四肢無力。這時,家裡的母親端出了豐富的晚餐,大夥兒打開溫柔的燈光,家裡的人與家外頭的天空交接成一片舒適的天地。」它被寫成了「日頭落山! /月娘出來!/ 阿媽的包仔頭捋好矣 /阿公共薰嘴仔收起來 /阿姐共嫷舞衫脫落來 /小弟的木馬四肢無力 /阿母捧出豐沛的暗頓 /逐家拍開溫柔的暝燈 /厝內的人佮厝外的天 /交接一片四是的天地。」這9行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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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注意到,時間已經來到了夜晚。對於大人來說這代表了死亡,也就是四季的冬天,一切都歸於空無了,黑夜吞噬了一切,我們可能對夜空一點都不會眷戀,或者說已經懶得再察看夜空了,儘管還有月亮。但是小孩不是這樣的,他繼續盯住那些圖形努力地觀看。對於那些圖形的消彌,大人們會簡單地說:「它們不在了。」但是小孩不會這麼認為,我已經說過,「空無」在小孩的心靈中沒有地位,「不存在」的觀念還不是那麼發達。這個小孩應該還認為,那些圖形都還存在於天空,只是有些藏起來了,有些還未藏起來罷了。「成為空無了」這個觀念小孩一定想不通,就像是小孩子們之間的捉迷藏一樣,當「鬼」的人不是死了或不存在於世間,而是藏起來了,等一下鬼被抓到,鬼就復活,又變為人了,這是小孩世界的最大奧秘,大人或許難以測量。因此,儘管天空白雲的若干圖形不見了,它只是認為「梳好了」「藏起來了」「脫下來了」,並沒有認為歸於空無,小孩一定認為,明天它們又會在天空裡復活回來;對小孩來說,告訴它火鳳凰的故事是多餘的,因為小孩的世界就是火鳳凰的世界,它通常都棲居在那裡,小孩實在是伊甸園的生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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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這裡顯得重要無比,詩人這時才叫她出現。為什麼不讓她出現在天空呢?就象徵意義來說,因為母親就是大地,她立於於大地,代表大地,也代表供應一切的糧食和世間的溫暖。有了她,就有豐富的晚餐;母親的體溫,使整個夜晚都富足、安全起來。就修辭手段來說,她不可以在前面的詩行中就出現,因為會造成重覆,削減修辭的新奇效果。「燈光」在這裡也出現了,它一方面表示白晝的持續,只是由天上降臨到地面而已;也象徵這是一個澄明之境,是一個發光的境界,就是真理之境,是可靠性十足的境界,既沒有空無,也沒有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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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的兩個句子最重要,小孩總結它此刻的感受,說它置身於一個安然舒適的世界,在這裡天地交接在一起,成了一個圓形。「天地交接」在這裡運用得非常好,表示一個完整宇宙的構成,既在小孩自身之外顯得完全,也在內在的心靈中顯得完滿,這個宇宙就是小孩的宇宙,也就是它的棲居之所,是它另一個母腹,可以繼續休養生息終至長大成人的地方。最後兩個句子為全詩畫下完美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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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修辭的手段來看,詩人延續了前兩段的「省略法」「排列法」,額外增加了「象徵法」。在這裡,母親、燈光、晚餐、天地交接都蘊含極深的象徵意義,加重了詩的內在奧義,使詩擺脫了單純兒童詩的限制,進入了形上的範疇,帶來詩的永恆價值,「詩意」在這裡有極高的提升,這就是詩人修辭手段所引發的重大效果。【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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