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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村櫻溪《涉濤集》白話翻譯五篇:〈青隯舅氏遺研記〉、〈服子裁文序〉、〈送大矢水齋東歸引〉、〈答客言〉、〈書枻川生日光紀行後〉

【題目】中村櫻溪《涉濤集》白話翻譯五篇:〈青隯舅氏遺研記〉、〈服子裁文序〉、〈送大矢水齋東歸引〉、〈答客言〉、〈書枻川生日光紀行後〉
一、〈青隯舅氏遺研記〉白話翻譯

【譯者注:「隯」字音、意同「島」。「舅氏」在這裡指妻舅。「端西研」就是中國廣東端溪所出產的硯台。「遺研」就是死後所留下來的硯台。】

有端溪硯一面,是岳丈九柯先生珍愛的東西。四方形,紫色,能發出光澤,像寶玉一樣潤滑。長有八寸,橫有五寸,厚有一寸又三分。四周環繞的外廓,都刻有雲形物。裡面有紅色飛翔的鳳、有荷葉以及雲氣等等。上面有篆文這麼寫:「是王氏的硯台,出入過軍隊場域又身經百戰。」當中又寫有篆文體的「停雲」二個字。停雲這兩個字,是中國明朝文徵明這個人的別號,可能是文徵明自己題的字。至於「王氏」這兩個字,不清楚是哪個人,有人說可能是餘姚王陽明。因此這個硯台是明代的東西是可以確知的。

我岳父善於書法,精通六種字體,特別精通蠅頭細字,不管是對立統一、欹正相生、疏密相襯、方圓相合,或是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交錯互織、縱橫取勢的手法,都能順應字形,下筆的位置井然有序,不差絲毫。也因此,我的妻舅也同樣擁有好書法。在明治維新時,妻舅應徵去大藏省當官員,凡是紙幣、證券之類,上面所印行的文字,大抵都出於妻舅的指導。他以筆硯為一生的事業,有五十多年。在丁酉年【譯者注:1897年】過世,沒有子嗣,我和二、三個親戚朋友,辦理他的後事,整理了家具,遍請所有老同事與好朋友以昔日情誼來買它,用這筆錢來資助喪葬費。有朋友相賀君與妻舅一向相處得最親密,協助辦理葬事出力甚多,所以特別贈送這個硯台給他當做紀念,本來這也是妻舅的願望。相賀君也付了對等的價錢,以充做墳墓費用,曾要求我寫些文字,那時恰巧我家裡也遇到大變故,又遠航到臺灣,匆忙之間來了許多事情,終究使我無法寫出文章。

這個硯台假如是餘姚王陽明珍愛的遺物,則更加可以貴重了。假如不是如此,那麼所謂出入過軍隊場域又身經百戰的意思,想必是當時拿來做為書寫信件公文的工具,或是拿來做為書寫檄文徵兵的工具,或是拿來作為書寫軍事捷報的工具,或是拿來做為書寫官方奏狀的工具,或是拿來做為書寫意氣豪邁的詩作的工具。等到變成文徵明珍愛的東西後,就又變成書寫風流雅辭的好友伴了。

每當早晨花開或月落西山時,在明淨的窗桌下,撫摩玩賞它,再書寫出燦爛亮麗的文章,所寫過的武功文勳大概已經很多了,然而它的外形沒有稍稍的損壞,歷經數百年,最後傳到日本東方,變成文人墨士的珍品,裡面本來就存在著定數。至於相賀君與我妻舅,都是專業於書法的人,生性一樣風流,因此我為這個硯台能得到它恰當的歸宿而高興。

哎呀,硯台的壽命總是無邊無際的,不知道自今以後,又要繼續保有幾百歲,相賀君的子孫,能保藏住這個硯台嗎?假如能,那麼子孫們長久與這個硯台一樣忠貞堅強,未來家族的文勳武功,也將無窮了。這樣,妻舅雖然沒有後代,就像有後代了。今辛丑年【譯者注:1901年】夏天,曾提到要回去掃墓,因此寫了這篇文章來贈送。

【譯者評論】這篇文章讓人想起120年前,儒家文化圈的文士是多麼珍惜筆墨。如果真是王陽明使用過的硯台,那麼來到中村櫻溪的時代足足有三百餘年的壽命,卻完好如初,怎不令人驚呀!另外是文章引起我們對於明治維新以後日本一般庶民實際的生活經濟問題的好奇。從這篇文章看來,那時一般人的生活還是很不好的。我們看到,即使中村櫻溪的妻舅在大藏省工作﹝當官﹞,但是死時似乎身無分文,被迫必須由朋友替他拍賣家俱,才得以安葬;至於中村櫻溪本人雖然當教員,生活還是很困難。這時維新的新政已經三十多年,國家武力似乎強大起來了,但是看起來一般人還不是有錢的。這一點打破了我們對於明治維新過分美好的想像,那時普通人還不是富有的,這才是真相。

〈青隯舅氏遺研記〉‧中村櫻溪原文言文

 端溪研一面,岳丈九柯先生之所真愛也。形方色紫,光澤玉潤,長八寸,橫五寸,厚一寸有三分。四周環廓,皆刻雲物。裡面彤翔鳳、荷葉及雲氣。其上有篆文曰:「是維王氏之研,出入軍場兮經百戰。」其中間又篆屬「停雲」二字。停雲者,文徵明之別號也。是語恐係其所自提。王氏,不詳何人,或謂餘姚王陽明也。其為明代之物可知矣。

岳父善書,六體皆精,尤巧蠅頭細字,方圓欹斜,縱橫扁長,一從其形,位置秩然,不差豪釐。明治中興,徵官於大藏省,自楮幣、證券之屬,凡其所印行文字,率出於舅氏之首。以筆硯唯命,五十餘年。以丁酉歲歿,無嗣,余與二三親故,經紀後事,籍家什,普請舊僚知友誼售之,因其資以葬焉。相賀君調雨於舅氏尤親,助葬事多勞,特贈此言研為遺記,蓋舅氏之志也。君亦致其值,以充賁墓之費,求余文,尋余遇大故,又遠航於臺疆,偬遽多事,未遑記之。

此研果餘姚之遺愛乎,則益可貴重已。其或不然,出入軍場,而經百戰者,想當時或為簡牘文移之用,或為草檄徵兵之用,或為露布報捷之用,或為剳子奏狀之用,或為橫槊賦詩之用。及歸衡山氏則為風流藻雅之伴。


花晨月夕,明窗淨几,撫摩而愛玩之,發為燦爛燁煜之文,武功文勳蓋已多矣,而其形不少損壞,經數百載,而傳於我東方,為文人墨士珍者,其亦有數存歟。而君與舅氏,皆業臨池好風流,則余為此研深喜得其所歸也。

嗟夫!研之為壽,其無涯涘,不知自今之後,又保幾百歲,君之孫子,能藏而保之呼?則長與此研齊貞堅,而其文勳武功,亦將無窮已矣。果然,則舅氏雖無後,猶之有後矣,今茲辛丑夏,言歸掃墓,乃書以貽之。

二、〈服子裁文序〉白話翻譯
大抵凡是作文章這種事,一年就有一個小變化,五年就有一個中變化,十年就有一個大變化。退步的人是由於他的志氣緩慢所導致,進步的人則由於他的志氣比較強勁所導致。所謂大家、名家這些人,他們並不是一開始就能盡善美,都是靠著日積月累的努力,漸漸進步而到達了極頂而已。

近來朋友們的文章,善於變化而日有所進的人,最值得推薦就是植有常與服子裁兩人。重城齋先生是海內外的文學宗主,也常常稱讚這兩個人有堅強意志,要麼不實行,實行了沒有成效絕不罷休。大概來說,他們每寫一篇文章,總能讓別人看見他們的變貌,雖然有時略顯一些些缺點,不過在進步中自然就消失了,就像經過百煉的刀劍,每經過一次鍛鍊,就越發光亮神奇,再回看他們十年前所作的文章,仿彿是出自別人的作品。如果真能勤奮不懈,就會成為所謂的大家、名家,難道還有甚麼困難嗎?然而這兩個人從來就謙虛不自滿,總是前來切磋詢問,求教不停,他們的造詣真令人不可測,成齋先生稱揚他們,可說是正確無誤的。

子裁昔日與我同在琦玉縣學教書,當他回到東京府,又與我居住在相鄰不遠的地方,早晚相互往來,在一起作文喝酒的競逐下,將近有二十年,所以我瞭解子裁特別地深厚。子裁年齡已經半百,頭髮已經可以見到白色,他必須為衣食奔走,沒有時間安居。然而他心志又快又壯,彷彿是二十歲的人,喝酒或吟誦詩文,不曾有一天廢棄。假如不是他的志氣堅韌強毅,怎麼能夠如此呢?哎呀!植有常君如今已經進入作家的堡壘了,不過服子裁君也將要與他並駕競逐。他們兩個人的窮苦,幾乎到達了刺骨寒冷的地步,上天所給與二位考驗的,將來究竟會到何種境地啊。難道不正是韓昌黎所說的:「不知道上天是應和他們的聲音,讓他們的作品表達國家的昌盛?還是要讓他們窮困飢餓、心腸愁苦,使他們表達自己的不幸遭遇嗎?」

自古能作文章的人士,往往都是命運坎坷,不遇明君,所以才有「身遭貧困之後方能文章精巧」的論調。然而真正的文章豈有窮困而後方能精巧的道理,應該說作家的志氣堅認強毅,雖然在窮困之下也不自我廢棄文章寫作,到最後終至於能精巧罷了!要不然,困阨窮苦的人數何可限量,未必人人都能以文章著名於世。我每次觀看二君的文章,暗中感嘆他們日日進步不停,然而又悲傷他們長久以來處於貧窮之中。近來服子裁將要集錄他自己所寫的文章出版,叫我給他寫個序文。子裁的文章特點並不只有這些,我只是特別說到他善於變化而且日有所進的這一方面而已,是為序。

〈服子裁文序〉中村櫻溪原文言文
大凡文章之業,一年而小變,五年而中變,十年而大變。退者其志慢也,進者其志強也。所謂大家名家者,其初豈盡善美,累日新之工,漸進而至其極耳。近者吾黨之文,善變而進者,尤推殖君有常,服君子裁。重城齋先生,海內文宗也,常稱二君文弗措。蓋每一篇成,見其變貌,雖有顯疪微瑕,從進自消,猶百煉之劍,每經一研,益發光怪。視之十年前所作殆如出乎別手。誠能不懈,則為大家名家,其豈難哉。而二君謙抑不自滿假,切劘諮詢,求益不已,其造詣之有不可測者,成齋先生之稱揚,幾為是也。

子裁曩與余同在琦玉縣學,其還寓京也,又與余居相近,日夕來往,文酒徵逐,且二十年,故予知子裁特深。子裁齡已半白,頭見二毛,衣奔食走,不遑寧處。而心氣快壯,猶弱冠之人,飲酒屬文,未嘗一日廢也。非其志堅韌強毅,何以能如此哉。嗚呼!有常以摩作家之壘,子裁亦將駈與競矣。而二君之窮,幾且刺骨,天之所以與二君者,其將如何也。豈昌黎是所謂窮惡其身,思愁其心腸,而使自鳴其不幸者歟。


自古文章之士,往往坎坷不遇,故有窮而後巧之論。然文章豈窮而後得巧者,抑其志堅韌強毅,雖阨窮不自廢,而能至於巧耳。不然困阨窮愁之徒何限,未必能以文辭著見也。予每觀二君之文,竊嘆其日新不已,而又悲其久處約云。頃者子裁將自集錄其文,使予提一言。子裁之文,豈止於此,特言其善變而進者為序。

三、〈送大矢水齋東歸引〉白話翻譯
大矢水齋一向風流多能,從和學、漢學、西洋之學,再到書畫、博物的種種技巧,都能一體通達,特別在國文、和歌方面最為精通,是一位很少能遇到的本性峻直的人。我在台灣一年半,他獨獨與我們這些人相往來,很有莫逆之交的意氣,彷彿大家都是舊相識。

某一天他雄心萬丈,有了回日本的想法,就來向我道別說:「我就要回去了,再度跋涉波濤回國後,恐怕很難有再來台灣的機會。沿途所經過的路線是這樣的:我想要從長崎【譯者注:位於今日本九州西部的都市,為長崎縣縣治,也是日本西部重要的港灣都市。其歷史始於安土桃山時代長崎港的開拓,在江戶時代鎖國時期,更是日本唯一的國際貿易港口,與荷蘭有密切的交流】經過門司【譯者注:在今九州最北端】、馬關【譯者注:在今山口縣】,去憑弔平家被源家擊敗後覆亡【譯者注:平安時代末期的故事】的蹤跡。之後去遊覽嚴島【譯者注:在今瀨戶內海廣島灣西部的島嶼】,探訪大江氏義戰的遺蹟;然後到廣島【譯者注:16世紀時毛利氏的祖先大江廣元在此建城並作為政權根據】,再追憶征西的偉蹟。經過三備離開播攝,在須磨、明石地區【譯者注:在今兵庫縣】追尋歌聖【譯者注:特指善寫和歌詩的柿本仁摩】的芳蹤,並尋找生田、一谷、櫻井【譯者注:在今奈良縣】、湊川【譯者注:在今奈良縣】的古跡。經過浪華【譯者注:大阪的古稱】而遐想豐臣秀吉【譯者注:十六世紀日本戰國時代末期至安土桃山時代的藩主,從一介平民成爲天下人的武將唯一的一人,亦使其與同時代的主君織田信長及其家臣德川家康並稱為「戰國三傑」】的雄圖,入平安京【譯者注:即京都】而觀覽舊都的種種勝景,於是眺望琵琶湖【譯者注:位於今日本滋賀縣,日本最大湖】的眾多景致,從美濃【譯者注:在今岐阜縣】進入尾張【譯者注:在今愛知縣】,在海道徘徊,拜訪故觀遺址;也按照著王霸們的英明謀略,參拜熱田神宮【譯者注:位於今愛知縣名古屋市熱田區】,遊賞名古屋駿府﹝譯者注:在今靜岡縣】鬧區。登上能久山,拜訪青見宮,俯看三保松林﹝譯者注:在今靜岡縣靜岡市清水區三保半島﹞,仰看富士山【譯者注:位於今東京西南方約八十公里處】皓皓的大雪景,跨過函嶺【譯者注:即箱根山】,行經繪洲鐮倉【譯者注:位於今日本神奈川縣三浦半島西面,距東京一小時車程】,這是昔日猛將勇士馳騁奔跑的地方,也是英雄豪傑割據經營的地方,有神奇的古蹟,有勝境的靈區,我將一一探尋而追求它們;之後再將自己的感受,用文字記下來,可以歌詠它們,畫出它們,以抒發我的胸懷,培養我的精神。然後我將要進入東京,沿途又將遍訪名流與偉人以及文筆優雅的詩人,得到他們的書、畫、歌、詩,來裝飾我的行囊。這趟行程的文字收穫,我將親自題個總名叫做《行摺衣》,意思是說旅行期間獲贈許多珍藏的詩稿與文章,我會用衣服包裹它們,好用來表示古人所說的「衣錦還鄉」的意思。所以請先生您先寫一篇文章讓我啟程吧。」

哎呀!我本是天涯淪落的人,沒有名聲,言論不足以讓人信賴,又哪能用文章輝耀你的歸途呢?不過既然你我是知己,哪能一句話都不說,因此就把你所說的內容用文字寫下來,好用來贈送您!

〈送大矢水齋東歸引〉‧中村櫻溪原文言文
大矢水齋風流多能,自和漢西洋之學,至書畫博物之技,皆能通習之,而尤邃國文和歌,為人峭直少所遇。在台疆一年半,獨與吾輩遊,意氣莫逆,如舊相識,一旦浩然有歸志,來道別曰:「吾將歸去矣,重涉波濤恐難復期,道途所由,將欲自崎陽過門司馬關,吊平氏覆沒之蹤。觀嚴島,訪大江氏義戰之蹟,抵廣島,憶征西之偉蹟,經三備出播攝,追歌聖芳躅於須磨明石,尋生田一谷櫻井湊川之陳跡。經浪華而想豐太閣之雄圖,入平安而洽覽舊都之諸勝,遂眺琵湖之群景,自濃入尾,低徊海道,過故觀遺址,按王霸之英略,謁熱田神宮,遊名古屋駿府之鬧區。登能久山,詣青見宮,俯瞰三保松林,仰嶽雪之皓皓,踰函嶺,歷繪洲鐮倉,猛將勇士之所馳騁,英雄豪傑之所割據經營,及明蹤奇跡,勝境靈區,遍探而飽討之,感慨所繫,文以記之,歌以詠之,畫以寫之,抒我懷養我神。然後入京,沿途又將遍訪名流偉人,文墨騷雅之士,得其書畫歌詩文章,以飾旅囊。其行程之記,題曰行摺衣,其意謂行獲錦囊之贈,以衣被之將以寓古人衣錦歸鄉之意也。請先得子文以起行。」


嗟吁!余天涯淪落之人,名聲不著,其言不足以取信於人,又何得炳燿君歸途哉。雖然既為知己,豈容無一言,因敘其語以贈。

四、〈答客言〉白話翻譯

櫻溪先生我移居於台北城外的官舍,宿舍寬廣大約有三十二尺,畫為四房,南面那個房間,同僚某居住在裡面,西北還有一個房間,也住了某君,西南那個房間特別狹窄,靠近煮飯的婢女住處,至於東北的這個角落就是我的住房,除了書架桌椅外,僅能容納三、四人。公務完畢後我每每回來這裡讀書,一向都吃簡單的蔬菜湯羹,平常心境都很安靜平和。假如有客人到了,就擺一張筵席,和幾個人共坐;烹煮一壺茶,和幾個人共喝;拿出一瓶酒,和幾個人共飲;燒一碟的菜,一碗的蔬菜,和幾個人共嘗,心情感到歡喜,精神清明瑩澈。

有客人為我感到不滿,滿懷正氣地說:「今天的高屋廣閣甚多,大廈緊密相連,日新又新,排列在城內城外,好讓遠渡來台與暫居在台的官吏居住。官大的人就擁有巨棟的房子,又兼幾個房間;官小的人最少也佔了一個房屋。我暗中聽說,今天凡是百事,大抵都要去向上司說項才能得到,一個公館剛建好,人人就都去爭取,人潮彷彿猬集蠅附,先去說項的人往往就能獲得。所以敢於卑曲自己、巧言請求的人,即使是小官吏也往往能住高敞的房屋,今天先生的官位雖然不高,奉祿雖然不多,只是位居傳授經書的小官,卻有最低的官員的資格,然而所居住的處所即使是一個小差役也比你強,有關單位實在是不公平,配置有失公允,先生應該去向上司說項了。」

櫻溪先生說:「不能這麼說。譬如說必須前去摟抱上司的女兒才能得到妻子,不去摟抱就不能得到妻子,然而靠著摟抱去得到妻子,正是君子所不能做的。那麼您還希望我去摟抱嗎?」客人說:「不希望,我的意思並不是這樣。我乃是要先生稍微隨勢改變自己而已,能因應時勢善於變通罷了。先生雖然知道耿直的道理卻不會權變,只知道正面卻不知道偏鋒,只知道白天行走卻不知道晚上必須就寢,只知道遵行大路卻不知道可以走捷徑,所以凡是百事都比別人落後。用這樣想要免除今生的種種困頓,不是很難嗎?」

櫻溪先生說:「您可知道所謂向上司說項是怎樣的一回事嗎?在夜裡要等在人家的門口,左顧右盼,恐怕被人知道,躊躇再三;進去之後,吞吞吐吐地說話,向對方逢迎阿諛,故作親暱,忝不知恥。這樣還不夠,又賄賂門客,送東西給對方的妻兒,方法真是數也數不盡,沒有一樣不備辦的。假使我不以這麼做為恥辱,那麼我何必離開父母之邦的日本本土?我所以不願意這麼做原因就在於此,況且我們是甚麼樣的人呢?無非是學問簡陋、才能菲薄,恰逢政府缺乏教育官員,謬接了教職,卻也由於才資平庸往往缺乏教學效果。然而總督府卻不罪責我們,管理學政的人也不放棄我們,還有不虞匱乏的奉祿給我們,甚至還有宿舍得以讓我們安身,我們只知孜孜矻矻,品嘗古人的粗劣無用的一些東西,寫一些無用的文辭,用來過著閒暇自在的日子,完全不知道晚年已經逼在後頭,這到底是誰給的恩德?豈不是得自聖上的恩澤以及政府寬大的賞賜嗎!」

今天養鶴的人就讓鶴棲身在彩色雕鏤的籠子裡,養鷹的人就讓鷹棲息在金色的架子上,愛貓的人就讓貓坐在錦製的鋪墊上,至於雞就棲息在鑿牆做成的雞窩裡,馬就住在馬廄裡,狗則臥在門邊,全由它們的性質來分別決定。今天我們以自己無用的才能,卻能身居為非固定職事的官員;以非固定職事的官員身分卻還能有這種狹陋的房子可以居住,所以說這種安排還是很適合我們身分的。上司所交託的命令,我們如果能安心順從去做,不就是樂天知命嗎?假若竟然遺忘了自己的身分,卑恭屈節、奴顏婢色、隨眾乞求,與那群宵小之徒去爭取一時的安逸,用官位品級的高低來計較房間的廣狹,甚至還要怪罪上司做得不公,誹謗上司配置失衡,那就是住在馬廄的馬妄想要坐在錦製的坐墊上,應該臥在門邊的狗妄想要住在五色雕鏤的籠子裡,應該棲息在鑿牆做成的雞窩裡的雞妄想要棲息在金色的架子上!

〈答客言〉‧中村櫻溪原文言文

櫻溪子移寓台北城外之官舍,舍廣約四弓,畫為四房,南面一房同僚居焉,西北一房某居焉,西南一房尤狹,屆炊婢,而東北一隅為余栖息處,書架几案之外,僅可容三四人。每公退讀書其中,蔬食菜羹,處之晏如也。客到,則一張之筵,與數人共坐之;一烹之茶,與數人共喫之;一瓶之酒,與數人共飲之;一碟之肴,一盂之蔬,與數人共嘗之,怡然而歡,湛然而娛。

客或不滿,為主人慷慨曰:「今夫邸舍館閣,高廈連甍,日作月新,騈列城內外,以處渡航之官,羈旅之吏。大者擁巨棟,兼數室;小者尚占一屋。吾竊聞之,方今凡百事,大率以請囑成,一館之建,人爭遇獲之,猬集而蠅附,先請囑者輒得之。是故曲請而巧求者,胥史小吏猶得居高敞之屋。今吾子官雖非貴,祿雖非厚,居奏授末班,猶是一命以上資矣,而所處則皂隸之不若,何有司之不公,配措之失平也,吾子其請之哉。」


櫻溪子曰:「不然,摟東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夫摟而得妻,君子不為也。而子尚欲吾摟之乎?」客曰:「否,非此之謂也。吾第欲吾子少隨時而變,因勢而通耳。吾子雖知經而不知權,知正而不知奇,知晝行而不知寢夜,知遵大路而不知由捷徑,顧凡百事皆落乎人後。然而欲免乎今世,不亦難呼?」


櫻溪子曰:「子亦知夫所謂請囑者乎?昏夜伺人門戶,左顧右盼,恐人或知,趦趄而進,囁嚅而言,阿諛逢迎,舐痔拂髯,而猶不饜,賂門客、貽妻孥,其術萬端,靡所不治耳。向使我不以為恥!則何必去父母之邦?唯其不為之,是以在茲,且吾儕何為者,陋學菲才,謬懲乏教官,鹿鹿無效。然而治府不罪,提學不棄,有奉得以不匱,有舍得以安宮,矻矻兀兀,嘗昔人之糟粕,屬無用之文辭,以優游翫暍,不知桑榆之逼於其後者,其誰之恩?豈不亦聖明天覆之餘澤而制府寬容之宏賜耶!」

今夫仰鶴者棲之以雕籠,飼鷹者居之以金架,愛貓者坐之以錦蓐,而雞則埘之,馬則廄之,狗則門之,所性分定矣。今吾儕以無用之材,居散官內職;以散官冗職,而居狹陋之室,故於分為宜。上之所命,順而安之,是不亦樂命乎。若夫忘遺自己之分,而卑卑紛紛,與群宵之徒競一時之安逸,以班資之崇卑比居室之闊狹,咎有司之不公,愬配措之失均,則是處廄而欲作錦蓐,在門而希栖雕籠,居塒而望登金架也。

五、〈書枻川生日光紀行後〉白話翻譯

我在日本琦玉縣教書,前後有十年之久,在那裏完全像在家鄉東京一樣,所以我一向看琦玉縣的人就彷彿看見自己故鄉的人。今年四月,我遷移到台灣總督府國語學校來教書,有一位叫做枻川的學生正在校裡念書,他實在是琦玉縣的產物,一聽說我來自琦玉縣,就頗有仰慕我的意思,我也在心裡暗暗憐惜他。過了沒多久,該生突然罹病,竟然亡故了。哎呀!我與該生相互認識僅僅幾天而已,最後竟然永別,真是令人傷痛啊!

今天我閱讀他寫的篇章:〈日光紀行〉,更加有感觸。去年七月,我曾率領琦玉縣師範學校學生,去參觀日光山,經過中禪湖,到達足尾銅山。〈日光紀行〉一文所記述的景物,都是我們艱難行走過的,那裏的宮廟金碧輝煌,山路崎嶇不平,凡此都還清晰出現在眼前。大抵該生那一趟旅行的時間,與我們相隔只有十幾天而已,所經過的路程也相同。展讀之下,恍然覺得眼前就在日光山與中禪湖一帶遊覽。然而該生已經歸土,想要和他談談湖山的勝景已經是不可能了,因此我特地為他題幾句話來敘述我心裡的感動。

已亥年【譯者注:1898年】,六月十五日。

〈書枻川生日光紀行後〉‧中村櫻溪原文言文

余在琦玉縣,前後十年,殆若家鄉。故視縣人亦猶鄉人,歲之四月,余遷教授於台灣國語學校,枻川生方在校中,實為琦玉之產,聞余來自琦玉,頗有欽慕之意,余亦心竊憐之。居亡何,生猝罹病,竟不起。嗟吁!余與生相知僅數日耳,而終為永訣。悲夫!

今閱此篇,更有感焉。客歲七月,余率琦玉縣師範校生徒,觀日光山,經中禪湖,抵足尾銅山。此篇所記,皆余輩所間關跋涉,廟宮金壁,山岳崎嶇,歷歷若觀。蓋其遊,與余輩相隔十有餘日耳,所經路程亦相同。一讀之下,恍然覺身在光山禪湖之間。而生既歸土已,欲與語湖山之勝不可得,為題數語以敘中懷云。

已亥,六月旬有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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