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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註版】評洪棄生的「鹿溪」系列詩

【無註版】評洪棄生的「鹿溪」系列詩

──並論悲劇時代迅速喪失的田園美景

◎宋澤萊

一、斷層歷史下的詩人

 

台灣由清治時代演變成日治時代,頗不類於一般歷史理論所說的那種「演變」,事實上它比較像是一種「突變」。它叫我們想到卡夫卡(Franz Kafka, 1883~1924)所寫的小說「蛻變」的男主角,幾乎只在一夕之間,人就變成一只甲蟲,當中並沒有經過多少時間的過渡。也就是說本來台灣人是自主的,突然間,台灣人成為被他族所奴役的人。

 

法國後結構主義者傅科(Michel Foucault, 1926-1984)談到「瘋狂史」的演變現象時認為:歐洲在文藝復興時代認為瘋子是「能傳達彼世真理的人」;到了古典時代瘋子就變成「不事生產的人」;再到現代瘋子就變成「精神病患」。這種一般人對瘋子不同看法之間是不連續的,也就是斷裂的,後一個看法並不是前一個看法的擴大或延續,而是突然變成那樣,彼此沒有邏輯性。福科的看法似乎是說:某些歷史的「演進」是很奇怪的,彷彿像是地層一樣,一個斷層堆疊在另一個斷層上,只因一個偶然事件的發生,歷史就斷成兩截,前後失去了連續性。

 

我想,福科所談的歷史演變現象不免有一些不可思議,不過拿來看台灣的歷史是再恰當也不過了。因為在1895年以前,台灣還是大清帝國治理下的一個島嶼,1895年之後,台灣就變成大和民族治理下的一個島嶼了,其根本的改變並不需要有任何的過渡。就像是我們本來向左行,突然間調頭向右行,之間的關係是一種斷裂的關係。

 

既然台灣由清治時代演變成日治時代的歷史是一種斷層式的突變,那麼在文學的表現上又是如何呢?一般人可能又會緊抓「漸變」論不放,他們會舉證說台灣文學由「舊文學」過渡到「新文學」是慢慢來的,而且是由點滴的改變逐漸累積成洪流般的改變,絕非一朝一夕就可以達致。當然這種說法有其真實性,不過,由文類來看,許多詩人的轉變幾乎是剎那的,只在一夕之間,文學已經由田園轉變成悲劇的,當中並不需要任何過渡。

 

我們想談台灣中部古典詩名家洪棄生﹝1866─1928﹞這個人的詩歌美學,不但是因為他寫了足夠份量的好詩歌,更是由於他的詩歌的轉變是斷層突變的一個例子,只在瞬間﹝就在台灣淪日的當下﹞他的日正當中的田園的美景全部消失,轉成夕陽殘照的景色;也就是說本來他筆下的台灣中部的田園構圖是富麗的,突然轉變成一幅破碎的殘山剩水了!他實在是台灣田園詩時代轉向悲劇詩時代「斷層突變」現象的一個最佳代表。

 

據我們理解,促使洪棄生產生文學斷層突變的因素最重要的還是因為日本統治台灣所帶來的種種心理上的不快。首先是他害怕漢文化道統的滅絕:我們在他所撰寫的〈歷代帝王統系譜〉裡中發現,他編寫出自盤古氏以來漢人帝王系譜直到明朝,態度非常認真,大概是害怕台灣漢人遺忘了這種道統認知;因為日本治台的教育政策勢必灌輸台灣年輕人接受大和民族萬世一夕的道統,終而遺忘虞、湯、文、武……的統治史。第二、我們由他所寫的詩文中,看出來他是一個反現代化非常厲害的傳統知識分子,諸如鐵路、鐵甲船、現代建築……都在他反對的行列裡;另外他反對剪辮斷髮,日本人逼迫他時,他就散髮﹝披散長髮﹞,行走在鹿港街道上,別人可能覺得他奇形怪狀,可是他本人卻毫不疲倦。這兩件事說明了他憂心於傳統文明器物遭到取代,衣冠習俗從此廢棄的可能。第三、我們知道,洪棄生事實上對科舉充滿了熱情,從他20歲開始,就讀彰化的白沙書院,三次參加秀才的考試,皆不被錄取,到了24歲考上秀才。從24歲開始到29歲,又有四次到福州考舉人,皆不被錄取。最後這一次已經是1894年,隔年,1895年,日本人就武裝占領了台灣。我們觀察到,洪棄生對於科考其實是十分熱情的,渡海到福州考試是充滿危險的,尤其是他第四次考舉人,在海上漂流許多天,差一點就喪命,雖然洪棄生對於害上的風險不免有些怨言,但是只要環境與時代不曾改變,按照他這種慣性和毅力,終有一天,他一定會考上舉人,畢竟他對科舉的熱情比田園詩人李逢時要高出許多。我們可以看出,洪棄生實際上是把他的人生或前途整個都押在科舉功名上的人。像這種人,一旦日本人佔領台灣,對他的打擊必然比別人大。因為他可能覺得他的整個前途、夢想完全破碎了,覺得他的人生完全黑暗了。上面所舉的這三個原因,都是非常嚴重的,牽涉到整個時代和個人命運的大改變,而且是向下沉淪、剝奪一切的那種改變。如果說,洪棄生在這種改變中,還能若無其事地繼續寫他美麗的田園詩才是奇怪的!

 

我們要看淪日以前和淪日以後,洪棄生詩歌的極大變化。在觀看這種變化之前,我們先看一看他一生的簡譜。

 

洪棄生簡譜

1866﹝同治5年﹞,1歲:生於鹿港,本名洪攀桂,乙未之後,才改用「棄生」這個名字。父親洪江霖,母親張哮,家庭經營金銀首飾業,中等以上的小康之家。

 

1881﹝光緒7年﹞,16歲:開始就讀私塾﹝或書房、學堂﹞,老師是施鏡芳。

 

1885﹝光緒11年﹞,20歲:開始就讀於彰化白沙書院。為了應試,開始做「制義﹝八股文﹞」,也寫「試帖詩」,這些作品有部分留存下來。

 

1889﹝光緒15年﹞,24歲:考中秀才,主考官台灣知府非常欣賞他,給了他第一名。之前,他有三次考秀才,都不被錄取的經驗。之後,他渡海去福州參加舉人考試,落榜。

 

1891﹝光緒17年﹞,26歲:二度到福州考舉人,又落榜。這一年,已經開始和霧峰家族林癡仙交往。

 

1892﹝光緒18年﹞,27歲:洪棄生的幾篇八古文獲得丘逢甲﹝進士﹞的讚賞。這一年,丘逢甲遷居台中。這一年,洪棄生曾任教於南投登瀛書院,一直到次年都還沒有離開,其間可能還擔任登瀛書院的山長。

 

1893﹝光緒19年﹞,28歲:三度到福州考舉人,再一次落榜。這一年,洪棄生到台中訪問丘逢甲,兩人惺惺相惜。

 

1894﹝光緒20年﹞,29歲:四度到福州考舉人,又再落榜。這是最後一次考舉人。這次的考試旅途危險,曾在海上滯留10天,才抵達廈門,回台灣時,曾在函江等待船隻,曾航行四次,大抵因為方向錯誤見不到台灣,或是被風吹颳桅折,只好再折返大陸。最後一次將要進入鹿港,因風浪無法進入港口,只得停在他港五天,等待救援,很像一場沒有期限的大海難一樣。最令人震驚的是這時甲午戰爭已經爆發。另外他看過考試被錄取者的許多文章,覺得一般的水準很低,如同野狐之文,覺得他這次考試有「深入裸國之辱」,總之,對於這次的落榜,深有牢騷。

 

1895﹝光緒21年﹞,30歲:台灣割日,台民表示反對,官軍和義勇軍開始抗日。洪棄生參加武裝抗日,曾擔任抗日「中路籌餉局」的委員。抗日失敗後,閉門不出,隱於家中,開始對日本人採用不合作態度,以筆代槍,用文章控訴日本人的倒行逆施,伸張漢人的民族正氣,為受難的台灣人主持正義。

 

1897﹝明治30年﹞,32歲:參加「鹿苑吟社」。

 

1900﹝明治33年﹞,35歲:與其兄分家產後,完全靠著存款、教授學生﹝大概有20幾個子弟,這些弟子中有一位是後來台北醫專畢業的鹿港醫生施江西﹞薪金度日。到了中晚年時,經濟漸漸改善,可以購治田產和自費出版書籍。

 

1902﹝明治35年﹞,37歲:林癡仙、林幼春、賴紹堯成立「櫟社」,洪棄生曾與「櫟社」諸子相互酬唱。更年輕時,林癡仙和洪棄生都是白沙書院的學生,兩人也都考上秀才,很早就認識,常常往來,感情深厚。

 

1910﹝明治43年﹞,45歲:這一年,洪棄生可能往來南投教書,因為南投人張深切﹝當時7歲﹞就是他的學生。這一年贈送梁啟超三本詩集。

 

1911﹝明治44年﹞,46歲:梁啟超來台,「櫟社」在台中的「瑞軒」開會歡迎,洪棄生曾經與會。

 

1915﹝大正4年﹞,50歲:日本人強迫他剪去辮髮。

 

1917﹝大正6年﹞,52歲:自費出版《寄鶴齋詩》,分贈親友。

 

1919﹝大正8年﹞,54歲:彰化「台灣文社」成立,擔任評議員。

 

1920﹝大正9年﹞,55歲:拒絕和日本現代文學作家佐藤春夫見面,佐藤春夫甚表遺憾。

 

1921﹝大正10年﹞,56歲:任鹿港「大冶吟社」特別顧問。

 

1922﹝大正11年﹞,58歲:由子洪炎秋陪同,到大陸遊覽,遊歷八州。

 

1924﹝大正13年﹞,60歲:2月連橫的《台灣詩薈》創刊,一直到次年四月停刊。洪棄生的〈八州遊記〉曾登在《台灣詩薈》上。連橫與洪棄生的交往不淺。

 

1928﹝昭和3年﹞,64歲:因長子虧空公款五萬元潛逃,因棄生當保證人,日人取得藉口,拘禁他在獄中一個月,等他變賣土地幫長子還債後,才被釋放。在獄中身體已經不佳,出獄後因病去世。

 

二、鹿溪詩的變貌

〈1〉乙未以前

在洪棄自己所蒐集的而成的〈謔蹻集〉這一輯詩裡,共有五卷四百多首的五言古詩,所有的詩都是乙未割日﹝1895﹞以前的詩。當中的第一首詩叫做〈鹿溪行〉,這是書寫他行走在鹿溪﹝鹿港的一條大溪流﹞所見的風景,景色非常秀美。估計這是他還是個學生時候的作品,試作的味道非常濃厚,洋溢了青春的氣息,田園山水的味道十分濃厚。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鹿溪行〉

我行鹿水上,遙望鹿溪東;霽月出深碧,亂山懸半空。東北為肚嶺,東南為燄峰;峰峰何奇崛,九十有九重!群巒競綠縟,萬樹含翠濃;翠岫破荒起,朵朵青芙蓉。鳥聲啼竹林,又聞隔林鐘。循溪行不已,人家四、五里;行盡青溪頭,萬塚亂煙起。沙薯百頃紅,蘆黍千村紫(蘆黍,釀高粱酒甚佳);谽谺春水橋,迢遞夕陽市。登橋望陰翳,雲濤互虧蔽;滄海從西來,潮水向東逝。夕靄蒼茫時,山海渺無際。

【譯】我行走在鹿溪的岸邊,遙遙地望向路溪的東邊;此時,黃昏時提早出現的明月已經在深藍色的天空中出現了,不規則的山脈高懸在半空中。東北方就是大肚山脈,東南方就是火炎山;火炎山的每個山峰都是那麼的獨立高聳,共有九十九個尖峰!群山競相展露它們綠色的彩繪,千萬株的樹木都帶著翠綠的色彩;由其是那綠色的山峰拔地而起,就像是一朵朵青色的芙蓉。鳥兒叫遍了竹林,間或也能聽到寺廟的鐘聲。我又循著溪岸向下游不停地走,經過了四、五里的人家地帶,幾乎走到了溪流的出海口,這時出現了一片雜亂的野外萬人塚。這裡又是另一種風光:海邊沙地上種了百頃的紅色豆薯,所有的村莊都種了紫色的盧黍﹝譯者註:盧黍就是高粱,釀高粱酒甚佳﹞;空蕩高聳的春天溪橋就在那邊,遙遠的夕陽下有幾個市集。我登上了溪橋,望著海面上的風景,此時,遠方的白雲與波濤相互遮蔽;廣大的海水從西邊流了過來,海潮湧上了東邊的沙灘。在這個太陽就要下山、天空一片蒼茫的黃昏裡,山啦、海啦都浩浩渺渺,一望無際。

 

這是一首視景相當壯闊的詩,充滿了空間感。自我在這首詩被隱藏了,景色的表現就變成自我的表現,當景色怡然欣喜時,就顯示了自我的內在也是怡然欣喜的。作者當然是走在鹿溪的岸上,他先寫東邊山脈﹝中央山脈﹞的景象,那東邊就是南投的九十九峰。接著就反方向書寫溪流下游的景色,直寫到溪流的出海口,以及出海口的荒塚和農田景觀。接著他登上了一座溪橋,在那溪橋上,他眺望了溪邊的台灣海峽潮水和夕陽西下的海上景色。視景起自於一望無際的東邊的中央山脈,終止於無垠無涯的的海潮中,空闊的世界,顯示了詩人胸懷萬里。另外這首詩充滿了顏色,由綠色、紅色、紫色領軍構成,這些色彩,都是醒目的、有精神的,顯示了作者心中的愉快。同時,五個字的句子充滿了韻律感,大概就是○○、○○○這種2、3的音步,唸起來叫人覺得輕快。總之,這是一首年輕人視野底下甚為愜意的詩歌,看起來這位青年的前途美好,毫無阻礙。

 

另有〈謔蹻集〉的第27首詩,叫做〈沿溪晚興〉。這是一首書寫他在鹿溪裡乘船的詩。估計和〈鹿溪行〉是同時的作品,至少這兩首詩的創作日期相距不會太遠。同樣都是大好的青春年華時代的詩歌。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沿溪晚興〉

漫漫桃花源,繚繞夕陽村。沿流無近遠,乘興隨往返。清風發棹謳,欵乃一聲喧。問余何自適,愛水亦無言。清流涵太空,濁流可灌園。隨水得真意,指點實云煩。褰裳者之子,深淺獲所安。老漁能自得,濯足負暮暝。

﹝譯﹞這是一個廣延無際的世外桃源,所有的村莊循著溪流兩岸彎彎斡斡陳列在夕陽下。我乘船,沿著溪流,不顧遠近,隨著我的喜愛,去了又回來。在清風送爽中,出發的船兒唱起了船歌,歌聲十分響亮。您若是問我:你到底要走到哪裡去?我只能說:由於我喜歡這條溪流,去哪兒都沒有問題。您看!在水流清淨的這一段,反照出整個廣大的天空的影子;在混濁的那一段,農人可以利用來灌溉。在各不相同的每個段落,都各有它不同的的用途,我也煩於清楚指明。凡是撩衣渡河的先生們,不論是深淺河段,都能安然渡過。更何況是老漁夫們,他們就在這個黃昏的溪流中,安然地洗淨他們已經勞動了一天的腳。

 

這首詩的視景同樣傑出,但是他不描述四面八方的空間,而只定睛在河流上做描述。由這一首詩可以看出,鹿溪並不是一條深水溪,它能允許人們撩衣渡河,應當是安全性很高的河流。除了渡河的人以外,詩裡出現了農人、漁民的的活動,使得我們注意到這條溪的重要性,他是人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條河流。不過,在這首詩中,看不到生活的壓力,作者安適悠閒的心情感染了一切,使所有的人物和景色看起來也是安適悠閒的。我們還注意到,鹿溪在這裡居然被比喻成桃花源,這種讚美簡直就把鹿溪當成天堂看。

 

其他還有兩首,分別是〈溪邊曉行〉〈溪邊晚步〉,分屬於〈謔蹻集〉的第27、28首,前一首寫鹿溪的早晨,後一首寫鹿溪的黃昏,都洋溢了青春年華中安閒自適的氣氛。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溪邊曉行〉

漁舟出曉煙,水色涵空曙。天外早雲飛,溪邊野鳥去。濛濛綠靄中,櫂歌在何處。

【譯】漁船在早晨的煙嵐中出發了,水面應出了早晨的曙光。在那天際,有著朝雲在飛翔,西邊的野鳥飛來飛去。在迷迷濛濛的綠色煙雲中,船歌從哪裡響起來了呢?

〈溪邊晚步〉

空際吐流霞,斜陽一抹水。溪行不覺遙,晚風三五里。循溪溯水源,水盡暮山紫。

【譯】在西邊的天空中,湧出了流動的晚霞,夕陽底下,陳列一抹溪水的影子。沿著溪流前行的我,並不覺得已經走得太遠,在晚風中,不知不覺走了許多里路。我循著溪流往源頭走,當我走到溪流的源頭時,黃昏的山區已經籠罩一片紫色的煙嵐了。

 

我們同樣注意到這兩首詩不乏大自然的美景以及那些綠、紫的色彩,顯示了詩人的得意和快意。像這麼美好的人生情調,任何人都要感到羨慕的。

 

以上的四首,都是乙未以前,詩人對於鹿溪的描寫,也是詩人對於鹿溪的一般印象,如果時代不變,估計這種美好印象一定會持續保留在詩人的心田中甚久,不過,很快地,這種印象一下子就改觀了。

 

〈2〉乙未以後

洪棄生還有一輯詩,叫做〈披晞集〉,大概就是台灣淪日以後十年裡所寫的作品,共有七卷,共計四百餘首七言今體詩,裡頭有幾首也寫到了鹿溪的景色。

 

在〈披晞集〉裡,有一首叫做〈雨後出行書見兩首〉,這首詩應該是淪日後馬上就寫的作品,最起碼不會晚於淪日後一、兩年,因為它被列在〈披晞集〉的第28首。這首詩顯然是書寫鹿溪在一場大雨後的景象,裡頭的鹿溪難以和以前的鹿溪並觀,竟然充滿了廢棄、破敗的景象。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雨後出行書見兩首〉

〈之一〉

宛轉循溪行,忽見開門處。茅舍插水中,竹籬隨波去。雞犬雜魚蝦,庭階浮空曙。偶欲問友家,道途皆沮洳。人如曳尾龜,躡足在泥淤。隔岸即前村,溪心露林櫖。

【譯】蜿蜒地順著溪流而走,忽然看見一個開著大門的人家。這個茅屋已經浸入了水中,竹籬笆已經被水波沖走了。豢養的雞狗家禽和水中的魚類混在一起,庭院的台階漂浮著曙光。想要去拜訪熟人的家,卻看到每一條道路都是如此難走。居民看起來就像是曳著尾巴的烏龜,躡著腳在泥濘中走路。對岸就有一個村莊,溪流的中央,露出了一些林木。

〈之二〉

南行與過橋,橋頭○水斷。如虹倒一溪,影垂中流半。徘徊欲涉津,行客坐凌亂。溪邊密密人,爭將一葦看。勺水已如斯,何況江海漫。

【譯】想要向南走,就必須越過一座橋。橋頭卻在水中斷裂了。就像是一道彩虹插在水中,橋影倒映在水流中央。在這邊的岸上,徘徊著想要渡溪的人,準備搭船的人凌亂地坐著。溪邊這麼多人,就爭相等著一條小船。一陣的小雨水,就把鹿溪弄得這麼不堪,假如遇到滔滔的江海大水,那豈不就要更糟糕!

 

這兩首詩,分別寫了一場小雨後,鹿溪旁邊住家的慘況和溪橋斷裂的景象,顯露了鹿溪不堪的一面。這場雨還不是甚麼瀰天蓋地的大雨,就已經導致鹿溪的癱瘓,將來若真的有狂暴的大雨來襲,真不知要變成如何。所有的意象,包括「茅舍插水中,竹籬隨波去。雞犬雜魚蝦,庭階浮空曙」「橋頭○水斷。如虹倒一溪」都充滿了殘敗的、廢棄的味道,就像歷經了一場災劫一樣。

 

相較於乙未之前所寫的詩,這兩首詩的鹿溪景色顯得非常突兀,教人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同樣是鹿溪,日治前和日治後,風景居然有了180度的轉變,無論如何,這是很難想像的。

 

不但風景變了,連帶對鹿溪的遊賞心已經沒了。有一首叫做〈端午約鹿溪水嬉不果赴即作〉,是〈披晞集〉的第46首詩,應該是距離〈雨後出行書見兩首〉不久所寫的作品。在這首詩裡,他表示在端午節時,朋友約他到鹿溪泛舟遊玩,可是他到最後還是沒有赴會,原因是:「本無競舟心,半途遂中止」,事實上就表明了他已經沒有遊賞鹿溪的心情了;另外他在這首詩裡,也自我消遣說屈原是在河流中溺斃的,而他洪棄生本人是在陸地上溺斃的,和屈原很不同,所以也不需要再憑弔屈原了,因為彼此的行履很不同。

 

像這些對鹿溪充滿否定的詩,也許是一時的兵災所導致的吧,等到局勢穩定時,就可以改善吧。不過,很可惜,鹿溪殘敗的景象,在以後洪棄生所寫的詩中,並沒有改善。

 

在〈披晞集〉裡,還有兩首詩,叫做〈鹿溪〉和〈鹿溪橋頭即景〉,都是〈披晞集〉後期的作品,估計至少是在乙未後5、6年的作品。這時,洪棄生又寫鹿溪,殘敗的情況更加不堪。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鹿溪〉

蓬山久變遷,古岸橫波剪。不覺鹿溪潮,年來亦日淺。                                          

【譯】蓬萊仙山歷經變遷已經很久了,任憑碧海的橫波衝擊著古岸。不知不覺中,這條鹿溪的潮水,一年要比一年淺。

〈鹿溪橋頭即景〉

波流四五里,過客兩三行。半渡殘虹影,危欄接野航﹝時橋圮未修,以划濟渡﹞。

﹝譯﹞溪水連綿有四、五里,有一個溪橋架在河流兩岸,由這座橋渡河的人卻只有兩、三行而已。這是因為這座橋像一抹殘虹,只能渡過河流的一半,另外的那一半就必須在危欄邊用竹筏送過去﹝這時的溪橋已經坍塌,尚未修復,必須用竹筏幫忙渡過去﹞

 

 

這兩首詩裡提到「蓬山久變遷」是暗示日本人佔領台灣已經很久了,不知不覺鹿溪更加古老荒廢了。他甚至誇大地說鹿溪的潮水也一天比一天淺,連受制於星球引力的潮水也改變了,這真令人驚訝!同時,斷橋也還沒有修復,要渡河還是非常不方便。

 

既然十年之內,鹿溪的面目全非,那麼十年後呢?也許十幾年以後會變回原貌吧!可惜,也沒有。洪棄生還有一輯詩作叫做〈枯爛集〉,共有九卷,前三卷是五言古體詩,中三卷是七言古體詩,後三卷是七言今體詩,大約是1905年到1915年的作品,也就是淪日10年到20年間的作品。裡頭有〈橋頭即景二首〉的詩作,是後三卷的作品,時間相當晚,我們可以把它視為淪日17、18年左右所寫的詩作。在這兩首詩裡,顯示鹿溪的斷橋還是沒有修復,鹿溪的景致一派昏昏欲睡,並沒有太大的起色。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橋頭即景二首〉

林樹扶蘇逕草齊,一村鵝鴨水流西。行人風雨南來路,十板虹橋過鹿溪。

一溪春水一時生,兩岸人煙夾水橫。日落亂堆荒塚外,遠山如睡不知名。

【譯】溪岸兩邊樹木長得茂盛,小徑的雜草一樣長得很高大。水向著西邊流,村莊裡的鴨鵝都泛波在水上。有時在風雨中,行人會從南邊趕路前來,再經由十個木板拼在一起的拱橋渡過鹿溪。

春天的時候,忽然間溪水就湧出來了,兩岸的人家沿著溪流陳列。太陽通常會掉落在溪邊亂塚墳堆的那一邊,遙遙的那些不知名的山脈看起來彷彿睡著了。

 

我們把上面所陳列的乙未之前和乙未之後的鹿溪風景加以比較,就會叫我們大吃一驚。只相隔一個1895年,風景就全變了,這之間並不需要太久過渡,甚至根本就沒有過渡,簡言之,這是一種時間上的斷層。究竟是甚麼因素變成如此?我們說,地景的變遷非常不容易,有些風景歷經百年,仍然不變。40年前,我在西螺大橋上走一趟,看那裡的河水和岸上風光,鐵橋漆紅,綠樹蓊郁。40年後,我又去一趟,仍然沒有多大的改變,依然那派風光。可是在洪棄生的眼中,鹿溪的景觀在瞬間就改變了。這究竟是甚麼緣故?

 

三、文學家反映實境嗎?

新批評理論大師華倫﹝R.P.Warren﹞和韋勒克﹝Wellek,Rene﹞在論述小說的背景﹝也就是場景、景色﹞時說:「背景就是環境……背景也可以說一個人意志的表達,假如那是一個自然的背景,那就可以是意志的投射。自我分析家﹝self-analyst﹞愛米爾﹝Amiel﹞說:『一個風景就是一個心理狀態。』在人與自然之間,明顯具有相關投映﹝correlative﹞存在的。」

 

雖然這一段話是用來是談小說裡的背景的,但是用在詩的背景上一樣有效。

 

請注意「一個風景就是一個心理狀態。」、「背景也可以說一個人意志的表達。」、「人與自然之間,明顯具有相關投映﹝correlative﹞存在的。」這三句話。這意思就是說,詩人筆下的風景就是他的心理狀態。並且是當詩人筆下的背景明亮美麗時,詩人的意志可能是高昂的;當詩人筆下的背景黯淡無光時,詩人的意志可能是消沉的。詩人和他筆下的自然是相互投射的,無法分開。

 

這就讓我們想到,洪棄生在乙未之前或之後所寫的鹿溪景觀,就是他心境、意志志的反映。同時也讓我們感到,所謂的鹿溪風景可能沒有一個客觀性,它會隨著詩人的心境做改變,到底乙未之前的風景比較真實還是以未之後比較真實,基本上是沒有答案的。

 

既然如此,這就又讓我們想到,文學家能反映真實嗎?甚至是能反映經濟和政治的真實嗎?假如說,詩人筆下的風景就是詩人的心境,那麼詩人筆下的經濟、政治難道不也是詩人的一種心境嗎?也許堅持文學能客觀反映「環境」的批評家都錯了,因為文學反應的只是主觀的「心境」。

 

四、日據時代悲劇文學與田園文學雙主流的幻象

 

的確,擴大來看,洪棄生在乙未之後所寫的台灣中部風景詩是完全灰暗、殘敗的。然而,這並不能代表整個的日治時代,中部的風景都像洪棄生所寫的一樣──灰暗、殘敗的,毋寧說那是洪棄生的心鏡投射的一個結果。另有一些詩人,他們詩中所顯露的中部風景,仍然和淪日以前沒有甚麼差別,仍然是一派美麗的田園風光。諸如彰化詩人吳德功的詩,和洪棄生完全南轅北轍。由於和日本人交好,又受到日本人的禮遇,吳德功儘管先寫了一陣子黑暗的風景詩,但最後還是回來繼續寫他美麗的風景詩,和乙未前他寫的田園詩是沒有差別的。底下有兩首就是日本時代吳德功所寫的中部﹝彰化﹞田園風景詩:

 

〈春日游東郊〉

散步東郊外,春光滿眼舒。倒松杪茁孽,新竹葉穿籬。雨後天微暗,雲遮日出遲。半溪流水濕,安穩坐肩輿。

【譯】在彰化的東邊的郊野散步,春天的風光映入眼簾,感到舒服。倒下的松樹,它的嫩芽從新生的枝幹中長了出來;剛剛長出的竹葉,穿過了籬笆。下雨後的天空還有些陰暗,被雲遮住的太陽遲遲才露臉。半條溪都是流動的水,我安穩地坐在轎夫抬著的小轎上。

〈坑仔內〉

三面峰環拱,民居數十家。檻泉懸觱沸,古木鬱槎枒。曲澗翻新稻,疏籬雜野花。歸來時傍晚,返照入林斜。

【譯】三面有山峰環立,居民有十幾家。噴湧四溢的泉水從高處衝下來,發出了聲音,像沸騰的水一樣;枝枒歧出的古木,鬱鬱蒼蒼。彎曲的溪流兩岸翻動著新稻,稀疏的籬笆夾雜著野花。傍晚的時候,我回到家,夕陽斜斜照入了林間。

 

看到吳德功所寫的這種日本時代的田園詩,真叫人感慨,淪日的慘痛心境在這兩首詩裡是完全見不到的。不過,我們卻不能果斷地說吳德功所反映的彰化風光是一種謊話,因為日本時代的中部經濟比滿清後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大好的風光一定是存在的。而且日治時代,描述台灣美麗田園的古典詩人甚多,可說是如過江之鯽,在日治時代悲劇文學這個主流之外,似乎形成另一種田園詩的主流的幻象,不知情的人可能會誤認日據時代田園文學比悲劇文學還要發達。

 

雖然如此,我們卻不能小看洪棄生乙未之後所寫的那些殘敗的、破損的風景詩。那些帶著很強的悲劇味道的風景描寫,後來就進入了賴和、楊逵、龍瑛宗……這些新文學作家的小說中,成為新文學普遍的台灣風景。可見洪棄生在乙未之後所寫的中部風景詩的重要性,它可以說是新文學風景的先行者。

 

在文章的末尾,我們再看看乙未之後洪棄生所寫的幾首彰化的風景詩,以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原詩和翻譯並陳於下:

 

〈過彰化東郭廢公園感賦八首〉(選三)

〈之一〉

四面煙山四面風,半池亭榭尚玲瓏;當年城郭成蕪苑,不見花開柳市東(城今折盡,惟存城樓;半里外,舊市尚無恙)。

【譯】彰化廢公園的四面山脈都荒涼了,被四面的野風吹颳著,只有半個池塘和半個涼亭看起來還有玲瓏的姿色。當年的城廓都變成了荒蕪的林地,柳市東邊也不再有花兒開放了﹝城牆現在已經塌掉了,只剩下城樓;還好,半里外的舊市區還沒有被破壞﹞。

〈之二〉

僵石欹斜臥蘚苔,春光無主野花開;園中慘綠高麗菜,時有穿城屐齒來。

【譯】僵硬的石塊斜臥在苔蘚當中,在春天風光裡,沒有人欣賞,野花亂開。園中的高麗菜露出了慘綠的顏色,不時有穿著高腳木屐的日本人穿越城門,跑到這裡來。

〈之三〉

風景依稀是白沙,畢逋今集海東鴉;夕陽未覺蕪城恨,春去春來照落花(彰化本白沙地,故前有白沙書院)。

【譯】這裡的風景依然是一片白色的沙土,烏鴉就群聚在這裡;夕陽對於城市的荒涼彷彿沒有任何的知覺,任憑春來春去,只是用它的昏黃光芒照著凋零的落花。

〈彰化城路〉

過盡橫溪路,前橋接後橋。荒蕪城二十哩,空見酒帘招。斜日東洋圃,晚風溪郭垣。野平城堞盡,秋色滿荒原。

【譯】走進了跨過溪流的一條條馬路,前橋後橋一座連著另一座。彰化城外二十里的周遭,通通荒蕪了,青布做成的酒旗在酒店外徒然招搖。落日照在日本式的園圃上,晚風吹過溪邊的城廓。郊野一片平坦,城牆也完全坍塌了,秋天淒涼的景色充滿了荒野。

──2013、01、10於鹿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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