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生命最後兩個月是怎麼挨過的?
──兼談我的母親受洗的經過
◎不孝子廖偉竣【宋澤萊】回憶
──因為《聖經》並沒有掩蓋偉大君王大衛的敗蹟劣行,所以《聖經》才顯得是真實與有價值的──
0.前言:一生悲苦的代價
只有我才知道母親最後兩個月是怎麼挨過的。儘管母親還算長壽,事蹟不少,但是如果我沉默不語,就沒有人知道母親極為緊要的這些日子是怎樣生活過來的,我們對母親的回憶就殘缺不全,終至於成為一種重大的缺憾了。
母親最後兩個月的日子究竟是怎麼過的?如果我說母親平平安安,從容過活,那就是造謠!如果進一步說她無視病魔,無憂無懼,那就是可惡了!如果,我害怕甚麼,企圖掩蓋真相,不敢將她的真實狀況說出來,那更是不可原諒的混蛋了!
母親在最後的兩個月裡有口難言,說話成了最艱難的動作,在最後兩天她甚至只能單音節地一直呼喊她的母親,痛苦始終煎熬著她,不論是心理的,或是身體的,都蒙受著極大的創傷。這些創傷一直到他生命的最後一口氣,都沒有消失。她的人生的結局竟是如此悲哀!母親一生的痛苦可說不曾中斷,當中以最後這兩個月的痛苦尤為巨大了。
我總想,究竟甚麼東西才能補償母親一生的悲哀勞苦呢?到最後只能找到她在生命的最後幾天受洗的這件事。這不是普通的事,而是一件奇蹟。因為不是母親還有甚麼力氣去追求神,而是在最後的日子裡,慈愛的神忽然在她的心靈上動工,叫她堅決而清醒地歸入了基督的門下,成為耶穌的女兒。也就是說不是她去找神,而是神來找她。不是她接納神,而是神接納她。我們知道,這件事已經使得母親最後能安息主懷,將來能去到那沒有眼淚、沒有悲傷、沒有哭泣的新天新地中了,從此,她一生所受的悲傷和痛苦都有了代價。這是極為重要的事。因此,提到母親最後兩個月的日子,我也會特別談到她受洗的這件事。
1.帶著創傷,來到鹿港
母親已經十分老邁,是在2013年2月28日由雲林縣的老家送到彰化縣鹿港我的家的。這時,她已經是百分百的肺癌末期的病患,並且離不開隨身攜帶的氧氣機,沒有了氧氣機,她也就不能存活下去。她的人生事實上已經抵達黃昏,或者竟是黑夜了。她在雲林虎尾台大分院所作的治療:化療、電療、標靶......都做過;最後,肺積水嚴重起來,醫生只好將母親的肋膜腔黏合起來。所有那些藥劑和手術,並不是無效,而是它們不斷催毀了母親的身體,叫她厭食羸弱,走路困難起來,只想躺在床上,人瘦成了一把骨頭。最嚴重的是,癌細胞已經轉移到她的骨盆腔,變成骨癌,痛得她全身顫抖,當時還沒有人知道這個殘酷的現實,強迫她離家到鹿港的雲林老家的人也不知道這個殘酷的事實!
癌末的母親是被她一手建立起來的家庭高聲斥責,終至於在最後的兩個月沒有尊嚴地離開她的家庭的。這是自從她患了癌症以來,第二次被家庭暴力的掌權者趕離她的家庭的。這是極其不人道,也不合常裡的事。當時,家庭裡的成員竟然沒有人敢公然起來替她講話,或反對這種具有暴力性的決定,大家都保持沉默,不孝的人並不只有我一人而已。
母親一來到鹿港,骨癌使得她痛得在床上發抖,一直哀求我將她送到病院。我立即和我的妻子陳艷紅校長把她帶到彰濱秀傳去急診,在秤體重時,我發現她只剩下35公斤。在急診室,經過了一番急救,勉強消除母親的疼痛,並且安排母親住院觀察,既照了x光,也照了胃鏡。前來看診的主治醫師是胸腔內科的邱醫師,他和一些醫師針對病徵開出一連串藥方。醫生們慢慢發現,母親有心律不整、肺炎、胃食道逆流、多痰、咳嗽、脹氣、便秘......許許多多的症狀,尤其是肚子疼痛﹝其實是骨盆腔的骨癌的疼痛﹞特別厲害。在住院觀察期間,不曾有照顧病人經驗的我簡直手足無措,只好雇了一個看護小姐餵母親吃藥、吃飯、洗澡、換衣物。白天我不敢離開醫院一步,一直向看護學習如何照顧母親,並且不斷買了醫院的許多食物來餵母親,只要她願意吃一口,能改善她一點點骨瘦如柴的狀況,即使一碗湯百元我都買。我不敢隨便離開母親身邊,唯恐母親的病情突然出狀況,一直守在看護旁邊,和她商量母親的進食、用藥問題,直到深夜才疲憊地離開醫院。五天以後,辦理離院手續回家時,醫院給了母親一大堆的藥品,在這些藥品中,以類似普拿疼藥效的一種黃色大藥片﹝叫做伯樂止痛劑﹞最重要,因為它是止痛劑,只要母親喊肚子痛﹝事實上是骨癌疼痛﹞,就給她吃這種藥,效果還好,勉強能壓住母親的大痛。一天吃四顆;也就是三餐吃一顆,夜晚三點時我起床再叫醒母親,又餵她吃一顆。
除了這顆止痛劑外,母親有經常咳嗽和咳痰的現象,也各有一顆藥丸,每天都吃兩次。再其次,母親的脹氣、便秘的現象十分嚴重,也必須服用軟便藥,但是這種藥會使得母親渾身無力,雙腳發軟,只想坐下;一吃起這種藥,母親會抗議,導致我不太敢使用它。
三餐是一個大問題,母親已經有嚴重的厭食傾向,雖然我是家庭煮夫,最少能煮十幾道菜,但是對有病的母親而言,全派不上用場。疾病的摧殘,已經使得母親只能吃流質性的食物,並且每次只吃一點點。在鹿港的飲食攤,大概只有稀飯、麵線糊這兩樣流質的食物她願意吃。我跑遍每個角落,交替地買了各色各樣的稀飯和麵線糊,在裡頭偷偷放了肉鬆、肉汁之類的東西使食物不至於太單調。我總是盡量把三餐弄得十分美味,以此來引起她的食慾,這是為了使她的胃裡有食物,不至於使胃食道逆流的症狀加重起來。同時,最重要的,我每天都要她最少喝一罐安素,以維持她基本的生存之需。由於母親會抗拒喝安素,我只好在她服藥時,要她和著藥喝下安素,只要吃四次藥,就能喝掉一罐安素,有時居然能喝到兩罐。她基本的營養應該還算夠。
最叫我擔心的還是止痛劑,像普拿疼的那種伯樂止痛劑,藥量極重,殘藥在身體內不容易分解,累積的結果,可能會傷害肝臟。可是,如果不吃,母親就會疼痛不止。我總是按照時間,六個鐘頭讓她服用一次,有時,因為壓不住母親的疼痛,我就必須加重藥量,給她吃一顆半,甚至兩顆。我的心情七上八下,覺得母親一定經不起這種藥的摧殘,好幾次在她吞食止痛劑時,我感到我正在殺死衰弱的母親,是殺害母親的兇手。
由於雲林老家庭的因循苟且,母親儘管已是癌末病患,卻從來沒有聘請外傭跟隨服伺她。她來到鹿港後,我就必須像外傭一樣,奮戰在服伺母親24小時的這條線上。由於缺乏商量的對象,我感到很孤單,常常手無足措,緊張地看著母親,覺得她比樹木還要枯瘦的身子,馬上就要出事。她是風中殘燭,只要我一移開眼睛,她就熄滅了。好幾次,我懷疑母親就要死了,衝動地想要把她送去急診,不過事後,證明我太過於神經質。在這緊張的狀況中,幸好有我的太太常能給我幫助和建議,後來太太又幫我請了一位下午能到家裡來幫忙母親洗澡、洗頭的老阿巴桑,她是唯一能讓我喘口氣,歇息兩、三個鐘頭的人,是我最感謝的一個人。
為了有一個比較舒服的居室給母親居住,我也立即讓出了我看書的寬廣客廳﹝以前這個客廳是提供給教友做教會禮拜用的﹞,又買了二個床,電視機,輪椅;並且也將內室和浴室都讓出來,裝了熱水器,將一樓改造成病房,竭力保持室內的溫暖和明亮,使空間看起來像醫院的養病室,我希望母親住在我的家裡,能比醫院更舒服。我也期待有一個奇蹟的來臨,能使母親的病況突然好起來﹝但是,在理性上,我知道這已經是完全不可能的事了﹞。
2.假裝勇敢堅強的母親
從2月28日起,一直到3月29日,是我服伺母親狀況「最佳」的一個月。
在每天24個小時的看護中,最讓我放鬆的時段是用輪椅推母親外出去散步的時光。第一趟是早上九點的時候,第二趟是下午三點半的時候。每趟散步一個半鐘頭,合起來一天共有三個鐘頭的在外頭散步的時間。
我總是把輪椅推得很遠,一個方向是有小孩熙攘的鹿東國小附近,為的是讓母親看看小孩,能喚起她一些童稚美好的回憶;一個方向是熱鬧的天后宮一帶,使她能看到熙攘人群,忘掉病痛。三個鐘頭的走路時間,有時使我體力吃不消。但是母親在輪椅上總是表現得很好,使我不禁忘記了疲勞。
母親很喜歡坐在輪椅上看高樓大廈,還有筆直乾淨的街道。一看到的高樓群,她都會驚嘆說:「這裡的厝好高!這裡的街道怎麼這麼乾淨,能住在這裡真好!」她也很喜歡運動場,每次看到鹿港鎮立運動場,她就說:「好多人在運動啊!這個運動場真大,能住在這裡真好!」她也說:「住在這裡﹝鹿港﹞甚麼都有,住在家裡﹝雲林老家﹞就沒有這些!」每當母親說最後的這句話時,我總是感到想流淚。因為她說的話並不是完全的心底話。我認為母親勉強裝作堅強,她要向我表明她被斥責離開雲林老家這件事並沒有打垮她;她要我知道,她在鹿港還是能生活得很好,她不一定要依賴雲林的老家。但是我卻知道,這是母親裝出來的堅強的樣子,事實上她很在意這件事。簡單說她被排斥離開雲林的老家使她的心破碎了,她只是不願意說出來而已!母親假裝出來的堅強使我暗自流淚,因為直到她死了,她並沒有對我提起她想回到生活了50年以上的雲林老家,她努力維持住她那一點點的自尊心和骨氣。
在身體的這方面,母親也假做堅強。她大概知道我會聘任外傭,將用掉大把金錢。同時也怕我服伺他太勞累,時常表現出她身體還很有力氣的樣子。比如說她常故意在我的面前由病床上起身走到浴室,表示她還有力量上廁所,不需我費心。不過,她既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我。她慢慢走不到十幾公尺外的浴室了,有一次她因為雙腿乏力,差一點在浴室跌倒,引起我的震驚。我立即阻止她再去浴室,要她改在床邊的便盆架上大小號。她接受了我的建議,不過拒絕我的攙扶,她總是掙扎地起床,自己上大小號,用來表示她沒有叫我失望,她還是很行的。因此,每天晚上,是我最擔心的時候,因為她每天晚上要三次自己上大小號,我深怕她會出事。我總是睡在她隔壁的房間,不敢關上中間的門,我需要了解她晚上的動靜。後來我的太太怕我太累,跑來和我擠一張床,由我們兩個人「監聽」隔壁房間的她的動靜。不過,母親總是非常的爭氣,每夜三次起身的大小號往往不弄出聲音,不願打擾到我們夫妻兩人的睡眠。然而,母親的衰竭是驚人的,幾個禮拜以後,母親終於在上大小號的深夜跌倒在便盆架附近,整個臉朝下,正面摔向木地板。她大概半昏蹶過去,兩個鐘頭以後,她才呼喊沉睡的我去救她。這件事使我自責不已,她的鼻樑、面頰宛如遭到重擊,許多地方流血瘀青了。最重要的是這次的跌倒打垮了她還保留的那麼一點點信心,她的神情悵然,感到她大概真的已經不行了。不過,她還是拒絕我攙扶她上大小號,她還是想自己來。
在她假作堅強的這一個月左右的這段日子,我順水推舟,一直鼓勵她。我說她還是很行的,能自己解決所有的問題,我幫忙她其實是多餘的,沒有我她依然能生活的很好。我要她加油再加油,進步再進步,她的病情一定會轉好。
在我們雙方假裝一切都還ok的狀況下,日子一天一天地溜過,直到三月底以前,並沒有再出大問題。這就是暴風雨來臨以前的寂靜,被我稱為狀況「最佳」的一段日子。
在這裡,我要談到一件奇妙的事情,因為母親突然在這段日子裡受洗歸入基督的門下了。
3.母親受洗!
母親受洗的日子是在3月26日上午11點左右,地點是鹿港我家的病床上。
這一天,彰化縣福興鄉「靈糧之家」的邱文章牧師來到了我家。
我和邱牧師其實並不是熟人,他在3月26日以前,曾經來過我家一次,見過一次面。他是經過余季、鳳蓉夫婦的介紹才來到我家為母親做禱告的。邱牧師外貌溫和,毫不做作,乍看之下,不覺得他具有甚麼神秘力量。不過,那一次的禱告,我注意到了邱牧師話語的力量,不知道為什麼,應該說邱牧師的言詞懇切,具有十足的親和力。那次,我看到了重病的母親很認真地聽他的禱告,彷彿很認同邱牧師所做的禱告詞。兩年以來,我經常在母親身邊為母親禱告,她大概已經聽厭了我的禱告,不願再聽我千篇一律的禱告詞了。如今邱牧師的禱告,重新引起了她的注意力。
3月26日這次,邱牧師仍然先為母親做了一個禱告。之後,邱牧師和我在大桌子邊聊了起來。大概是因為邱牧師看出了我母親病況已經到了險象環生的地步,他認為再說甚麼都太慢了。因此,他說他想問母親要不要接受洗禮,因為受洗畢竟是得救的最簡便方法之一。我聽了,搖搖頭說,要母親受洗是不可能的。我詳細地說,在幾年前,我就向神禱告,希望神能夠接納父母親,為父母親打通一條大路,使他們歸入基督信仰裡,可惜神並沒有答應我。我也曾經請了幾位牧師,到家裡來向他們傳福音,結果都是事與願違,引起他們極大的反彈和不悅,拒絕了牧師們的傳教。當中尤其以母親拒絕得最厲害,母親甚至透過父親的口,當面告誡我不得再談到信仰耶穌的問題,母親說他們老了,不想改變信仰。我尤其發現母親很會拜拜,也曾經嘗試過要母親放棄拿香拜拜的壞習慣。幾年前,我還在抽菸,並且菸癮不小。母親十分擔心抽菸危害了我的身體,她極力勸我不要抽菸。我就告訴她:「我當然可以不抽菸,只要妳不再拜拜,我就不抽菸!」母親立即爽快地說沒問題,只要我不抽菸,她就改掉拜拜的習慣。於是我很快地戒掉了抽菸,在兩年之內,不抽任何一支香菸。可是在那兩年內,母親戒掉了拜拜的習慣了嗎?沒有,她仍然拜拜,並且似乎拜得更厲害。我抱怨說她騙我,是一個食言而肥的人。不過母親絲毫沒有愧色,她說她如果不騙我,我永遠戒不掉抽菸。母親總是在我的面前誇口她很會拜拜,說她的拜拜技術是從已逝的祖母那裡學來的,非常博大精深。每當母親這麼說,我就感到她又遠離了耶穌一步。我暗示邱牧師,想要母親受洗是絕對不可能的。
可是,邱牧師似乎不肯放棄這個機會。我轉頭一想,也感到事情可能還不到絕望的地步,何況目前正在緊急關頭,母親隨時都會出狀況,受洗最重要。於是,我告訴邱牧師說,其實,我的家族本來就是基督教的家族,祖母生了7個子女,當中有2個女兒是安息日會的信徒,最大的兒子和另一個女兒則信天主教。聖靈事實上並沒有離開我的老家,導致今天的我也跟著信仰耶穌。我說那就讓我們再試一次,向母親提一提是否受洗的這件事。
於是,邱牧師先做了一個禱告,願神能引導母親接受洗禮。我也做了一個禱告,無非是抱怨神沒有引導母親歸入耶穌的門下,長久以來叫我感到很失望等等這種禱告詞。接著我們走向母親,邀請母親受洗。
邱牧師在病床前蹲下來,為母親講解受洗的功用,然後問母親要不要受洗。
我又看到母親那種專注聽邱牧師說話的神情,最後,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母親居然點頭說她願意受洗,叫我大吃一驚。
邱牧師倒很鎮靜,他接著說如果要受洗,必須先回答他所提的幾個問題。於是,邱牧師就問包括她願意不願意以耶穌做她的救主,或是包括她如果病好了願不願意為神做見證的幾個問題。母親都正面地給了邱牧師肯定的答覆。我乾脆坦白地告訴母親說,只要她受洗,她就跟我的幾個姑姑一樣,從此歸入了基督教,不能再拜拜了,她做得到嗎?母親聽了,爽快地說她做得到。她說她也覺得拜拜不好,那些燃燒的線香會使人生病,若不是父親強迫她,她早就不拜了。邱牧師問完了話,覺得滿意。於是,他要我拿一杯子的水來到母親的病床前,為母親做了點水禮的洗禮。只在幾分鐘裡,洗禮就完成,乾淨俐落!
在整個過程裡,母親的表現叫我感到無比的驚訝,我感到母親和以往的她十分不同。她雖病弱,但是神情卻異樣地清醒,回答絲毫不含混,彷彿是深懂基督教道理的人。我母親只是一個農婦,沒有念過聖經,也沒有機會聆聽神國的道裡,她甚至不知道甚麼叫做主禱文,但是她居然能接受洗禮,還一直感謝耶穌。我覺得,那天除非聖靈膏抹了她,她是不可能回答那些話的,更不要說接受洗禮這件事。由於聖靈來到了她的靈裡,使她變成了另一個人,看起來和以前拒絕基督教的她判若兩人。我的意思是說,母親接受洗禮的這件事,並不是完全由於她本人主動接受,而是神讓她接受;同時,他本人是不懂神的道理的,是神教她懂得的。那天的受洗完全是神的意思,她被神接納了。神終於垂下了天梯,要讓她去到一個沒有眼淚、哭泣、勞苦、重擔的地方,從此成為耶穌心愛的女兒,永遠跟隨在耶穌的旁邊。還有甚麼奇蹟比這件事更神奇呢?一切都是這麼地明白,這麼乾脆。我們只能感謝神,並感謝邱牧師辛苦地為母親施行洗禮,哈里路亞!
然而,我在靈裡知道,神醫治的重點是母親的靈魂,神並沒有答應醫好母親的身體。過了幾天,3月29日,母親的病況發生了變化,準備將她帶向生命的終點!
4.開始服用禁藥
3月29日這天早上,9點正的時候,我按時間給她吃一顆伯樂止痛劑,以防止她的骨癌疼痛。不過,半個鐘頭以後,她開始說她肚子痛。我認為給她的藥量太輕,就又給了她吃了一顆。不過,一個鐘頭以後,她還是喊肚子痛。我意感到情況不妙,又給她吃了半顆。結果我在一個多小時裡,一共給她吃了兩顆半的伯樂止痛劑,藥量已經太重了。我心裡期待,這麼重的藥量,能抑制她的疼痛。不過,半小時後,她還是喊痛。我覺得情況不妙,就對她說:「我們得去秀傳醫院看邱醫師。」母親在疼痛終點著頭,說:「快!快一點!」
本來,這一天晚上,我們已經預約要回診。但是已經等不到晚上,我打了電話去掛號,就在早上11點左右,請我的太太開車,去到海濱的秀傳醫院,沿路母親一直喊痛。邱醫生看了看母親的病情,告訴我說伯樂止痛劑已經無法擋住母親的疼痛了。他說他要開一些禁藥給我,就是類似嗎啡那一類的藥,這些藥的使用要非常小心,如果有狀況,隨時和他聯絡。我拿了邱醫師開的藥單,立即去領藥。結果發現比以往多了一種叫做「妙而通」的止痛禁藥,它能持續釋放麻醉成分,抑制疼痛。另一種叫做「楊森多瑞喜穿皮貼片」的東西,是貼在皮膚上,能由皮膚釋放強大的麻醉功能,擴散到內臟,抑止疼痛,是嗎啡之類的強烈麻醉劑。我立即給母親服用了一顆「妙而通」止痛劑,說來真靈,幾分鐘以後,母親就不再喊痛了。
回到家裡後,在下午2點鐘左右,我又在母親的右上臂貼了嗎啡貼片,隔了不久,母親就沉沉睡了過去,看來睡覺的面容十分舒坦。我第一次領會到「禁藥」的功效,覺得它們很像仙丹,藥到痛止,神奇非凡!我萬萬沒想到,這種止痛劑最後將會把母親慢慢拉向死亡的境地,結束母親的生命!
提到這些禁藥,不論如何有效,它們總是強烈的麻醉劑。既可以麻醉骨癌的疼痛,當然也可以麻醉胃部或其他重要器官的活動。因此,只要用了這些麻醉劑,就一定會有噁心、反胃、厭食、消化不良、脹氣……等等這些症狀出現。這些副作用,將會帶來母親極端的厭食和胃腸的毛病,最後導致母親既不能飲也不能食,在營養不良中枯瘦,慢慢死亡。除非插了鼻胃管,強行灌食,否則母親將不能存活。這種結果,是我在母親死亡前的幾天才完全明白過來的,剛拿到「禁藥」的那時,我是不懂的!
由於拿到禁藥,我感到十分寬心,竟然覺得母親的痛苦終於得到解救,不免有些高興。只是我的心裡仍難掩不安,覺得母親已經來到生命的懸崖邊,一直暗暗地呼喊著:「母親居然開始吃禁藥了!我的母親居然來到吃禁藥的地步了。」有好幾次,我看著病床上枯瘦如柴的她,禁不住拭淚哭泣起來!
5.姊姊由拉丁美洲回來
由於貼了嗎啡貼片,母親在病床上大半處於昏睡狀態中。這種嗎啡貼片的麻醉效力是這樣的:一片12單位的貼片的藥效大概就是三天﹝72小時﹞,由於是持續釋放麻醉功能,第一天的麻醉效果是初步的,第二天最強烈,第三天逐漸無效。在第二天時,因為睡得很厲害,必須加緊注意,一定要偶而喚醒她,以免出意外。同時,由於麻醉效果強大,厭食的傾向加重,病患會強烈抗拒食物,導致身體更弱,一定要想辦法叫病患進食,不能任由他不吃。母親貼了貼片以後,嗜睡情況嚴重,一直睡個不停。她叫我不要打擾她,讓她睡覺。她說::「睡覺真好,讓我睡吧!我睡了,甚麼問題都沒有了。」一說完,她又昏睡過去。我不願意讓她一直睡,仍然按時要他坐輪椅,推她到外面去散步,她不肯,仍然想睡。我就威脅她說:「如果妳不出去散步,我就不理你!」她怕了,只好乖乖打起精神,坐在輪椅上,出去散步。在吃三餐時,也產生了強烈的排斥,不肯進食。我仍然威脅她說如果不進食,就送她到醫院灌食,她聽了感到害怕,就吃了一些。我一直警告自己,如果我輸給了麻醉劑,就會輸掉母親的生命!因此,剛貼嗎啡貼片的幾天,母親的情況還是維持在「最佳」的狀況。
不過,在4月1日,我的姊姊來到了鹿港,接手照顧母親的工作!姊姊是剛從拉丁美洲的智利特地回來看顧母親的。
提到我的姐姐,她大概是我們幾個兄弟姊妹中最愛母親的人。在30幾年前,她隨著她的丈夫移民拉丁美洲,在那裏經商,有了不小的產業,夫妻生活十分忙碌。不過,當她說母親得了肺癌時,就放下工作,很快地回到台灣照顧母親。在母親做化療、電療、標靶治療期間,她都跟隨在母親旁邊照料。去年9月,她回拉丁美洲打理生意一陣子,隔了半年之後,她二度回到台灣,準備繼續照顧母親。
對於姊姊來到鹿港照顧母親這件事到底是好還是壞,到現在我還是不太清楚。也許是好多於壞,或者也許可能是壞多於好。這件事的後果,難以說清。
首先,對於我而言,姊姊的來臨,可能鬆懈了我對母親的照顧。我是一個很容易怠惰散漫的人,精神很難高度集中。一旦姊姊接手照顧母親,我就會很快地鬆手,任由姊姊作主張,不再那麼關心母親。俗諺說:「久病無孝子。」我就是那種人,很容易就放棄持續照顧母親的意志力,因為我喜歡逸樂、無事、閒散。我很自私!
其次,對於姐姐而言,她可能難以掌握照顧母親的訣竅。在半年前,她把母親照顧得很好,這是事實,因為那時,儘管母親接受各種療程,但是那時母親還能站立走路,甚至到田裡勞動。但是相隔半年之後,母親狀況之惡劣,是她難以想像的。尤其是肋膜腔黏合手術後,骨癌嚴重,母親已經寸步難行,這是她從來也沒有見到過的,她能用甚麼方法照顧風中殘燭的母親呢?特別是,姊姊是一個信奉食療效果的人,一向懷疑西藥功能,甚至奉行飯水分離的食療方法。這些江湖醫學技倆都會導致她不定時給母親服藥以及不喝安素的後果。她要多麼努力,才能摸索出一條維持母親生命的方法呢?
對於母親而言,我覺得大大地不妙。因為自從姊姊回到她身邊以後,我發現母親整個人都癱瘓下來了。母親彷彿找到了她可以依賴的對象,整個人都放躺下來,不再起床了。她不再自己爬起來上廁所,一定要姊姊抱她,她才肯上廁所。她也不願意我用輪椅推她出去散步了,她連坐在床上都不願意。同時她也不再怕我威脅她,她開始敢抗拒進食。她一直看著姐姐,不再看我,覺得姊姊是她的靠山,是她一切的避風港。就像是一個嬰兒,姊姊如今變成她的母親了。這個情況叫我大吃一驚。我頓時領悟到,為什麼母親還沒有見到姊姊時,在我的面前會表現得那麼堅強;現在見到姊姊後,反而軟弱不堪呢?原來母親是在等待姊姊的回來,只要她見到姊姊,她就滿意了,她就可以撒手西歸了!我知道,姊姊和母親的感情非比尋常,我的家曾是一個長期而殘酷的暴力家庭,在母親還年輕,姊姊還是個小學、國中、高中生的時代,她們曾連手度過十幾年可怕的家庭暴力,一向具有不可分離的革命情感,她們是一體的。簡單說,姊姊的懷抱是母親可以安息的地方,她準備放棄生存了,這是很明白的道理。一看到母親這種癱瘓掉了的狀況,我感到非常的害怕!
果然,姊姊接手母親的照顧的第二天,就出事了。
4月1日,按邱醫師的指示,母親到秀傳去做核磁共振檢查,這是為了確定母親的肺癌是否真的轉移到骨頭了。上午,她非常瘦弱的身子被注射了顯影劑,還在儀器上接受攝影甚久,叫我感到情況不對勁。中午回到家裡,她的嗎啡貼片其實已經過期沒有了藥效,需要貼新的貼片。另外是注射的顯影劑還流在體內,需要喝大量的水。我曾經提醒姊姊,但是姊姊沒有照顧如今病弱的母親經驗,她仍然反對母親過度依賴藥物以及過度喝水,沒有任何動作。經過半天的時間,到了晚間6、7點鐘的時候,母親開始大喊肚子疼痛,同時身體急速乾枯,兩眼塌陷,全身僵硬,如同死去。姊姊開始大叫,問我該怎麼辦。我先叫她帶著母親的一些衣物,再請我太太開車,合力將母親送到秀傳醫院的急診室。
這是母親來到鹿港後,第二度進入秀傳的急診室。醫生檢查的結果,確定母親是嚴重脫水以及嚴重的腹部疼痛,需要住院療養,穩住病情。於是,母親被安排進入雙人病房。剛進入的時候,情況緊急,護士說情況隨時都會變化,禍福難定,因此我必須簽一份急救的意願單。護士問我願不願意讓醫院對母親實施切管、電擊、鐵肺......這些治療。我知道醫院事實上已經對我發出了母親病危的通知,母親隨時都會死掉。我立即打電話給不知道母親狀況的雲林縣老家,詢問他們的意願。這時雲林縣老家的人必定十分慌亂,因為這時他們才第一次知道母親真的陷入了險境。最後,大家在電話中決定除了藥物急救以外,不接受任何的急救。
在醫院的病房打了幾袋的食鹽水和營養劑,母親的脫水狀況立即轉危為安。但是我和姊姊仍然不敢掉以輕心,立即請護士替媽媽貼了新的嗎啡貼片。果然,母親立刻停止疼痛,沉沉睡去,要叫她清醒都很困難。最叫我和姊姊傷腦筋的事還是母親的三餐。住在病房的母親,由於打了點滴,一直說她的肚子很飽,吃不下任何東西。勉強放食物進她的口中時,她都喊嘴巴痛。後來,醫生前來檢查,為母親開了一瓶漱口水,我們立即請母親漱口,她的嘴巴的疼痛立即獲得改善;不過,她還是吃不下東西。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我去買了漿糊一樣的糜爛的稀飯來餵她吃,這種稀飯和水根本沒有兩樣,吃了也等於沒吃,何況她勉強吃了幾口,就不願再吃了。
從4月1日到4月9日,整整有8天,我和姊姊都待在醫院裡。姊姊和我白天大半都待在母親身邊,我偶而回家洗個澡,又馬上回醫院。晚上,我絕不敢回家,就寢時,因為床位有限,姊姊和母親睡在病房裡,我則睡在醫院的會客室沙發上。因為晚間姊姊一個人很難抱媽媽上便盆架,必須我的幫忙。姊姊一個人絕對無法伺候母親,她需要有人幫她。不久,她不小心,在抱母親的時候閃了腰﹝肌肉拉傷﹞,痛得她直不起腰,坐立都感困難。
在這8天裡,事實上,我們仍無法改變母親吃不下飯的狀況,她後來甚至不願意喝安素,醫生就建議母親插鼻胃管。不過,我們不敢接受醫生的建議,怕有不可預料的後果。同時,母親還是很清醒,如果有人想強行替她做鼻胃管灌食,她一定會奮力掙扎不停。最後,我們還是想不出有甚麼能改變母親的飲食狀況,因為繼續不吃東西,母親很快就會缺乏營養,終致衰竭而死。
我們後來也發現,嗎啡貼片對母親的傷害很大,光是嗜睡就不得了,就問醫生是否還有其他種類的的嗎啡劑,醫生說還有口服性的藥劑。於是,我們撕掉嗎啡貼片,讓媽媽服用醫生開出來的叫做「鹽酸嗎啡錠」的小粒藥丸,也是一級管制藥品。後來我們知道一顆這種藥丸藥力能持續12小時,昏睡的情況能改善過來。但是,厭食、嘔吐的副作用卻仍然十分厲害。
出院時,我們的心裡其實有一種撥不開的迷惘。因為,我們仍然沒有辦法想出一個讓母親進食的好方法。姊姊仍不熱衷於讓母親進食,尤其是不願意讓母親喝安素,因為她老是怕母親會脹氣;同時她似乎相信媽媽的肚子痛是脹氣的結果。我一再提醒她,母親的肚子痛不是真的肚子痛或脹氣,因為邱醫師已經在核磁共振的資料裡發現母親的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骨盆腔,母親的所謂肚子痛其實就是骨盆腔痛。姊姊還是不太相信母親骨癌的這個事實,她的緩和母親的疼痛方法是搓揉母親的肚子,只要母親說肚子痛,她就拚命搓揉母親的肚子,說也奇怪,姊姊的搓揉也還頗有效果,母親比較以前不那麼痛了;同時,母親也像極了一個嬰兒,很喜歡有人搓揉她的肚子。不過,有許多次,不論姊姊怎麼搓揉,母親就是喊肚子痛,這時姊姊還是得給母親吃「鹽酸嗎啡錠」,一服用這種藥,母親的厭食就非常厲害,曾經有一次,她被迫吃了一碗稀飯後,開始嘔吐,把枕頭四周都吐得一片濕膩了。
姊姊搓揉母親的工作曠日廢時,時間很長,有很費力氣。我覺得繼續下去,她終會有吃不消的一天。幸好,4月13日,我聘請的印尼外傭阿雅來了,阿雅的年紀30歲,只有姊姊年紀的一半,算是年輕有力,能分擔姊姊的勞苦。阿雅是非常盡責的女傭,很能合作,她們交互搓揉母親的肚子,母親往往在舒服中安穩地睡去。
由4月13日到20日,還算是平靜的7天,母親比較不喊肚子痛。但是,我發現由於無法進食,母親更瘦了,面容慘白。有兩個狀況,叫我覺得很不妙。一個是母親不能片刻停止使用氧氣機,她變成時時刻刻都需要帶著氧氣管,一拿開,她就抗議。我對她說:「媽,氧氣機是要休息的,不能一天24個小時都使用,總要讓它休息一下子嘛!」媽聽了,並不理會我,仍然用手握著氧氣管不放。我暗中懷疑,可能是母親的肺功能更加衰竭,她已經逐漸無法吸進足夠的氧氣了,因此,她必須抓住氧氣管不放。另外一個奇怪的現象是她的上大小號的次數增加,她好像控制不住自己的腸胃,一直要上大號。有一天夜晚,她上了十次的便盆架,有時有便有時無便,一上大小號,就坐在便盆上2、30分鐘,一直要姊姊和阿雅為她做按摩。姊姊一直認為母親頻繁上大小號也許是好現象,因為能把肚子裡累積的廢物「清空」。我與太太卻感到母親已經無法控制她的身體了,她正逐漸脫離她的身體,放棄她的身體了。
在母親生命最後的十幾天裡,我的太太曾主張暫時要讓母親回到雲林縣的老家幾天,不是回去休養,而是讓母親感到雲林老家還是有愛著她、戀著她的那種意思。任何人都知道,一個被趕離老家的老人,還有甚麼比再度回老家更重要呢?雲林老家的人似乎也有讓母親回老家的意思,不過,他們幾個人先愚蠢地商量母親回到老家以後要住哪裡的問題。按他們天真的想法,就是把母親、姊姊、阿雅安置在一個陰暗的房間裡,像貨物一樣,讓它門三個人堆住在一起就行。我和姊姊認為不行,由於母親病況非比尋常,我們主張應該要把明亮的客廳讓出來,把電視機和所有的躺椅都搬走,買兩張床,把母親安置在大空間裡,讓更多人能照顧她、接觸她才對,簡單說就是把客廳變成病房,這樣對母親才是好的。雲林老家的人一聽,馬上用兩個理由否定我和姊姊的提議。一個是說他們還要保留客廳,因為老家背後那位掌權者還要休息,看電視;一個理由是病人放在客廳是不吉祥的,是觸霉頭的。於是,雲林老家的人討論又討論,卻始終沒有定論。雖然,我和姊姊相信雲林老家的人還愛著被趕出來的這個老母親,但是他們不做決定,一拖再拖,難免讓人產生一種幻覺,覺得他們不讓母親回去。天底下居然有這種對待母親的家人!他們是在等待母親死亡後,才要讓她回去嗎?!
果然再過幾天,母親就死了!
6.沒有留下話語、沒有親友在身旁的死亡
死亡證明書上寫著,母親死亡於4月21日的早上清晨6點,但是正確的時間應該是清晨4點。
死亡證明書上的死亡理由也寫得太簡單。它被簡單地寫上了兩個理由:一個原因是肺功能衰竭;另一個是骨癌導致的疼痛。事實上,更詳細的原因應該是:由於母親的骨癌所帶來的劇烈疼痛,使母親必須服用嗎啡禁藥;嗎啡禁藥則讓母親噁心、嘔吐、無法進食;無法進食則導致母親的體能慢慢喪失殆盡;體能的慢慢喪失殆盡導致她被癌細胞侵蝕的肺部呼吸功能更加衰竭;肺部呼吸功能的衰竭使她吸收不到足夠的氧氣;氧氣的不足就帶給她死亡。
就在4月20日﹝星期6﹞的早上7點鐘左右,我買了早餐回家給姊姊和阿雅吃。自從姊姊和阿雅來到鹿港照顧母親後,我事實上就完全退為做家庭煮夫的工作了,三餐都由我張羅和煎煮。我總是把三餐弄得豐富一些,因為我知道照顧母親是很累的,不能讓姊姊和阿雅缺乏體力。
當我把早餐放在桌上時,就看到姊姊和阿雅早已經起床,把母親安置在便盆架上,正在替母親按摩,氧氣管暫時離開母親的鼻子。突然,媽媽的頭垂下來,眼睛緊閉,嘴巴張開,昏了過去。姊姊叫不醒媽媽,哭了起來,大聲說媽媽斷氣了,沒有呼吸了。我即刻走過去,手靠近媽媽的嘴巴,發現還有一點點氣息。我立即安慰姊姊說母親還不要緊,不要哭。我示意她趕快把氧氣管安放在母親的鼻子上,跑去叫醒還在睡覺的太太。由於考慮到去病院的途中需要氧氣,我用手機打了119,叫了一輛救護車。在慌亂中,救護人員把母親安置在擔架上,抬進車子裡,我和姊姊護在母親身邊,到了秀傳醫院;阿雅坐著我太太的車,帶了母親的一些衣物,跟隨在救寄護車之後,也到了秀傳。
在救護車上,當醫護人員把一個大氧氣罩放在母親臉上後,我看到母親突然用力地呼吸起來,逐漸恢復正常。於是,我鬆了一口氣。
到了急救室,護士開始展開急救。護士告訴我,能不能救得起來要看運氣,因為母親的血氧濃度很低,大概只有70、80。我聽了,放鬆的心又緊張起來。半個小時後,母親完全清醒起來,醫生認為母親險象環生,必須送加護病房。
對於加護病房,事實上我並沒有任何的概念。我本來認為應該是非常幽靜、安詳、明亮、舒服的地方才對。但是當我們隨著母親到了加護病房,才知道不是這麼回事。加護病房和普通的大病房並沒有兩樣,一個房間大概就容納四個病患;似乎還能看到其他房間的病患的狀況。這裡的加護病房給人的感覺很像戰爭時的野戰病院,堆滿了病人。護士解釋說,加護病房的意思是:每個病人都有人用電視隨時在監看病患的情況,病患的心跳、脈搏、呼吸、血氧濃度、生命現象時時刻刻都有人在看著,如果有緊急狀況,醫護人員馬上就處裡。護士同時告訴我們,加護病不能讓家屬停留太久。會客的時間分別是10:30─10:50;2:30─2:50;7:30─7:50共三個時段,而且每次只能容許兩個人進來看病患。我聽了,初步對加護病患的印象是:它排除了家屬的照顧,完全由醫院掌握病患的生死。我不認為護士人員在這麼短的時間內真的能了解母親的狀況,比如說服用嗎啡這類的止痛劑,護士人員一定不知道怎麼使用。同時,母親的體力實在太弱,我曾和醫生商量是否替母親做鼻胃管,最起碼能灌食一些牛奶之類的東西到她的胃裡,維持她的生命。醫生說做鼻胃管要基於病患的意願,如果她抗拒,則不能為她做鼻胃管,院方會考慮這件事。我聽了,感到很焦慮。
早上,我們﹝我、姊姊、我太太、阿雅﹞離開了加護病房。到了下午兩點半,又來看母親一次,院方並沒有為母親做鼻胃管,護士說母親注射的針劑裡叫已經有營養劑,不需要憂慮母親的營養問題。我們又發現母親很不舒服,她已經分不清肚子﹝骨頭﹞是否疼痛,有時示意說痛,有時說不痛。平時,如果遇到這種狀況,我們大概會讓他服嗎啡禁藥,但是在加護病房,用藥權操作在護士手裡,護士不讓母親服藥,家屬一點辦法都沒有。同時母親帶著氧氣罩很不舒服,她一直想扯下氧氣罩,這是非常危險的行為,因為會導致母親血液嚴重缺氧。我們勸母親要安靜,多聽護士的話,但是母親非常痛苦,她一直掙扎著身體,我猜想她已經不能忍受,本能的很想要離開加護病房。可是,一旦母親離開加護病房,隨時都會昏倒,隨時都有生命的危險。我的心裡起了巨大的衝突,考慮是否建議院方把母親轉到普通病房,由我們來照顧。但是由於顧忌裡頭的危險性,我終於沒有提出我的看法。
晚上,7點半時,我們一行人又去看母親。這次,我們發現護士已經在母親的左掌戴上一個限制性的手套,右掌也被綁在身體上,非常不舒服。護士說母親不斷想扯下氧氣罩,所以他們暫時把母親的手綁起來。這時,我看到母親掙扎得更厲害,她說話很困難,但是盡量吼著要拿下氧氣罩。我的心情更加焦慮,但是也只能在矛盾中離開醫院。心裡盤算,如果明天病情穩定,一定要把母親轉出加護病房。
這一天的夜晚,我們實在很累了。回到家裡以後,姊姊和阿雅比較早睡,我勉強支撐到11點才睡,我太太則更晚一些才就寢。到了21日清晨四點鐘左右,我的手機響起來了,原來是加護病房打來了電話,他們說母親的氣息微弱,叫我們趕快到病院。我立即和太太從床上起身,知道母親恐怕已經過世了。
在四點半左右,我們一行人又趕到醫院,進了加護病房,我用手靠近母親的鼻子旁邊,發現她已經沒有了呼吸,發現母親已經死了!我的母親已經死了!我們打了電話給雲林縣的家人,告訴他們這個消息,同時說母親的遺體就要運回雲林老家。
在一陣忙亂中,我辦了母親的出院手續。救護車來了,工作人員形式地在已經亡故的母親的臉上放上氧氣罩,我和姊姊坐在車上的母親的遺體旁邊,經由高速公路,差不多一個鐘頭後,我們回到了雲林老家的庭院,當工作人員把氧氣罩由母親的臉上拿下來後,我形式上在一張表格上填寫母親的死亡時間:6點10分。
7.他們用佛教喪儀來「辦理」歸入基督教的母親
就在這裡,一件諷刺的事情產生了!
當救護車人員、姊姊、我將母親的遺體運到老家的庭院時,我們尚未下車。就看到一輛卡車停在庭院,上頭放了許多佛教喪禮需要用的東西。我驚訝了一會兒,覺得這件事有些荒謬。母親被放逐到鹿港居住的這兩個月裡,事實上雲林老家的人去看母親的次數並不多,而且即使去看,停留的時間都非常短。有一次週末,雲林老家的幾個人又到鹿港看母親,我親眼聽見、看見母親要他們多停留一會兒,不要急於回家,好讓她能多看他們幾眼。但是,已經嫁出去的一個女兒卻不顧她母親的要求,告訴母親說他們很忙,還有事要辦,無法停留,請母親安心養病。說完,這群人很快地離開了母親的病床。我算一算他們停留的時間大概只有一個半鐘頭不到。在一個禮拜,或者是好幾個禮拜之間,他們前來看這位就要死了的癌症母親只花了一個半鐘頭,這是一種多麼殘忍的事!到了最後,他們為了荒唐地保留客廳,好讓暴力的掌權者使用,也沒有接回這位可憐的母親,終於,母親沒有機會再看她的故居一眼,縱任她死在他鄉。他們可能還不知道這麼做是多麼殘忍的事!
儘管雲林老家的人對母親在鹿港的養病狀況如此的冷淡,但是對於母親的喪禮,他們卻非常迅速。當母親的遺體還沒有從車上抬下來,他們就開始「辦裡」了。我的妹婿很快地叫了一家葬儀社,準備用佛教的儀式來「處理」母親的遺體。
先前,我已經對雲林老家的人透露,母親已經受洗歸入基督了。現在,它門卻片面就決定用佛教的儀式來辦理喪禮,叫我很難堪。當我提出抗議時,我那位唸書不多、嫁出去的的妹妹突然粗暴地對看顧母親最後兩個月的我大聲吼叫說:「不要再說了!以前阿嬤去世時,信基督教的阿姑回來鬧事,你不要又跟他們一樣!」跟著姊姊就哭泣起來,她大概認為家裡難免會有一番腥風血雨。我本來應該發脾氣的,因為我是長子,我有權在喪禮的儀式選擇上發言。但是我忍下來了,因為我知道老家的背後那個暴力的掌權者將不會同意用基督教的儀式來辦理母親的喪禮,他會認為我無理取鬧。我只好低聲下氣地說:「那就容許我們基督教的人在佛教的喪禮時,有時間做幾分鐘的追思禮拜吧!」
其實,用佛教的儀式來辦理母親的喪禮是完全沒有道理的,簡單說只是一種胡鬧。母親並不是佛教徒,她從來沒有皈依過任何一個佛教法師。她不認識國字,從沒有念過金剛經或般若波羅密心經之類的東西。不但是母親,雲林老家的人,除了我以外,沒有任何一個人皈依過佛教。如果要說真正的佛教徒,我才是!我曾經是聖嚴法師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是開悟見性的人﹝密宗叫做擁有大手印的人﹞,出版過10本左右的佛教書籍。我受過五戒,有皈依證書。換句話說,如果要堅持用佛教儀式辦理喪禮,只有我才有資格,絕對輪不到他們。他們根本不懂甚麼是佛教,是假冒的佛教信徒,憑甚麼決定母親的喪禮應該用佛教儀式來辦!
再說,母親已經受洗,她的靈魂已經歸入基督,被接往天國,他們希望用佛教的儀式接引母親的靈魂到阿彌陀佛的西方極樂世界,就完全落空了。他們在辦理一場沒有靈魂的喪禮,事實上,他們在為自己辦喪禮,而不是為母親。這是不吉祥的,這一點他們恐怕一點都不了解,真是可悲!
然而,我甚麼都沒有說。事實上,我已經是不需要再說甚麼的人了。母親的死,對我來說,乃是告訴我人生最重要的一件事已經結束。自幼以來,母親、姊姊、我就是一個命運共同體。我們必須承受家庭掌權者的無限暴力,母親和姊姊無時無刻都在暴力掌權者的壞脾氣和諷刺中生活;我則必須在被恐嚇和無情的毆打中過日子。只要暴力的掌權者喝酒回來,家裡頓時陷入了一片的恐怖。當他拿著刀子追殺我們的時候,我們就沒命的奔逃。我還算幸運,被毆打到高中三年級時,暴力的掌權者就不敢再毆打我,因為我的身體已經強壯起來,能反制他的摧殘。但是母親不一樣,她還是繼續在暴力的掌權者的壞脾氣和諷刺中過生活,直到她死亡為止。在母親得了癌症的這兩年裡,我幾乎天天都花三個小時駕車,由鹿港回到雲林老家,為的就是要監視暴力的掌權者有沒有對癌症的母親施暴。非常遺憾,暴力的掌權者雖然不再有力量動手毆打癌症的母親,卻每天用語言暴力來斥責和刺激她,甚至兩度將癌症的母親趕走,叫走投無路的母親去鹿港依靠我。暴力的掌權者彷彿要叫母親早一點離開這個世界才甘心。這個可怕、可恨的雲林老家,如果沒有母親存在,我早就不想回去了。如今,母親過世了,我護衛母親的任務結束了,從此我可以和這個雲林老家劃清界線,永遠脫出這個巨大的噩夢!我還需要說甚麼嗎?!
我真的甚麼都沒有說,不願鬧事,我轉身走開了,沒有在喪禮的儀式上力爭,真是愧對耶穌!
8.這世界真的有孝子和好丈夫嗎?
保羅曾經在《羅馬書》3章10─12節說:「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沒有明白的,沒有尋求神的。都是偏離正路,一同變為無用。沒有行善的,連一個也沒有。」同理,我也要問,難道這個世界有真正的孝子和好丈夫嗎?我半百以上的人生經驗告訴我說:「沒有,一個也沒有!」
凡是所有的人都自認他是孝子,認為他無時無刻都在孝順母親。但是事實上不是這樣。每個人對待母親都像我們對待我們的鞋子一樣。我們無時無刻都在穿它,為了讓別人看得起我們,我們就常常擦拭鞋子,以為我們十分珍惜、愛惜它。卻沒有發現,我們天天都在折磨它,天天都讓它老舊一些。直到有一天,它變形了、破了,發現它不能再協助我們走路了。於是,我們就先脫掉它,把它放在家裡的一個角落;隔了不久,清除掉它,甚至焚化它,讓它屍骨不存!當有一天,有人問起那雙鞋子,我們就說:「對不起,我從來沒有過那雙鞋!」我們對母親的態度,就是這種態度。尤其在母親生命將要結束的時候,我們避之唯恐不及,將她推得遠遠的,恨不得永遠不見她。
對於妻子,每個丈夫也都認為他愛妻子。從結婚那一天開始,就讓妻子逐漸老化,由於怕別人笑話自己,就叫她買衣服、化妝,還叫她去學習不容易老化的方法。我們對別人說:「你看,我多麼愛我的妻子!」其實,我們只是為了我們的顏面在做這些事。有時,當患難來臨的時候,就想辦法脫身,叫妻子為了家庭去承擔這些患難,因為我們覺得我們比妻子更重要。更厲害的是一些對妻子施暴的人,他以為毆打妻子、綁住妻子、喝斥妻子就是愛她;以致於終生虐待不斷,直到妻子悽慘地死了,他還認為他很關心妻子,時時都想念著妻子。所有家庭的暴力的掌權者都是這樣,他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殺妻的兇手。
我猛然想到一件事:在去年12月初,虎尾台大醫院為母親做肋膜腔黏合手術的陳醫師曾對我說:「做了肋膜腔黏合手術,病人至少還可以活個半年。」如今我算一算,母親還不到半年就去世了。這就是說,母親是過早結束他的生命了,她不應該這麼早就死去。我認為,導致母親過早死亡的第一個原因是他的兒女過分地因循怠惰,沒有盡到照顧母親的責任,特別是我本人,對母親並沒有盡心盡力。第二個是那個家庭暴力的掌權者,他常使用了暴力性的語言刺激母親,特別是將癌症末期的母親從家庭趕走,這是促使母親提早結束她生命的關鍵因素。
因此,我認為,假如保羅還活著,他會同意我的話,因為他說:「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的這句話,已經包含我上述所說的話了。
9.幸好,母親有耶穌基督
這麼說來,一生肩負勞苦、重擔的母親要從他的兒女和丈夫中去尋找人生的報償和代價是完全不可能的。因為兒女和丈夫全都是使她更加憂愁勞苦甚至提早結束生命的兇手。
那麼,究竟母親要如何去討回他的代價呢?我認為只有往耶穌基督那裡去尋求。《聖經》說:「凡擔勞苦重擔的人都可以到我這裡來歇息。」母親正巧可以到耶穌的懷抱中找到補償。耶穌為母親預備的耶路撒冷聖城也不是普通的城池,那是一個用黃金、碧玉築成的城市,是一個永遠沒有黑夜、沒有眼淚、沒有哭泣、沒有死亡的城市。
母親生前,我就時常告訴她,當有一天,她靈魂昇天的時候,如果有人問她:「妳要去哪裡?」那麼就回答說:「我要到耶穌那裡去找我的兒子偉竣,因為我兒子在耶穌那裡。」現在看起來,母親是先我到耶穌那裏去了,將來反而是我要到耶穌那裏去找她。由她受洗的經過看來,神是決定要拯救母親的,因為憑著母親往日的本性和條件,是不會答應受洗的。她所以能答應受洗,完全是神在她的靈裡動工的結果。
自從母親得了癌症以後,我曾百般向耶穌求告,希望耶穌能救母親,因為《聖經》說:「凡是求告主名的,就必得救。」許多時候,我看到母親的病況愈加嚴重,禁不住抱怨起耶穌,認為祂在騙我。沒想到幾乎在最後的一刻,耶穌還是叫母親受洗了,耶穌還是完全拯救了母親。天底下還有比「凡是求告主名的,就必得救。」這句話更真實的嗎?
我如是為母親慶幸和驕傲,她現在正在耶穌的懷抱中安息,有了無限的平安、喜樂,我不禁淚流漣漣了。
母親啊!妳安息吧。不久,我會去耶穌那裡找到妳!
──2013.04.26於鹿港
感人的追述...
失去母親,如同失去太陽,眼前一片黑暗。
從此再無真正愛我們的人。
可嘆,回報母親,已不可能。
宋澤萊
這是人世間最無奈的現實,但想到她解脫,投到耶穌的懷抱,應感到欣慰了.
我可以感受此刻你心底的悲痛,因為我也是這樣走出來的。
宋老師請節哀....
相信您的母親受洗這件事到頭來是上帝對她一生最大的安慰了。
我不知道為什麼,讀完這篇, 想及自己時也十分地慚愧,竟也哭了起來。
長松平安:
謝謝。
那幾天想到母親的一生,就很不甘心,晚上失眠。
不過已經慢慢能平靜下來,請放心。
5月4日除了佛教的的家祭後,也辦了頗精彩的基督教追思典禮,
還算對得起母親,很感安慰。
宋澤萊謹上
宋老師平安,能陪母親走過最艱難的最後兩個月,而能一字一字將這些苦痛的過程寫出來,實令人動容,母親能來鹿港讓您照顧,至少她在臨終前兩個月,在心靈與精神上終於能不再被暴力所威脅,能為一輩子辛苦的母親尋得神的依靠,這是您對她最大的孝心。
潔民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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