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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裨海紀遊卷下〉【郁永河全集之六】白話翻譯

〈裨海紀遊卷下〉【郁永河全集之六】白話翻譯

◎郁永河著‧宋澤萊譯

 

我已經來到海外,加上已經窮究這個幽遠絕域,親身經歷到沒有人跡的世界;對於全台山川的安全與危險、形勢上的關隘與險要、番人的民情與風俗,何只是登堂入室、親腳踏查而已。我難道忍心不替這個島嶼說一些話,好讓那些留心此世此民的人知道真實情況嗎?我曾在清晨扶著拐杖,黃昏時駕著小舟,詳細遊覽探討,終而得知這個島嶼的概況。大概來說,淡水這地方就是台灣西北角的盡端了,高山巍峨,彷彿俯瞰看著大海,與福建的福州府、閩安鎮東西相望,隔海遙遙對峙,估計水程在七、八更罷了。山下靠近淡水溪的矮牆就是淡水城,也就是以前紅毛人為了把守港口而設立的城。鄭成功佔領了臺灣以後,由於淡水靠近內地,仍然設下重兵戍守在那兒。我朝時,海內外都是一家人,不再憂慮有其他的海寇,所以防守漸漸鬆弛;只有安平水師撥調士兵十人駐守,大抵半年就換班戍守,同時水師官兵,又視淡水為畏途,凡是駕舟到番社,住了兩天就一定回來。因此,十五、六年之間,城中沒有守兵的蹤跡,年歲久遠就荒蕪了;凡是到淡水的人往往死了,這到底是因為鬼害所致或是毒害所致,沒有人知道。所謂防禦的設置只是虛有其名罷了!

假如再沿著海岸線向東走一百六、七十里,就到了雞籠山,是台灣的東北角。有一個圓尖的小山,距離海岸有十里,孤懸在海中;用雞籠來命名,乃是與雞籠的形狀相似。離開雞籠山向南走,就是臺灣的東面了。東岸與西岸之間,有高山阻擋,又被野番所盤踞,東邊西邊無法相通。至於雞籠山下,實際上靠近弱水,水無法浮起任何東西,即使不載任何貨物,船一抵達就沉沒了;也有人說:這叫做「萬水朝東」,由於水勢向東傾瀉,捲入地底,滔滔向東流逝,被捲去之後,就無法返回。這兩種說法不知到哪個才對?從來也沒有人駕船去試試看之後,回來告訴大家。海船也相互告誡,不敢來到這個區域,所以在水道上也不能相通,導致西邊不知道東邊,就像是東邊不知道西邊。

現在只就西邊來說:從淡水港向南走,到府城,中間還有南嵌、竹塹、後龍、鹿仔(音雅)、二林、台仔穵、莽港等七個港口;從府城向南到達鳳山縣的沙馬磯,也有蠔港、打狗仔、下淡水等三個港口。這些港口,都是山中溪水的出海口,雖然沙地堅硬、港水不深,很難容納大船;不過,每當潮水漲起來的時候,船也可以進港。假如有海盜窺伺,或是紅毛人想恢復故土,用幾艘船虛攻鹿耳門來牽制水陸軍,進而以另一支水師侵襲各個港口,佔據領土、佈置軍隊,在首尾夾擊之下,那麼我方軍隊的守禦力量被迫分開,就會三面受敵了!今天,我朝獨獨重視鹿耳門、安平港的守禦,對於各港的一切都予忽視,這不是正確的計策。加上台灣府所屬各縣,都無城牆可守,戰與守都沒有依靠,主事的人也屢次想要築城自衛,可惜因為距離山區太遠,又沒有水道可運載,無法取得大石塊,往往築了一半就停止了工作。近來有人建議栽植竹子當成城牆,因為台灣的竹子種類不同於內地,刺竹聚集叢生,幾乎沒有空隙可過,加上強硬的竹枝橫生,每個竹節都長滿了刺,如果種植了二、三層,雖然是狐鼠之輩也不敢鑽洞,箭砲也不能射穿,反而比石牆更強韌堅固,而又能免除打樁築牆的辛勞。只要命令附近的民戶各人種幾竿竹子,不需勞煩民力,人民也願意如此做,只需幾個月的時間,就可以使平地有了強固的城池。這種說法是可以採納的,應當積極進行,不需要再做計議了啊!至於像諸羅、鳳山兩縣,各有自己的疆域,官員捨棄自己的縣城不住,官署居然設在府城、台灣縣裡,好像僑居在他鄉一樣;所以似乎應各自考察選定好的地勢,開始種植竹子來建城,不只是安撫百姓比較方便,而且可以形成犄角,相互支援的局勢就形成了。

近來內地常常陷入貧窮的困擾之中,一斗米要價百錢,人民的臉上有飢餓的神色;商人催討債務的聲音,日漸沸騰在鄉里之間。卻只有台灣是富庶的,市場中的百貨價格加倍,購買的人也毫無吝色;在交易的市場上,凡是到了約定的日子從不拖延;一個傭工的工資一天以一百錢來給付,還猶豫不肯答應去做;屠夫或牧童,腰間常攜帶幾十金,每遇到賭博,賭一把之間就輸掉了,還不覺得可惜;我本來感到很奇怪,不過留台日久後,才知道裡頭的緣故。此地自從鄭氏割據到今天,民間的儲蓄已經有許多年了。我朝王師攻克台灣,鄭家的官民倒戈投降,用不著攻城,也不經過焚燒搶掠。等到完全平定之後,設立鎮標士兵有三千人,協標士兵南北二路有二千人,安平水師有三千人,澎湖水師有二千人;三縣所徵得的賦稅,就在當地發放給軍隊,福建省的公庫每年又發下十四萬多兩,充當兵餉。士兵一人,平均每年軍費十二兩,用來購買食膳、裁製衣鞋,都憂慮不夠,官方哪有多餘的積蓄?大概這麼多官方的錢都流入民間了。加上民間種植甘蔗製糖,每年產值達到五、六十萬兩,商船購買後,賣到日本、呂宋這些國家。又加上米、榖、麻、豆、鹿皮、鹿脯,運到四面八方去賣的有十餘萬兩。就臺灣一區來說,每年收到賦稅七、八十萬兩,從康熙癸亥年平定台灣以來,十、五六年間,總計收得賦稅一千二、三百萬兩。收入多而支出少,相較內地州縣的錢糧,內地大部都輸出,甚至有輸出無收入,如此,哪能不變成內地貧窮,台灣富有呢?又加上台灣土地適合耕種,收穫都是內地的好幾倍;台灣只要種田千畝,就能供給數萬人每日的糧食,尚且有餘。同時商人到外洋諸國做生意,資金財貨都不缺乏。在人民富有、土地肥沃之下,又處在四通八達的海域中,台灣的優勢可見;今天內地的人民,都繫著小孩,絡繹不絕抵達台灣,因為賺錢容易,都自願意出入在市場中生活。凡事不安分的盜賊,有哪個人不想佔據台灣、擁有台灣呢?比如說從前的鄭家,利用機會窺伺台灣,實在是一種大患,同時也造成內地的沿海地區永無寧日了!有一種議論說:「台灣只不過是海外的彈丸之地,得到了,也不足以加大中國的版圖;至於裸體刺青的番人,也不能與我國共守台灣;擁有台灣後,每天都要花掉府庫金錢,卻毫無用處,不如遷走當地人民,讓它變成一個空地還比較划算!」這種議論錯在不知道一旦我朝放棄,其他的國家必然前來佔領;我方能遷走人民,別人也不難移入人民來充實台灣。唉!那種想法真是太欠缺考慮了啊!我朝從鄭氏佔領台灣以後,海盜的船隻飄忽不定,到處入寇沿海地區,浙江、福建、廣東各郡縣,被蹂躪了好幾遍,刀兵之災將近四十年不停息,甚至朝廷也宣佈沿海萬里的居民必須從海邊撤退,堅壁清野,又屢次調動大軍應戰,到現在還沒有能夠完全把海賊消滅,這是因為海賊有臺灣當根據地的緣故。如今既然已經收歸版圖,卻說應當放棄,那麼琉球、日本、紅毛、安南、東京許多國家必然前來佔領了!琉球一向是最弱小的國家,從來不成為中國的外患,即使擁有它,也不能永久當成是中國的藩屬;安南、東京,常年在自己的國家內部興兵內亂,沒有時間侵略遠方;日本算是最大國,獨稱強盛;紅毛國狡猾聰明,特別精於戰船火砲,又是大西洋國的附庸;西洋人專門圖謀侵略遠方,心機深沉,無法探測,幸好距離中國遙遠,想窺伺我國還不那麼容易;不過,假如讓他們擁有臺灣來安置裝備,那麼朝去暮來,擾害我國還能說完嗎?鄭家的例子距離現在還不很遠,如果放棄台灣,等於自毀藩籬,用來充當海寇的窠巢,乃是有智慧的人所不做的!如今只能使台灣縣、鳳山縣、諸羅縣成為三個犄角,把住各港,堅守鹿耳門,此外並無良策了!不過,想要守得住台灣,就必須以澎湖為重點。澎湖,就是臺灣的門戶;三十六個島羅列,絕對沒有暗礁,每處都可以泊船。所以想侵犯臺灣,就必先攻取澎湖;澎湖取得後,進可攻、退可守,沒有不適宜的。想要守得住臺灣,也必先守住澎湖;澎湖如果厲行堅壁清野,敵船只能漂蕩海面,無處可停,那就自己坐困在海上了。昔日的鄭氏,曾與清軍激戰,等到澎湖失守,就導致鄭氏窮途日暮,很可當為借鏡!

至於台灣居民常常想要叛亂,每每招聚不法的匪徒,自立為王,稱號、鑄造大印、散發任官聘書,每年都不乏有這種人;最後他們雖然都事蹟敗露,死在杖下,卻仍然有許多繼起的人。其實,台灣並不是有許多豪傑之士想要效法鄭氏興兵動武,乃是因為台民都是漳州、泉州籍的人,五十年來,已經習慣兵戈的生活,不再畏懼官方;加上目睹鄭氏將兵投降以後,都能封官封侯,就認為這是任官的捷徑,假若叛亂成功了,就稱王,失敗了也不失是進身之階,所以摩肩接踵如同群鶩走向死亡之地。不是台灣人本性不善良,實在是往例做了不良的示範罷了。從前,有抓到叛亂的人,就問他:「為什麼要叛亂?」對方說:「我不是要叛亂,諸位大人為什麼要嚇唬我呢?」又問他:「有大印與公文當證據,不是叛亂又是什麼?」對方說:「我只是希望投降,能有個出身的機會罷了。」聽到的人都覺得不可思議。卻不知道當時鄭氏的氣燄正猖狂時,凡是來歸附的人,官方都不惜給予一官半職;不如此的話,不足以瓦解他們聚夥成黨。禦防叛亂有各種方法,必須因時制宜。如今鄭氏投降,海內安定,對於那些小盜,只能殺頭不再寬貸,豈可與從前同日而語?假如像以前一樣,那就太愚蠢了!也因此,臺灣縣就比較容易隱藏奸匪,叛亂事件比較其他兩縣更加頻繁。

諸羅縣、鳳山縣並沒有漢人移民,所管轄的都是土著番人。番人有土番、野番的分別:野番在深山之中,層層疊疊的山脈彷彿屏風,連綿山峰插入雲霄,在茂密森林或大竹林裡仰頭看不見太陽,荊棘藤蘿使得舉步都感到困難;這個原因是自從洪荒以來,沒有遭到人類刀斧的砍伐。加上野番又生活在裡面,居住在樹上或山洞中,茹毛飲血過日子,種類很多,他們爬升高山、攀過峻巔、越度竹林莽草的快速,簡直可以追過驚嚇的猿猴,趕上駭怕的野獸,平地的番民恆常畏懼他們,不敢進入野番的疆界。而野番靠著他們強悍,時常出來剽掠,焚屋殺人;事情做完了又回到他們巢穴,無法接近他們。當他們殺人的時候,常常取走人的首級,回去煮熟,剔除皮肉後,變成髑髏,塗上紅白顏料,放在屋前,社裡的人看到誰的屋子裡髑髏多,就推誰為雄為大,他們對殺人的行為如夢如醉,不知道教化,真是禽獸啊!就好比說遇到虎豹就被吞噬;遇到蛇蟲就被咬齧;假如不靠近牠們的巢穴,牠們就不毒害人,最終也只不過是在大自然中自生自滅的物種罷了。我客居在這裡的冬天,有一個生意人叫做賴科的,想要與山脈東邊的土番聯絡,就與七個人結伴,白天潛伏晚上趕路,從野番的疆界中,越過重重山脈,最後到了東部;東邊的土番知道他們是漢人,爭相款待他們,又引導他們遊歷各個番社,只見禾、黍長得茂盛,毎一戶人家都很富足,土番說他們苦於野番從中阻隔,所以無法與西邊相通,他們很想要邀請西邊的土番夾擊野番。又說:「希望給當權的長官們瞭解,假若官方軍隊能相助,那麼靠著東邊一萬人,鑿通山間的通道,東邊與西邊就能合成一家,一起繳納賦稅,做天朝的子民了。」之後,東邊的土番用小舟從極南的沙馬磯海道送他們回到西邊。七個人所得到的饋贈品豐厚,說東邊土番的習俗與西邊的土番大略相同,只是平地到海,比西邊更為寬廣;假使主事者能夠接受這個建議,與東邊番人約定夾擊野番,使用剿撫並施的策略,就能夠焚燒野番的溪流高山,剷平當中的險阻,那麼幾年之後,未必不能把荊棘道路變成坦途,同化野番變成良民了。

至於平地的土番,冬、夏都穿同一件衣服,吃粗礪的食物,沒有知識,沒有欲求,每日都生活在太古時代,有太古之民所留下來的風尚習慣。他們在市集中出入往來的時候,面貌、身形和我們並沒有甚麼差別;只是兩隻眼睛深陷,瞪視的時候稍有差別罷了。他們的語言有很多都、盧、嘓、轆的聲音。酒就叫做「打喇酥」;煙就叫做「篤木固」。相傳台灣本來是空山無人的地方,元朝滅了金人以後,金人就有些人逃入海中去躲避元朝的統治,後來被颶風颳到台灣,於是各人就選擇居住地,耕種土地謀生;幾代以後,就忘記他們的原鄉,只是語言還沒有改變。。男女夏天都裸露身體,只在私處圍上三尺的布;冬寒用番毯當做單衣,毯子就用樹皮雜入犬毛織成。也有用麻織的布,像一個銅錢那麼厚。把兩塊布幅連綴起來,不做領子,穿衣時從頭上套進去,仍然露出手臂;也有袒露一臂的,也有兩幅左右臂都袒露的。婦人衣服用一幅布折疊起來,在兩腋下縫合起來,僅僅遮蔽胸、背;另外用一副布縫其兩端能使臂伸出來,橫掛在肩膀上。上衣覆住雙乳、露出肚腹;中衣就是橫向裹住軀體,僅掩到私處,還不到膝蓋部位;腳不穿鞋子,用黑布圍住臀股;一個身子分成三段來穿衣服,各不連接。老人頭髮白了,就不穿任何衣物,自由自在蹲坐或走路往來,鄰居的女人看了,並不走避。女人頭髮好像散亂的蓬草,用青蒿當成香草,每天取來束髮,虱子在髮上爬行。偶而有少婦沐浴後施了脂粉,把頭髮分成兩綹,盤起來,有一種風味;漂亮的女子也露出巧笑顧盼的姿態,但是用鹿的脂油做成髮油,味道濃重得無法讓人願意與她親近。男子崇尚大耳朵,在童年的時候,在兩個耳垂各穿一個孔洞,先用小竹子貫穿它們,日後慢慢加大,到最後耳朵有大到如一個盤子的,乃至於垂到肩膀或胸部的。頸項間掛著累累的螺類貝殼,盤繞了好幾圈,五花十色,光怪陸離。胸、背刺青,有鳥翼形、網罟形、虎豹文彩,難以形容。人不分老少,不留一點鬍髭,凡是體毛都除去。

有病不知道使用醫藥治療,只有飲用溪水就會痊癒。婦人無論冬夏,每天在溪流沐浴,浴後汲取上游的水回家。有病的人沐浴得更頻繁。孕婦剛分娩,就帶著嬰兒去沐浴。小孩患了痘症,把膿都擠出來,又帶他去沐浴,說:「不如此做,不會痊癒的啊。」

婚姻不需媒妁撮合,女兒長大後,父母就叫她住在另一個房子中,求偶的年輕人都來了,一來就吹鼻簫、彈口琴,得到女方的回應後,就進屋子同住,發生關係,然後離去;久了,女子就選擇所愛的人,與對方牽手。所謂的牽手,就是表明私許終身的意思。第二天,女子告訴她的父母,父母就召來牽手的少年,少年就鑿掉上齶門牙旁的二顆牙齒給女方,女方也鑿二顆牙齒給男方,約定某日到女子的家玩婚,就終身在婦家住了下來。大抵都是以男子入贅、女子的門楣來繁衍子子孫孫,父母因此不能擁有他的兒子,所以經過兩個世代後,到了孫輩時,已經不認識他的祖父;番人都沒有姓氏,是有原因的啊!

有一些番人的房屋模仿了龜殼的形狀來建築,先用土堆築地基三、五尺,樹立棟樑在地基上,用茅草覆蓋,茅屋的屋簷大而闊,垂向地面超出了地基一丈,由於屋簷廣大,雨水、陽光都無法侵入屋宇。在屋簷下可以舂米、炊煮,可以閒坐也可以睡臥,平常用來放置笨車、網罟、農具、雞籠、豚柵,沒有不適合的。房子的前後各有一個窗子,就在屋脊底下,可以爬梯子上去。房子裡空空的,要看養了多少狗,就為狗設了幾個床榻;人只睡在鹿皮上,方便就睡,夏天就不睡在鹿皮上,只睡在地上而已。牆壁間懸掛葫蘆,大如斗器,目的在於把毯子、衣服儲藏在裡面;有好幾個圓形竹筒,裝的是新釀的酒。釀酒的方法是:聚集男女老幼一起把米嚼碎,納入竹筒中,幾天以後就出酒,飲用時再放入清水混合。客人叫婦女倒出筒中的酒,主人先嘗好壞,然後請客人喝,客人都喝完了,就高興,否則就免不了要生氣;對客人生氣或許是認為客人不喜歡他們的人,所以又呼叫鄰居的婦人們,各人穿著毯、衣,一起唱歌勸酒,客人也許會調戲她們,也不生氣。番婦的丈夫看見妻子被客人調戲,非常高興,就說自己的妻子是漂亮的,所以唐人才會喜歡她【注解:海外都稱中國是大唐,稱中國人是唐人】。假若牠們的同類與自己的妻子通姦,就帶著弓箭偵查姦夫的行蹤,射殺他,卻不怨恨自己的妻子。

土地生產的五穀,番人只吃稻、黍、稷,不吃麥子。平常的米不先舂好,早上起床要煮飯時,才舂米;等到成熟時,集合家人用手抓取來吃。山中有許多麋鹿,射到時,就地吸飲鹿血;不太計較肉的生熟,只是為了果腹而已。外出時,不憂慮有風有雨,行路不計較在哪裡過夜;吃就吃,坐就坐;高興時就笑,痛苦時就皺眉。一整年都不知什麼春夏季,老死也不知有年歲。寒冷了才尋找衣服,饑餓了才找食物,不預先做計劃。村落房屋,每兩間都是面對面或背對背。沒有市場可以交易,身上有金錢,也不知道使用,所以他們不知道蓄積金錢。種植時,雖然還有力氣,卻只知按照一定的時日耕種,秋天時是莊稼收成的季節;先算好一年所吃的,存下來,剩下的,就全都拿去釀酒;等到第二年新的稻子種植了,又把所餘剩餘的糧食拿去釀酒。番人無論男女都嗜酒如命,酒釀好了,各自攜帶所釀造的酒,聚集男女一起高興喝飲,歌聲歡呼沸騰,經過三天三夜還不停止;僅管剩餘的米粟用完了,雖然不免饑餓也不後悔。

番人的房屋必須自己搭構,做衣服必須自己織布,耕田種植後才有得吃,到溪流汲水後才有得喝,他們把麻織成魚網,把竹子折彎做成弓箭,一方面打獵,一方面耕種,大抵人生所需,無不出於自己製造而後使用。他們的腰間插著一把刀,行走睡覺都帶著,凡是他們的製品,都用刀子做。只是自己不會製造陶器或冶煉金屬;不過,取得鐵器以後,就在溪裡取兩顆石頭來夾槌,夾槌久了,也變成器具,不能說對於日常生活沒有幫助。剖開瓠瓜,曬乾;截取竹子,编製,就可以掬酒漿,可以煮食物。我有的,我就吃,鄉里的親戚,不論經濟狀況的緩急都不相互輸通;即使富有到米爛粟紅的地步,就是不借給鄰居饑餓的人。

番社雖然有小有大,戶口數目雖然有眾有寡,都推一、二人當土官。土官的房子、飲食、耕作,都與一般人相同,沒有一點點需要眾番代勞的;與雲南、廣東的土官,可以向社民徵賦稅,擁有審判權,甚至能擁兵自衛是不同的。最初,台灣番人是沒有官長的,自從紅毛人佔據台灣後,平地的土番都受到了約束,凡是服勞役、繳賦稅都不敢違背,犯法或殺人的都被剿滅到沒有後代的地步。鄭氏繼續統治,立法特別嚴格,不但誅夷子孫,並且連田地房子都毀掉。其實土番殺人,不是圖謀叛亂不軌,不過是嗜酒的習慣耽誤了他們。比如說:當土番成群聚飲的時候,有時不免會彼此誇口爭強,互不相讓,酒杯都還沒有放下來,白亮的利刃已經劃破頸子;還有平時彼此呲牙裂嘴,醉後又彼此結怨,也會犯下錯誤,不過酒醒過來,卻不知道自己犯下錯誤,這時,向他討罪報仇的人已經來到家門了。所以大肚、牛罵、大甲、竹塹諸社到今天,還是草林莽莽,見不到有一人居住,番人們把這些壞習慣看成一種戒律,相互警告說,許多番民都說:「鄭氏來台灣,紅毛人畏懼逃離;如今鄭氏又被滿清剿滅,黃帝真是具有天神的威力啊。」所以說番人不但愚昧,又很怕王法。從前鄭氏對於番人所課的賦稅、勞役都很重,我潮沿襲下來。秋天收穫稻米時要繳納稻米似乎比較容易,但是要繳錢就必較困難,因為番人並不知道貨幣是什麼東西,豈能知道去哪裡取得貨幣來繳納?因此,官方就採用前朝「包社」的方法,凡是郡縣中有財力的漢人,開始買到能承辦番社包稅業務的職位,名叫「社商」。社商又派通事人員去結合拉攏番社裏的長輩,使自己居住在番社中。凡是番人一點點東西,都造冊可以清查。當番人獵到麋、鹿,社商就把鹿肉拿光,做成鹿肉脯,還拿走鹿皮;社商只要拿這兩種東西來給付官方的稅額就足夠了。然而社商剝削無厭,把所有番社所有的東西都看成是自己的財產。平常有事情,不分大小,都叫社裏的男女孩童去出差服役。並且還娶番人女子當妻妾,當妻妾有所求就給她,做錯了就打她,還好番人並沒有太大的怨恨。假使能夠教導番人禮義,教他們讀詩書,再給他們制定衣服、飲食、結婚、喪禮、祭拜這些禮制,使他們都知道愛親、敬長、尊君、親上,啟發他們愛好生命的心,消滅牠們玩劣的本性,最多百年,最少三十年,將可以看到番人風俗改觀,能遵循禮教,和中土的人民還有差別嗎!古人說南方蠻人斷髮文身的風俗,發生在吳越附近的地區,今天卻已經成為人文教化鼎盛的地方。至於福建地區,還叛服無常,漢代曾多次放棄又再收入版圖;不過從楊道南先生出現之後,宋朝有許多理學大師競相崛起於福建。人類總是不能被固有習俗所限制,能不能改變,端看官方能不能鼓舞他們、化導他們來決定罷了!今天,台灣成百的官員,朝廷用海外勞吏的眼光來看他們,每經過三年就遷調一次,這些官員剛來台灣,他的政令剛剛發布下去,人心還無法融入這些政令中,卻轉眼之間被調走,後到的台灣官員怎能做到蕭規曹隨,謹守前人的規劃,而不去更改它呢?更何況官員席不暇暖,官舍彷彿旅舍,哪個人還肯做長遠才能收到效果卻無法考核的事情呢?我建議假如要同化番人,一定要採用周朝的分封同性為諸侯以及世襲公卿采邑制度,讓子孫世代守住他的封疆采邑;或者像唐朝的韋皋、宋朝的張詠治理四川,長久在那裏任職幾十年,不必計較短暫時間的果效,然後才會有成就。哎呀!真是很難說得清楚啊!

不過,今天的番社裡,總是有暗中阻撓的人,那就是社棍了。此輩皆是內地犯法的奸民,為了逃避死亡藏匿在這個僻遠無人的地方,設計充當夥長、通事,任職的時間一久,就熟識番情,又能瞭解番人語言,他們的職位是父死子繼,結果導致流毒無法停止。那些社商,不過只是高臥在府城、縣城,對番人催繳稅餉而已;番社的事情卻由社棍們任意播弄,社商包社還有虧損的時候,但是這些社棍永遠坐享其利。社商大約一、二年就更換,社棍卻到死都不換。社棍們正是使番人愚昧,又極力要使番人貧困的人:因為番人一旦愚昧就沒有知識,就能任意奪取;番人一旦貧窮就容易壓榨,不敢抗具高壓。因此,社棍非但匪不教化導番民,而且時時設計誘陷番民。即使有一些番人有冤情,道官府提告,但是因為番語難懂,無法完全表達他的意思,官方聽就仍然要問通事,通事就顛倒是非來告訴官方,番人反而受到譴責;通事又告訴那些番人說:「因為你們違反通事、夥長的吩咐,所以縣官就憤怒地責備你們!」於是番人更加畏懼社棍,對待他們好像天上皇。番人就因如此到了冤情無告得地步,而官方的人是不會知道的。舉世的人應該哀傷憐憫的事,沒有比番人這種情況更緊急了啊。就因為他們是異民族類就歧視他們;看到他們不穿衣服,就說:「他們對寒冷沒有感覺。」;看到他們雨中行、露中宿,就說:「他們不會生病。」看到他們背著重物走遠路,就說:「他們本性能夠耐勞。」唉!他們也是人啊!肢體皮骨,哪裡不是人?怎麼能如此說呢?唉!縱使是馬兒,當它不睡覺奔走遠路;縱使是牛也同樣不能有不正確的駕駛,否則就都生病了,何況是人!他們也知道布帛的用處,也很看重絲織品,受寒又為了什麼?假如他們能沒有事情,也知道安居的好處,暴露自己於大自然之中又為了什麼?假如能夠免勞役,就會有閒而安逸,負重奔走在社棍的奴役下又為了什麼?提到人都是樂意吃飽居暖而不樂意饑餓寒冷的,厭惡勞役而喜歡安逸,是人的本性啊;人的外表容有不同,人性又有甚麼不同?對於這一點,凡是仁人君子,都不能反駁我的話!

七月望日,炎熱的暑氣漸漸消退,新的涼意襲人。有十二個工人從福建省剛到這裡來,他們正準備酒飯,要做中元節拜鬼的儀式,向著空山跪拜,我笑著送他們酒;到第二天,卻有三個人病了。

十七日,又有五個人病了,北風大作。

十八日,風愈來愈強勁,十二個人都起不了身,煮食就停頓了。從十九日到二十一日,大風拔起樹木,連續三個晝夜不停止,草屋共有二十幾間,倒塌的超過了一半。晚上聽到草樹的搖動聲與與海濤的聲音,聲勢澎湃震響人耳,屋子的漏雨傾盆而下,整夜好幾次爬起來,不能合眼。

二十二日,風雨更加猛烈,屋前的茅草亭子被風颳走,彷彿空中飛舞的蝶子。剩下來的三間屋子的楹柱,風一吹過,兩根都折斷了,考慮屋子倒塌將無容身之地,我冒著雨攜帶斧頭砍來六根木頭當支柱,感到非常疲憊。當時眾山的水流沖下來,氾濫四方,本來看顧病患的人也都因病躺著無法爬起來,我立刻急叫舢板船來載他們。為了房屋中的所有東西,我先是在岸上往來奔走,沒想到水勢忽然湧來,急忙趕到屋後草深的地方去避難;水馬上跟著而來,淹沒了腳脛與膝蓋,甚至到了胸部。總計我在大風雨中涉水走了三、四里;風吹到的時候,常常覺得就要仆倒,必須用拐杖撐住,後來到了山岩的一個番家暫時過夜。黃昏,沒有吃的東西,用身上的衣服向番人交換了一隻雞來充飢。在半夜時,風力還是很強勁。

二十三日,天亮時,風雨都停息了;近午時分,有放晴的樣子,就叫番人划莽葛舟到載我到山下去搭海船,經過草屋舊地,只能看到一片平地而已。我慶幸能存活下來,也不再惦念房屋裡的東西。我的破衣服還能遮住身體,就解下來交給船工,就著太陽曬乾,又穿起來;就居住在船中。

二十五日,水已經消退了,乘著海船出港,到張大的住所。有一個病人在船中死了,就草草把他葬在山下,因為沒有把屍體渡海運回內地的可能。

二十八日,眼看船中的病患轉為激烈,所以派了海船急速回去。我獨自留在張大的家,命令張大再為我搭蓋房屋。

二十九日,大風又吹了四個晝夜,洪水又來,走到二靈山去避難,受到的驚嚇比前幾天更厲害。幸好提早走避,才不必再涉水避難。但是,在空山中,竟然有一日一夜沒有食物吃。

初四日,雨停了,風止息了,再返回張大的家。

初八日,有一艘船入港,說他們在初五日有三艘船一起從福建省來台灣,在半途遭到大風春吹襲,一艘船已經破碎,另一艘則不知道漂向何處;老朋友顧敷公君就在船上,我非常擔憂他。從此每天都到海邊來探望那艘船的蹤影。

十五日,中秋節,番人說舊地方的茅屋已經重新蓋成了。府城來的的二個病人不能回去,就跟隨我走在海岸沙灘遙望海上狀況。午後,張大帶著食物來到,與我們在沙灘上吃喝。到黃昏才返家,一片帆影都看不到。

十六日,乘莽葛舟與生病的二人一起返回茅屋。就看到新蓋的茅屋有三區,每區各有三個楹柱,我與二個病人各住一區。夜間只有自己孤單的影子,四面的猿啼聲、鬼叫聲不曾停止。手邊有台灣縣令李子鵠的《梅花書屋詩》一卷,寫得深刻值得品味,常常坐到深夜。有一天,剛要睡覺時,殘燈已經熄滅,忽然發現蚊帳前有一團火光好像碗那麼大,綠色,離開地面三尺左右,我知道那就是磷火;仔細看了很久,它才熄滅。

二十五日,忽然聽說有海船到這裡來,在驚喜中離開房屋,原來是顧敷公君到了。我問他遇風後到底漂向何處,他回答說:「那天,西岸相當無風,不過走了一半路程,大風就颳到了,船工勉強維持船的行進,已經見到了雞籠、二靈這些山了;這時恰巧遇到退潮,不能進港。陳某的另一艘舶已經觸岸成為粉末,船工在警覺中調轉船舵,回到西岸,停在定海鎮的山旁,船中的器具都損失了,需要補足,無奈大風半月不停息,所以延遲來淡水,幸好能夠無恙。」而我前日派遣回內地的那艘船,也在當天到淡水;問那些病人回去的結果怎麼樣了。他們說回去後,死亡的人已經超過一半了!總計兩艘船又運來工人將近六十人。第二天,再度修築釜、灶、煙囪,煉治硫磺土,與以前一樣。夜晚時,就與顧敷公君共論前朝的海防以及偽鄭的故事,議論他們的得與失。我們兩人私下認為已經來到蠻貊的地方,進入了一個非人的境地,承受一般人都難以承受憂愁,不過我們兩人豈不是那種不改舊習,硬是要追求樂趣的怪人嗎?又有一天晚上,雖就寢卻未睡去,我又看到屋外有火光彷彿一個笨箕,紅色奪目。我已經見怪不怪,不過顧敷公君卻驚訝地說:「您為何在榻下點蠟燭?」我笑說:「火是先從您枕邊飄來的呀,後來才亮在我的床榻下,您回頭看看,一定能看到什麼。」顧敷公君突然跳起來,正要繫好衣服,準備去到戶外,就看到那團紅色的火光漸漸熄滅。又有一個晚上,有鳴響的箭射過枕頭旁邊,我懼怕有野番趁著夜晚來襲擊我們,出門去察看,不見一物。

十月朔日,採硫的事情已經完成,準備搭船回內地,就命令工人們去山間砍伐薪柴;午後,又派人駕著舢板船在海邊等待,那時,我見到有四個人並坐在樹下,心裡懷疑砍伐薪柴的工人有先回來的,近前去問他們,卻已經不見了。這裡的種種幻覺,都是鬼物啊,人們居住在這裡,豈能不生病甚至死亡嗎?

初四日,又出門,到張大的家向他告別,就上船了。

初七日,未時,利用有風的方便,我搭的船與顧敷公君的船一起進入大海。北風吹得強勁,巨浪如同一座山;走不到幾里,其他船的船檣有拗折的聲音,回頭看顧敷公君那艘船有人大聲喊船檣折斷了。二艘船在巨浪中,已經沒有再進港的道理,只能隨風飄蕩,心想必定向南方飄到千里之外的地方了。因為憂慮無法睡覺。

初八日,接近破曉時,風稍微停息,我攬著衣服出去看一看情況,早晨的太陽光剛剛出來,夜霧尚未散,之後一輪紅日從船頭尾端湧出,三次躍高然後昇起,大得彷彿車輪,海水一片赤色,瞬間已經高達一丈多了。以前我聽說登州的太陽景觀特別奇妙,可能也不必然比得上我所看到的。接近中午時,遙遙望見遠山在似有似無之間,本來還懷疑那是海上的雲氣;正午後,仔細看,漸漸顯示出真實的面目,操船的師父說是福建省城的官塘山。半夜,抵達官塘;這裡還屬於海外孤島,與內地不連在一塊。

初九日,從官塘前往定海鎮。已時,即將靠近山邊的港口,顧敷公君的船已經先到了,我們再相見彷彿在夢中;心想二船的船檣折斷,沒有人船都安全的道理,現在竟然能到達定海城,感謝有神暗中的幫助。看到山上有兩座城遙相對峙,以前的人把它們築成犄角的態勢,是考慮到可以相互守禦。就命令操船師父划舢板船登岸,整個遊覽一圈,大略瞭解形勢概要。沿海的商店星羅碁布,漁船甚至有比海船體積大的。觀覽完畢,登船,順著南風向南走,離開岸邊很遠,仍在大海中走五、六十里。到了五虎門,兩座山夾峙,地勢十分雄壯險絕;又有巨大的岩石延綿進入海中,彷彿有五隻老虎蹲踞在流水之中,實在是福建省的門戶了。門外的風力鼓蕩,船走得顛顛跳跳;入門後海清水靜,與門外的海面迥然不同了。向左看那山巒的斷裂處,就是梅花嶼,由於泥沙淤積,水淺了,不等到潮水漲起,就不能出入。更裡面就是亭頭【注解:土音讀作城頭】,是近海的一個大村落。抵達時,已經是太陽西下了,命令隨從攜帶臥具,與顧敷公君一起登上怡山僧院,在那裏借宿。老年的和尚粗解文義,可以與他談話。牆壁間寫有詩,是押韻的五言律詩,說:「從弱水經過遙遠的海路回來,驚濤駭浪日夜紛擾;登岸時把青衫所沾的海羶味抖掉,看那隨身寶劍還刻有龍文;暫時停止帶兵前往并州,回首瞻望故國的風雲;寺裡有鐘聲與禪誦聲,我又聽見了這種叫人清醒的聲音。」

初十日,又登舟,苦於海水乾涸,必須等到潮水來才開始行船;走了十里就到閩安鎮,有一個副將,在這裡屯兵千人守住港口;又走十里,船就擱淺不能再前進了。

十一日,船走不到幾里。

十二日,趁著微風,用船槳幫助船向前行,就望見了南台大橋。周宣玉率領僕從乘坐小船來迎接我們,見面,十分歡喜;我與周宣玉共乘一艘小艇,一起到南台大橋,上岸,進城,請求會晤從前餞別我到台灣的諸位好友,只有裘紹衣、何襄臣、表侄周在魯三人在這裡,其他的人或者回家,或者去別的地方,無法見到他們;只有呂鴻圖比我先渡海回來,是可喜的事。再看這個城市的景物,回憶半年來身處在非人的境域中,恍如隔世,不知道與化身成鶴回來的人有何差別。我一向傾心到海外遊覽,一般人都說台灣的弱水是可以掬取到的、海上三山也是可已去到的,如今我已經親眼看盡它的蒼茫景色,親足履踐它的幽險山勢,才知道所謂的神仙,不過是裸體文身的番人罷了!縱然有閩苑、蓬萊、瀛洲那樣的神仙居所,也比不上在吾鄉的水光瀲灩天空雲影下,坐在簫鼓畫船,處身雨晴之中,更能滿足我的思念啊。台灣行,已經是我遊歷的最高峰了!寄語秦、漢的皇帝,不要沒事就想提著衣服沾濕足腳去追求異域啊!我追憶遊歷台灣所看到的,再寫《土番竹枝詞》來吟詠一番:

1.番人天生就不認識衣服,年年都裸體來忍耐寒冬。他們也知道不能違背習俗,必須穿鼻戴環,只用三尺的布圍住下體。
【注解:烏青是黑布的名稱。】

2.紋身、雕鏤皮膚是他們的一種習俗,在背部刺上鳥兒盤旋時的翅膀形狀;忽然又刺成文豹的表皮形狀,甚至蛇神牛鬼猙獰的形狀都有。 

【注解:半線以北的番人,胸背都畫豹文,好像半臂掛在豹文的身體上。】

3.胸膛、背部呈現一片斑爛的刺青,直到腰部,爭相誇讚紋彩交織的圖樣比單調的薄紗好。管他冰肌玉腕,通通都刺滿了,可惜就是不會畫眉毛。

【注解:番婦的手臂、大腿,都遍滿刺青,可是蓬頭垢面,不知道裝飾;因為沒有鏡子可照,終身不能看見自己的面貌。】
4.
番童的耳朵很大成為一種奇觀,小小年紀就在兩邊的耳朵鑽洞;之後用竹篾圈塞入耳洞,耳朵就一天天大起來,有的像一個錢幣、有的像一個碗、有的像一個盤子那麼大。

【注解:番兒的大耳朵多半像盤子那麼大,站立時就垂到肩膀上,行走時就撞擊到胸部。同伴競相以耳朵大為豪雄,所以不怕刺青的疼痛。】

5.少年人把頭髮綁成三叉的髮髻,偏愛在髮根的部分繫上紅布;出門時又插上文鳥的羽毛,在阡陌上飄飄飛奔相互競賽。
6.頭髮剪到眉毛額頭的地方,再用亂草綁起來,不分男女都像頭陀的樣子。晚間男子有女子一起陪伴在溪谷裏沐浴,好像一對鸕鶿在綠水裏嬉戲。
【注解:半線以北的番人,男女都把頭髮剪到額際,外貌像是頭陀。番人婦女不論老幼,每天黃昏,必在溪中沐浴。】

7.磨好的貝殼、雕鏤的螺錢都用上了,光怪陸離各色斑駁;這些都纏繞在番少年的頸子上,外客一到,竟然懷疑來到了黃帝的行宮。
8.用許多銅箍、鐵鐲戴在手腕上,就像是臨刑的人,彼此相互鬪奇爭怪,每件事情都很顯得很新奇。不知道用了多少的顏料描摩外表,畫出來的圖形那裏還像本來的樣子。
9.老人看起來好像女人,女人看起來好像男人,男女彷彿沒有分別,差不多都相同;男人嘴上有鬍髭就拔掉,至於臉部打扮都像是女人。
10.人人腰間都插著短刀,每天早上磨得無比鋒利;不論殺人殺狗都用得上,剛剛做完砍柴的工作,又要去做繩索了。
【注解:人人各有一支刀子,片刻都不解下來,斫伐、割肉、剝皮,樣樣的事情都用它。】

11.耕田、鑿井都是很辛苦的工作,不論緩急都不願拜託鄰人來幫忙;搭構房子、劈造輪子、編織網子,百般的工作都一個人做。  

【注解:番人不知道交易、借貸、有無相通的道理,有剩下的米糧,看見鄰居有饑餓的人也不借給對方。一生一世所需要的東西,都自己動手做,然後用它。】
12.麻達矯捷輕盈的動作好比猿類,先編織竹子做成束腰的東西,束綁在腰部;等到用鼻蕭尋找到伴侶以後,才把束腰割斷,從此去伴著可愛的妻子了。
【注解:番兒以射鹿、逐獸維生,肚子大就走不快,所以從孩童時,就束腰,到長大時不放鬆,常有用腳追逐奔騰的馬的青年。結婚以後,才砍斷束腰的竹編物。】

13.男孩子還未等到成婚期已經離開母親了,當孩子長大時,母親就任由他遠離;番人都是不重視生男孩而重視生女孩的,原來他們的家產是不給男孩子繼承的。

【注解:番人習俗是招贅來傳宗接代,由女兒繼承家業,有兒子也不能繼承父親的產業,所以沒有姓氏。】

14.女孩到了要十六歲的時候,母親就趕快為她搭了一個居住的房子,就單獨住在那裏;只要有男子的鼻蕭聲能感動她,她就可以自己選擇這位心愛的人。
【注解:番女與鄰兒先自由私通戀愛,可以從中自己選擇自己所愛的對象。】

15.只需要女兒能歡心,就能並結連理了;不過先必須彼此喜歡才手拉手,更不用說是結婚後鑿下兩顆門齒的這件事了。
16.番女的頭髮雜亂,卻不盤起來,常用兩隻手去扒疏;因為一生都不洗頭不抹油,所以頭髮雜亂,可是仍然是很會料理家務的。

【注解:番婦的頭髮很亂,蝨子爬在上面,時常用五指代替梳子扒梳。】

17.大家都說番人的女子很懂釀酒,她先把生米嚼成米漿,成為麴;放入煮好的飯攪拌以後,就裝入竹筒掛在床頭,客人來了,就打開竹筒請客人喝酒。

18.丈夫帶著弓箭,妻子帶著廚具,雖然沒有衣服穿也無憂無慮;只用一塊番布聊為遮蔽身子,下雨的時候也許還有鹿皮兜可以遮一遮。

【注解:鹿皮鋪在地上當成臥具,遇到下雨就用來蓋身體。】

19.帶著竹做的弓、竹子做的箭到鹿場去,射到鹿以後就拿來交給社商;每家的婦人小孩都在門口盼望能吃到鹿肉,卻只能留下頭、腸飽餐一頓。
【注解:番人獵麋鹿,鹿肉交給社商繳稅,只剩下頭、腸,可以與妻子小孩一起飽餐一頓。】

20.蟒甲原來就是一只小舟,將一段木頭挖空成瓢的形狀做成的;當明月當空的時候,海邊歌聲歡騰,就知道是番人們晚上駕著蟒甲舟在玩水。
【注解:番人夫婦,乘坐莽葛射魚,歌聲整夜都不停止。】
21.種下秫米後,等到秋天收割後曬乾,先算好全家一年的糧食數目,剩下來的就拿去釀酒,然後叫大家來喝酒,在原野喝了十天,直到把酒都喝完為止。

【注解:秫米一收穫,即拿去釀酒,男女坐在草地上,猛烈地喝酒、歌舞,日夜不停,不喝完就不停止。】
22.
戲班子用的戲服已經破了、蒙上一層茸毛,不分男穿或女穿的戲服,只要紅色的就好;土官儘管穿的是紅色的小衣服或者只剩下半個袖子,都已經是算是很有氣派了。

【注解:土官購買戲服當成公服,只求大紅大紫,不管那服裝是男人穿的還是女人穿的。】
23.土番的語言很難懂,常發出都盧的聲音,喝酒時則發出打剌酥等等的語音。據說他們是金人為了逃避元朝所帶來的災難進入海裏,後來被颱風颳到這裏來定居的。

【注解:番人與語都有滾舌音,發出「都、盧、轂、轆」的聲音。

24.深山險要形勢的地方,聚集了流動的番民,有一種番人就叫做傀儡番;他們如果獵了人的頭顱,就會陳列在屋前,髑髏多的人家就是豪門。
【注解:深山的野番,種類非常繁多,只舉傀儡番為例,來概括其餘的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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