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裨海紀遊卷中〉【郁永河全集之五】
◎郁永河著‧宋澤萊譯
我為了採硫來台灣,居住在府城兩個月,購布;購油;購糖;鑄造大鍋子;備辦刀、斧、鋤、杓;購置了大小木桶、也買了秤、尺、斗、斛,種種東西都齊備了。布是拿來向番人交換硫磺土用的;油與大鍋子是拿來煉硫用的;糖是拿來給工匠常常喝飲並且沐浴身體用的,可以避開硫磺的毒害;鋤頭是拿來鏟土築基用的;刀、斧是拿來砍伐薪草用的;杓是拿來勺出硫磺到鍋子裏用的;小木桶是拿來凝結硫磺用的;大木桶是拿來貯水用的;秤、尺、斗、斛是拿來衡量東西用的。又購買了脫殼的米粟、鹽巴、豆豉、籮筐、鍋釜、木椀、竹筷等等,大約是一百人的生活份量。總計花了九百八十金,雇了一艘大船準備運載它們。當貨物大約放入船十分之七的容量時候,船主就覺得船已經太重,不能再運載,我心裡對這艘船的可靠性產生了懷疑。於是只好停止再裝載,又雇了另一艘船,運載所剩下的貨物,所花的費用是前一艘船的一半。有人說:「船有大小,能運載的貨物有一定的數量,如今還沒有置入全量,為什麼又花錢雇了一艘呢?」我說:「我忽然有一個靈感,想要叫兩艘船平均運載,以減輕前一艘船的負擔,不是由後一艘船只運載所剩下的。」問話的人知道我的意思,就忍住笑意離開了。師爺王雲森君貪圖方便的做法就這麼定下來了,我的平均裝載的建議就不了了之。我的工作既然做完,準備等一、二天之後上船,台灣知府靳公【注解:名治揚,號鬥南】、同知齊公【注解:名體物,號誠庵】都告訴我說:「先生沒有聽說過雞籠、淡水的水土惡劣情況嗎?凡是到那裏的人就馬上生病,一旦病了就死了。凡是隸役聽說要派往雞籠、淡水,都悵然悲歎,好像要叫他出使絕域一樣;水師按例在春、秋兩季換班防守,還認為能夠生還是萬般幸運的事。那些健壯的隸役尚且如此,您怎能去那裏呢?何不命令僕役前去,您留在府城遙遙節制他們呢?」我說:「這一趟行程總計出動工匠、番人幾百人,又逼近野番的住處,不能以靜態不動來處理,恐怕過程會發生許多事,給地方增添麻煩;何況既然受人託咐,又怎能不前往呢?」第二天,參軍尹君【注解:名複】、鳳山尉戚君【注解:嘉燦】都是我的鄉人,前來勸止我前去淡水,說:「去年秋天朱友龍圖謀不軌,總戎王公命令某軍官率領一百人守住下淡水,才兩個月,沒有一個人生還;下淡水就已經如此,更何況雞籠、淡水又遠又惡,不是比下淡水還更厲害嗎?」接著又說:「縣裡的一個隸役某人曾與四個友人前往淡水,卻只有他一個人回來。這都是最近發生的事情,先生為什麼如此不愛惜自己生命呢?」我笑說:「我的生命是由上天來決定,水土能拿我如何呢!我的計劃是很詳細的,不可不去。」尹君與守戎沈君【注解:長祿】為我做了丸藥、散藥以及解毒避癘的許多藥方來贈送我,再三告誡我要自己珍重。另外我的鄉親黃岩顧君【注解:顧敷公】,他曾經隨著在江南糧儲道任職的父親南金先生住在京口,順治己亥年被鄭成功擄到台灣,居住在台灣很久,熟知山海的安全與凶險。他與我一見如故,也來對我說:「台灣的水土害人,鬼物作怪,有見識的人當然不以為意;不過,假若能避開危險就是得到平安,也就是居安避危的意思,何能不小心審慎呢?您瞭解海上的道理嗎?凡是海船就不畏大洋大海,而畏懼靠近山脈;不害怕水深,而害怕水淺。船本來就是能浮起來的東西,有船桅可以禦風,有船舵可以避水,雖大風浪也不容易沉沒翻覆;不過,假若觸礁就沉沒了,擱淺在鐵板沙上就必定粉碎,敗象馬上顯露。現在從府城到雞籠,舟船必須靠近砂石淺水的附近走,而且遭到風也無港灣可停,比行在大洋加倍危險,何不由陸路來走要更正確嗎?您將與我同去淡水;假若必須搭船,那麼我就不去了!」我說:「我誠懇接受您的看法。」師爺王雲森貪圖方便安逸,最後選擇搭船前去淡水,我無法改變他。我與顧君就率領在衙門任職的幾個人,乘坐笨車上路;隨行的僕役有五十五人,當時是四月初七日。每經過番社就換車,車用黃牛拉,叫土番駕駛。這一天過了大洲溪,行經新港社、嘉溜【注解:音葛辣】灣社、麻豆社,雖然都是番人所居住的地方,卻是大樹茂密陰森,屋宇完美乾淨,比內地的村落毫無遜色。我說:「誰說番人粗陋?一般人的話豈可相信嗎?」顧敷公君說:「新港、嘉溜灣、毆王、麻豆,在偽鄭時是番人的四大社,官方特許他們能在鄉塾讀書的子弟不必服勞役,好漸漸同化他們。四社的番民也能勤於稼穡,努力積蓄,一家家都很富有;加上這四大社靠近府城,熟悉城市居民的禮讓美德,所以他們的風俗比其它番社要更優秀。毆王靠近海邊,不在交通要道,特別富庶,可惜我沒有親眼看見過,過了毆王後,恐怕越遠就越簡陋了。」然而我看四社男男女女,都披頭散髮,不穿長褲,還沿襲他們的舊慣,實在很隨便。從麻豆換車後,本來我們應該就到了倒咯【注解:音洛】國;可是番人不瞭解漢人隨從的語言,見到有佳里興的營官在途中為我準備餐食,就以為我必定要去營官那裡,在沒有問清楚之下,就把我載到佳里興,到達的時候,已經是晚間十點了。問他們有哪個地方可以過夜,他們說就在兵營中。在沒有辦法下,就到守備趙君的住所過夜。趙君名振,河北天雄人,孝廉出身,與我的朋友侯敬止君很好,談及天雄、平幹、鄴下、汧台的許多老朋友,都說得很清楚,原來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聽到刻漏的聲音已經是半夜時分,就寢。
初八日,仍然駕原車,返回麻豆社,再換車渡過茅港尾溪、鐵線橋溪。到了倒咯國社,太陽已接近下山了。我心想王雲森君這個時候,應該是乘著南風,駕著巨艦,瞬息前進千里,我抵達淡水必定在他之後了;於是趁著夜晚渡過急水、八掌等等溪流。天快亮的時候,抵達了諸羅山,因為疲倦極了,就坐下來休憩;當曙光露出來的時候,又渡過牛跳溪,經過打貓社、山疊溪、他里霧社,到柴裡社過夜。計算一下車行已經兩個日夜了。每次,當我在車上閉上疲勞的眼睛想睡覺時,往往遇到深崖陡塹,就又驚醒過來。看到駕車的番人,都是遍體雕青:背部有鳥翼盤旋的圖形;從肩膀到肚臍,則是銳角狀的網罟或纓絡的圖形;兩臂各刺上人頭的圖形,斷去的頸子猙獰恐怖。從腕部到肘部,累累掛著鐵鐲幾十個;另外還有大耳朵的外貌。
初十日,渡過虎尾溪、西螺溪,溪寬二、三里,有平沙可以通行而過,牛車輾過並沒有留下軌跡,很像鐵板沙,但是沙水都是黑色的,這是因為臺灣的山都是黑土的緣故。又經過三十里,到了東螺溪,與西螺溪的寬度相當,但是比西螺溪更要水深湍急。渡溪時,車轅裏的牛隻畏懼溺水,用臥浮的姿勢游了過去,十幾個番人只好扶著車輪渡溪,像這樣,能不溺入水中的很少啊。渡過溪以後,碰到下雨,急走了三十里,到了大武郡社,就宿在那裏。這一日所見到的番人,紋身的愈來愈多,耳朵上掛的的輪子也漸漸大如木椀,特別是他們在頭上束髮,有的成為三叉狀,有的像兩個角;也有樹立三根雞毛成為一排的,就插在髮髻上,迎風招搖,用來呈現美觀。又有三個少婦共同舂米,裏面的一個婦人頗有姿色;不過她們一律裸體面對客人,臉色泰然自若。
十一日,走了三十里,到半線社,招待我們住宿的主人打躬作揖,對客人頗為恭敬,辦理的餐食特別豐厚。有人告訴我們說:「離開這裏會有許多石頭路,牛車行進不容易,何不稍稍休息,省省勞累呢!」我們就在這裡留宿了。從諸羅山到這裡,所見到的番人女子,多半皮膚白晰、面貌美好。
十二日,過了啞束社,到大肚社,一路有大大小小的石頭堆,牛車行走在路面上,整天顛躓跳動,行進十分困難;加上林荒草莽,長草埋肩,與半線以南彷彿是兩個不同的世界。至於溪澗的數量之多,真是難以計算。番人的面貌也慢慢轉趨醜陋了。
十三日,渡過一條大溪流,經過沙轆社,到了牛罵社,番社的房屋非常狹窄,恰巧剛下過雨,空氣十分濕濡。我們就在番人的屋窗外設下帳榻,沿著梯子爬登而上,雖然沒有門戶遮蔽,但是還滿喜歡高高的地勢與潔淨的環境。
十四日,天氣陰霾,下大雨,不能行進;午後雨水停止,就聽到海吼的聲音,彷彿錢塘江的怒潮,到夜晚時還不停息。番社的人說:「海吼就是下雨的徵兆。」
十五日、十六日都下雨,前溪的新水流正在怒吼,不敢前進。
十七日,稍微有天光。我的臥榻面對著山脈,山霧籠罩,經過了五天,就是看不到山麓;五天以後,天氣突然放晴,感到非常愉快。想到未開化的野番在這裡出入,這座山實在是他們的外圍,因為不知道山後的深山是什麼狀況,我就想要爬上山麓去看看。番社的人就警告我,說:「野番常埋伏在林木中射鹿,一見到人就會立即發射弓箭,最好不要上去!」我點了點頭;就拿了木杖,劈砍荊棘,撥開草叢,攀爬上去。等我到達山巔,才發現荊棘林木都糾結在一起,甚至沒有站立的空隙。林木就好像刺蝟的毛,樹枝與樹枝、葉子與葉子糾疊在一起,白天或晚上都被蔭影遮蔽;我仰視有限的天空,就像是井底窺天,有時只能看見一個小圓圈的天空而已。雖然知道群山就在眼前,但是被密密麻麻的樹遮蔽了,都看不到。唯有野猴子上上下下跳躍著,向人發出叫聲,就像是老人咳嗽一樣;又有老猿猴,有如五尺的小孩,蹲踞在地上,怒目而視。此時,風吹過了林梢,發出簌簌的聲音,我感到肌膚骨頭都寒冷了起來。耳朵聽見潺潺的流水聲,卻找不到在哪裏;蛇又出沒在腳邊。我感到害怕,就回來了。
十八日,又下大雨,雲氣很盛,衣服濕潤彷彿剛洗過;台階前泥濘一片,腳都很難踩踏;我在這裡徘徊,心情鬱結。寫了一首詩,說:「這裏的番社就像是螞蟻的巢穴,茅屋低矮壓向地面。山雲侵入了小窗,海霧弄濕了雙層的錦衣,跟隨著別人留下的腳印趕著去避雨,爬著樓梯到床上去休息。前溪因為這幾天下雨暴漲,交通阻斷了;到處搬遷居住,活像是禽鳥隨意棲息。」不久,有番人婦女來這裏,頭髮雜亂,身體瘦小,面貌不像人類,她比手劃腳,好像向我要些什麼東西。我去拿食物給她,番社的人看見了,趕緊叫她離開。他們對我說:「這個婦人有邪術,很會作弄人,不要叫她靠近你!」
十九日,早晨起身,忽然放晴,還算令人滿意,估計在二、三日水就會消退,可以涉溪渡過,那麼前路就不是很遠了。靠近中午,剛吃完飯,南風颼颼地吹掀起浮萍,濕潤的衣服馬上乾了,覺得很愉快。吃完飯,風漸漸強勁起來,草木望風披靡,我心想那兩艘走海路的船應該已經到了;假如還不到,就糟了,王雲森君不知道將會如何!我的心裡很為他擔憂。靠近黃昏時,有人從海邊來,說:「我看見兩艘大船,乘風向著北方走。」就更加害怕,披衣坐在大風之中,到三更鼓時分,勉強把頭靠在枕上,卻整夜睡不著覺。
二十日,早晨辰刻大風已經停了;得不到那兩艘船的消息。顧敷公安慰我說:「您就不必再擔憂那兩艘船了!除非南風,他們就不可能行船;既然這麼久都沒有吹南風,昨天風又緊,沒有行船的道理,何必擔憂呢?」土官派了年輕的麻達為我試探溪流的深淺【注解:麻答是年輕的身手矯健的番人;問水是試探溪水的深淺】,,說:「水流還很急,也漲得高。還不能過溪。!」
二十三日,我因為擔憂那兩艘船,就呼喊啟程了。走了二十里,到溪流前,番人們頂著行李,沒入在水中走向對岸;又扶著我坐的牛車浮渡過去,雖然沒有溺水,實際上是浸在水中上岸。總計渡過三條溪流,大抵相距不到半里;渡過大甲社【就是崩山社】、雙寮社,到宛里社過宿。從渡過溪流以後,駕車的番人面貌越來越醜陋,變成在胸背上刺著青色的豹文。不論男女,都把頭髮剪到額際,成為頭陀的形狀,用樹皮做成帽子;番人女子的耳洞五孔,用海螺、文貝嵌入裏面當裝飾,走起來比男子還快。凡是我們所經過的番社,大半都剩空屋,想要乞求給一勺水都不可得;偶而能看到一個人,就很高興。從這裏以北,大概都相同。
二十四日,過了吞霄社、新港仔社,到後阪社。剛下車,就看到王雲森君的衣服破了、赤著腳在那裏。他哭泣地告訴我們說:「我們的船沉沒了,許多人溺水了,幸好還能與您在這裡再見面。」我驚問他所以能夠不死的原因是什麼,他回答說:「從初三日登船,先停在鹿耳門,等不到南風。十八日,有微風,才啟程。走了一天,舵與帆不搭調,船再三斜斜傾入黑水溝;船頭自動俯低,似乎想要潛入水底,加上船又夾在巨浪之中;船上的人大感驚恐,就向馬祖求保佑,卻苦無港口可以停泊,整夜徬徨徘徊在海上。十九日,仍然與十八日一樣,不過在午後南風大大颳來,船走得很快,大家高興說是天神的幫助;不久,風颳得很厲害,由於船舵的性能低劣,不堪使用,勉強操持它,結果舵牙折了三根。在大風中有蝴蝶成千上百,繞著船飛舞,船上的人認為這是不祥的兆頭。下午申刻時分,大風稍微和緩,就有黑色小鳥數百隻棲息在船上,趕不走它們,船上的人都認為這是大凶兆;於是焚燒金銀紙錢禱告,卻不離開,甚至用手撫趕它們,始終都不離去,反而向人呷呷叫著,彷彿要告訴人們什麼似的。經過不久,風越大,船就要沉沒了,船上的人就向馬祖擲筊,祈求給船隻安全,卻得不到正面的回答;不過,祈求免去一死,卻得到好的回答了;於是,我們自動拋棄舟中的東西三之一。到二更的時候,遙遙看見一個小港口,眾人歡喜能活下來,不過,因為沙淺不能入港,姑且在港口下椗。舟上的人感到困乏,各自就寢了。到了五更鼓的時候,船的椗流失了,船就沒有停不住,又飄出大海,在大浪的衝擊下,船舵折斷了,船首也裂開了,大家知道事情已經難以挽回,操舟的師父告訴大家說:「現在只能做划水仙的儀式,求上岸免去一死而已!」划水仙的儀式是這樣的:眾人口中一齊發出鉦鼓的聲音,人人各挾一雙筷子,假裝做划船的樣子,就彷彿端午節龍舟競渡的划船模樣;凡是在大洋中遇到緊急的情況,無法靠岸,就趕快做划水仙的儀式。我們做了,果然船就靠岸,在大浪的拍擊下,船立刻粉碎了;王雲森君與船上的人都落入水中,幸好善於游泳,能不溺水,趁著浪勢的推擁,最後登到岸上,再回看原來的那艘船,只剩下破掉的木板與折斷的木頭,在白色的海浪中相互推擊罷了。我急忙問他:「後面的那艘船又在哪裡?」王雲森君說:「那艘船走得很順利,從十八日開始,已經比我的船先走幾百里了,怎麼能知道它怎麼了?」我聽王雲森君的話,就想要調頭回車去探聽消息;心裡想著:「走了千餘里,何須計較三天幾天的里程,不回頭去打聽後面那艘船的確實消息呢?」
二十五日,與王雲森君共乘一輛牛車,加倍趕路。越過三座高大山嶺,到了中港社,吃午餐,就看到門外有一隻牛很肥,被囚禁在木籠中,牠著低頭、腳被侷限住,身體不能伸展;番社的人說:「這是剛被捕來穿繩的野牛,用這個木籠子來馴服牠。」又說:「前面的竹塹、南嵌一帶,那裡的山中野牛很多,每次出現都是成千上百,土番能夠生擒牠們,等到馴服以後,就能使用牠們。如今府城裡挽車的牛,大半都是這樣來的。」吃飯後,又上車,經由海邊的濕軟的地面橫渡小港灣,在迂迴的沙岸間走了三十多里;王雲森君非常詳細地指出折斷舵、破碎的船、擺脫死亡登岸的地方,我們就看到沙灘間斷去的廢木板還散佈在那裏,只能相對浩歎而已。又渡過一條深溪,到竹塹社,夜宿在那裏。由於溪水湍急,有一個工人先溺水後又游上來;另一個奴僕從牛車後面泅泳出來,上岸後,臉上慘無人色。有人從雞籠、淡水來到這裡的,說二十日大風過後,有一艘船到了;我聽到了,非常高興,對王雲森君說:「隨著船沉沒的那些東西,固然已經烏有了,但是大鍋子和煉硫的器具,必定還沉在沙中,好像可以找一下吧;而且一艘船還在,沒有中途放棄而不去採硫的道理,您不要吝惜到海邊走一趟!」於是,就留王雲森君在竹塹社休息,其餘的人就趕到南嵌社過一個晚上。從竹塹到南嵌有八、九十里,看不見一個人或一棟房屋,想要求一棵樹的樹蔭來遮涼都不可能;我們就掘了土洞,擺上鍋子具來煮食,在烈日下,用溪水淋浴,大家飽餐一頓。途中遇到麋、鹿、麏、麚成隊行走,非常多,放出獵犬捕獲了三隻鹿。到了南嵌後,進入茂密的大竹林中,披荊斬棘,衣服鞋子都破敗了:這裡簡直是野獸的巢窟,不適合人到的地方啊!
二十七日,從南嵌越過小嶺,在海岸間行走,巨浪彷彿捲起的雪拍打在車轅底下,衣袖袂被打濕了。到了八里分社,有江水阻擋,就是淡水了。果然,深山的溪流,都由這裡流出。水闊有五、六里,港口中間有一座雞心礁,海船頗害怕它;因為潮汐來來去去,淺深沒有辦法測定,容易觸礁。我停了牛車,想要渡過去,忽然有億萬的飛蟲,像驟雨一般地飛來,衣服都無法遮擋,遍體都受到傷害。這時就看到沙灘有一種小舟,由獨木製成,可以容納兩個人對坐,各人操一枝槳渡過去;名叫「莽葛」,就是番人的小舟了。渡過去之後,有淡水社的長老張大,恭敬地在沙灘上迎接我們,就留在他的家,就看到那後一艘船果然已經到了此地;當風強烈起來的時候,這艘船的人也曾拋棄的幾樣東西,不過其餘都還很齊全;但是這艘船所運載的不過只是前一艘船的餘數,總計所損失的有十分之八了。於是命令張大為我構築房屋,我暫時留居張大的家五天來等待。
五月朔日,張大來報告說房屋蓋好了。
初二日,我與顧敷公君以及僕役共同乘坐海船,由淡水港溯河前進。往前望去,有兩座山夾住的地方,叫做甘答門,水道相當窄隘,進入甘答門後,河水忽然寬廣起來,漫漶成為一個大湖,渺渺無際了。又行十幾里,發現有茅屋二十間,依山面湖建造,都搭蓋在在茂密的荒草中,原來是張大為我所蓋的房子。我為房子做了分配,架設大鍋子的二間,裝貯硫土的六間,工人隸役用的七間,廚房二間,我、王雲森君、顧敷公君以及僕人共用三間;為了屈就地勢,所以房屋蓋得錯綜散置,正面背面不一致。張大說:「這個地方高山環繞,周圍廣闊百多里,中間有一個平原,只有一條溪流經過,住著麻少翁三個番社,沿著溪流居住。甲戌年四月,地震連續不停,番人感到恐懼,相率遷走了,不久地面就陷落成大湖,距今還沒有超過三年。」它指著淺水的地方還有竹梢、樹梢露出水面上,三社的舊社址依然可以辨識。由這個事實來看,滄海桑田的變化,豈不應該信其有嗎?我們坐定後,就聽到飛瀑轟響的聲音,似乎有崩裂山崖、移動石塊的聲勢;心想必有千丈的瀑布就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才會造成晝夜轟耳不停的現象;不過,我們找了一整天,都找不到。
初五日,王雲森君從海岸趕到,果然找到冶煉硫黃土的器具七十二件以及大鍋子一具,其餘大概都沉沒在海邊了。
又經過幾天,各社的土官都來了;包括八里分、麻少翁、內北頭、外北頭、雞洲山、大洞山、小雞籠、大雞籠、金包裡、南港、瓦烈、擺折、裡末、武溜灣、雷裡、若釐、繡朗、巴琅泵【注解:音畔】、奇武卒、答答攸、里族、房仔嶼、麻裡折口等二十三社,都由淡水總社管轄,土官有正、副頭目的分別。請他們喝薄酒,吃糖丸,又給各人一丈多的布,他們都很高興地離去。又用布和番人們換硫磺土,凡是七尺布就換硫磺土一筐,估計可以換到二百七、八十斤。第二天,許多男女番人相繼用莽葛載著硫磺土到這裡來,硫磺土的顏色不一,有黃有黑,假如色質比較沉重且發出光芒,用指頭捻它,還能發出颯颯聲者的,就是比較優等;如果相反,那就是比較劣等。煉硫磺的方法是:先用槌子把硫磺土搗碎成粉末,白日曝曬到極為乾燥的地步,在大鍋子裡先放入油十多斤,然後再慢慢放入乾土,用大竹子做一個十字架,由兩個人各持十字架的一端,在大鍋子裡攪動;硫磺土遇到油,硫磺就會自己流出來。當油、土相融在一起,又頻頻在土上加油,終至於滿了鍋子;大約必須放入了硫磺土八、九百斤,至於油就必須看硫磺土的優劣來做判斷。工人時時刻刻用鐵鍬取出硫磺汁液,在煙囪旁加以察看,如果油太多就添土,油不夠,就加油。油過量或不及,都能損失硫磺的獲取數量;土質如果是優等的,加上用油適當,一個鍋子可以獲得純淨的硫磺四、五百斤,否則就是一、二百斤乃至於幾十斤。關鍵點雖然在於油的用量,然而工人觀察火候,似乎也有稍微的關係。我問番人硫磺土的產地在哪裡,他們指著說茅廬後面的山麓間就是產地。第二天,我們乘坐莽葛小舟,沿著溪流進入裏面,命令兩個番人操舟,沿著溪流進入,溪水的盡頭就是南北社,再叫番社的人當嚮導;向東行了半里,進入茅、棘中,茅、棘有高達一丈多的,用兩手撥開它們,側身進入。火熱的太陽照在茅草上,暑氣蒸騰,感到很悶。草下有一條蜿蜒的小路,僅能容納蛇藏身那麼窄。顧敷公有著強健能走的身子,與嚮導走在一起,往往走在我前面;我與隨從們走在後頭,常常在五步的範圍內,彼此已經看不到人,我們擔心彼此走失,各人用呼聲來判斷近遠。大約走了二、三里,渡過兩條小溪,都是涉水過岸。又進入一處幽深的樹林中,林木長得非常茂盛,大大小小的樹無法識別名稱;有老藤纏繞在樹上,彷彿虯龍環繞在上面,風一吹過,葉子就掉落下來,有大得像手掌的。又有巨大的樹木破土長出,兩片葉子剛剛萌芽,卻已經是十人合抱的大樹,嚮導說這是楠木。楠木剛長出來,已經具有全貌,年歲越越久就越堅硬,到最後就不再長大,大概與竹筍同樣的道理。樹上鳥叫聲千姿萬態,耳朵雖聽得見,眼睛卻看不到牠們的形貌。涼風吹襲肌膚,叫人幾乎忘掉現在是炎熱的夏天。又攀越五、六個陡峻的山坡,遇到大溪流,溪水的廣度有四、五丈,水中的石頭都是靛藍色。嚮導說水源是從硫磺穴流出來的,所以底下都是沸騰的泉水。我用指頭去試試泉水的溫度,很熱。扶著拐杖登上高高巖石,再走進去二、三里,林木忽然不見,才見到前面的山脈;又爬過一個小山峰,感覺鞋底漸漸熱起來,草色萎黃;看見前面山脈的的半山腰,有白氣一縷縷上升,好像山雲突然飄起,搖曳在青色的山峰間。嚮導指著那地方說:「那就是硫磺穴了!」風一吹,硫磺的氣味果然很難聞。再走進去半里,草木不生,地面的熱度好像燒烤一樣。左右兩座山峰有許多大石塊,剝蝕成粉末狀;白氣共有五十多道,都從地底噴騰而出,沸騰的水珠向上噴濺,離開地面一尺多。我靠近穴旁去觀看,就聽到有怒雷一般的聲音在地底震盪,此時溪水的浪濤聲與沸騰的硫磺聲交響在一起;地面又蠢蠢欲動,令人心悸。這裏的周圍大約有一百畝左右,實在是一大鐵鍋;我如今就是行走在大鐵鍋的鍋蓋上面,地面所以不向下陷落的原因,乃是地底的熱氣把它給抬起來罷了。右邊巨大的石塊中間,有一穴特別地大;登上石塊向下看,有毒的火焰撲向人來,一時之間,眼睛無法睜開,腦門就要裂開,趕快退後百步才停下來。左邊有一條溪流,聲音好像傾倒到峽谷的大水一樣,原來就是飛濺泉水的源頭。回到深林內稍為休憩後,沿著舊路回來。我們的衣服也因為染著硫磺的氣味,連續好幾天都不消失。這時,才想到以前聽到的飛瀑轟響彷彿可以叫山崖崩塌,轟耳聲不停的,原來是硫磺穴的沸騰聲音啊。我特別做了二首律詩,說:「創造主鍾愛奇妙的被創造物,比如說會叫崇山峻嶺湧出沸騰的山泉;還有叫怒吼的雷聲掀翻地軸,叫有毒的雲霧撼動崖巔;叫綠色的溪澗長出松樹,叫紅土山脈的草就要燃燒起來;最後是叫台灣島遙遙在望,可以在那島上煮石論道,迎神接仙。」「五月的旅人是很少的,因為西面的邊境有火山;誰都不知道竟有這種泉水沸騰的地方,使得旅行的步伐變得困難起來;高高的石頭受硫磺氣侵蝕而變成粉末掉下來,山岩也被硫氣薰染後形成的駁雜紋路;轟然的聲音傳遍了十里方圓,那可不是普通的溪流的聲音。」人們說這地方的水土能害人,染上的人多半生病死亡,府城的許多先生早就說得很清楚了。我剛開始時不信;居住不久,奴僕就病了,採硫的工人十分之九也都病了!乃至於廚工也生病,竟然沒有人可以煮飯。至於王雲森君從水裡逃生,卻又染上危險的痢疾,湯水都吃不下,一天一夜下痢七、八、十次,漸漸流溢到睡覺的枕席上面來了。我個人的睡榻旁邊環繞著病人,只聽見呻吟聲與打寒顫的聲音,彷彿彼此唱和不停,。我自恨沒有過人的醫術,怎能普施藥物給眾人呢?應該是用一艘船,把他們用一艘船都送回去吧。此時,顧敷公君因為有其他的事情回福建省,只留我與一個人和僕人在這裡。我必須時時督促番人,吩附工匠,來往奔走在烈日底下與深草茂林之中,每天很少休息。不幸的是,有一、二個社棍,暗中百般阻撓我們工作。我又不會番語,與他們說話,對方不能瞭解更多的意思,在這個情況下,我的口耳彷彿都殘廢了,簡直是個聾啞人士。這樣看來,我的身體也有聾啞病,還能用不病來向人誇口的嗎?以我的觀點來看:台灣的山川和內地沒有兩樣,鬼物倒是未曾被看見,但是人卻常常生病,特別是台灣的深山大澤都還處在洪荒時代,草木幽深屏蔽,到的人沒有幾個,瘴癘之氣日積月累,進入人的肺腸,導致人一染到就馬上生病,眾人都是同樣的症狀,道理本來就是如此。我的身體平常就衰弱,十年以來常生病,常用藥物來代替食物,很難支撐得住。從府城到這裡,總計遇到暑熱天氣走了二十天,晝夜兼馳有四天,涉過大小溪流九十六條;至於遇到深溝巨壑,峻坡危崖,下行時好像車要翻覆了、仰上看又壁立如削的,大概算不完。往平原望去,無非茂草一片,長得高高的茂草壓覆在我們的頭頂,長的小的莽草也能遮蔽我們的肩膀,牛車奔馳在裡面,好像走在地裡頭,莽草的末梢割破了人的臉面與頸子,蚊蚋蒼蠅吸吮吾人的肌膚,好像饑鷹餓虎,撲打它們也趕不走。大太陽又曝曬人身,項背就像要被撕裂了,如此,已經窮盡了人世的勞瘁了。到了目的地以後,在草屋中,四壁本來應該有磚瓦的,卻全都用茅草蓋成,因此四面的風很容易就滲入裏面,睡覺的時候還能見到天空。青草長到了睡榻上,拔了又生。雨一到,室內彷彿一片洪流,一下過雨,木屐就浮到床榻上,這樣的情況有十天。蟬和蚯蚓鳴叫聲如笛,時常在床榻下叫得很激烈,台階前潮汐時刻都會來到。一走出戶外,長草遮到肩膀,古木糾結,難以形容其形狀;況且還有惡竹叢生在戶外,叫人看不到咫尺前的東西。還有在頸子上長了瘤的蝮蛇,在夜間的枕頭旁邊咯咯鳴叫,有時鼾聲好象牛叫,可以吞掉一隻鹿;小蛇還能追逐行人,快得像飛射的箭;屋子之外的區域,黃昏時就不敢再走出去。這裡的海風怒號,萬籟也跟著響應起來,於是森林溪谷都被震撼,房屋臥榻就要傾倒。還有半夜猴子的叫聲,好像鬼的哭聲,在一燈熒熒下,還要與罹患怪病的垂死者並榻共處。我的狀況與蘇武被拘禁在塞外、文天祥住在卑溼的牢獄裡來相比又如何呢?柳宗元說:「播州真不是人住的地方!」;假如柳宗元能知道我今天所遭遇的境況,他必定會把播州看成是天堂了啊!我剛到淡水這裡,有個捕魚的人在港南蓋了一個寮子居住在那裡,剛好與我相隔一條溪,他把布匹堆起來,當枕頭睡;半夜的時候,有弓箭從屋外射進來,射穿了二十八層的布,幸好沒有射傷頭部,當他還在夢中時,又有一箭射進來,這次貫穿了他的手臂,同伴立刻追逐放箭的盜賊,卻沒有追到,檢查那枝箭,才知是土番射鹿的東西。又有番社的人在路途上被殺害,都是這幾天裡所發生的事情。我的茅屋蓋在沒有人居住的地方,常見到茂密的草叢中有番人出入,不知道他們是從哪裡來的;對於深夜強勁的箭矢,我豈能無戒心?彷彿此地處處都隱藏危機,時時都隱藏著死亡了!我的身體並不是金石所做的,力量不及一隻三寸的老鼠;況且現在正是頭髮斑白的年紀,家裡還有老母親,難道竟至忘記了履薄冰、臨懸崖的教訓,還要久住在這裡嗎?實在是因為我的一生有一種剛強不屈的個性,一向有進無退,既是為了他人也是為了自己,務必在一定的期間完成任務;況且我一生所經歷的艱險,何只這一次?又想到我現在已經老了啊!難道因為一個叫人慚愧的念頭,就要把事情從中擱置下來,在失意中失去了從前的自己嗎?又況且生病的人已經離開這裡了,而不生病的人又因為怕生病而離去,那麼誰來完成這件任務呢?與其今天離去,何如昨日不來!當時又有誰強迫過我呢?現在既然來了,還要顧慮什麼?心志既然堅定,神氣自然端正,不但是山鬼遇到我們要投降,就是病魔也要遠避三千里。又何況我是因為喜愛遊覽,所以來到這裡,我曾經說:「探訪天下的奇觀以及遊覽勝景,就不要怕去到險惡的地方;遊覽如果不危險就見不到奇觀,去的地方如果不險惡,玩得就不暢快。」想當年,李太白登華山,可惜身邊沒有帶著謝朓的驚人詩句,一時居然難以描述其氣派,只能搔手問天;韓愈登上華嶽的頂峰,害怕不測,只好寫信向家人道別,華陰的縣令用了許多的方法才把他救下來;這些都是喜好遊覽的人的怪行為。我雖然不敢向前輩看齊,然而這趟旅行所經歷的神奇、危險,一定會叫韓愈、李太白羨慕。更何況我可以看到傳說中的蓬萊仙島,親自捧取傳說中的弱水來喝,如果叫追求神仙的秦始皇、漢武帝聽了,由於害怕落伍,他們豈不也要忙著提起衣裳趕來這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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