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東紀勝【下】〉【小琉球漫志卷三】
◎朱仕玠著‧宋澤萊譯
我在六月十二日【戊戌日】,由府城小南門出發到鳳山。走十里就到二濫,風沙突然發作,一時間天地昏黑;牛車的軌跡縱橫在路上,居民住的都是短牆的茅屋,參差錯落,風景很像內地的西北。又走二十里到大湖【注解:屬於鳳山縣治】,市場地方房子稠密,是一個大村落。又走二十里到竿蓁林【注解:又叫做鴉公店】,也是一個大村落。因為遇到雨的阻擋,在這裡過夜。十三日【己亥日】,又走十里到小店仔,又走十五里就抵達縣府了。縣城的範圍,周圍大約有五、六里,設立了四個城門,與府城相同。四個門只有北門外面有市場房屋,學宮也在北門外面。由東、西、南三個門到郊外,則是阡陌相接了。
剛到鳳山縣學署有一些感想,就寫成二十韻詩,說:
微小的身驅在大海中輕如鴻毛,生死哪敢預計。船行在廣大的乾坤中,最後來到了蠻人之邦。教諭這個官職並不值錢,訓諭學生就是基本工作;雖然很努力,卻難以表現,我這位小小的官員其實有點虛置。俸祿等同縣令,官階也與縣尉一樣;當然,我不敢與他們並量齊觀,不過我算是比較清閒,也能夠脫離權勢的引誘。選擇了一個日期,我勉強就位,不料當天下了大雨;五、六個僕役踏在泥濘上行走,前面帶路的人脫離了隊伍的次序。兒童在旁邊拍手嘻笑,婦女掉頭過來罵話。
當我到了學舍,只剩下四壁,沒有桌榻,只能站立,廚房荒廢,廚具沒人管理。我照例在早上張貼科條,卻沒有任何一個縣學生來這裡報到。我因為尸位素餐而慚愧不已,深恐辜負上級設官的本意。怎樣才能夠驅除人們的野蠻習性,讓他們親近文明呢?偶而我坐著肩輿出遊,市場上的人看到了就站起來恭敬相待;等到他們知道我是一個教育的官員,又蹲下去露出輕視的姿態。凡是我所擔任訓諭的地方,就一定會受到這種揶揄【注解:我最先擔任德化縣教諭,繼而兼任永春縣教諭】,也都受到這種對待。我寧願當個百夫長,出入有弓有刀還有馬騎。渾身汗下如雨卻能使人驚恐,拳腳武力也能使人害怕。何必當個野鶴般的文人,忍飢耐餓去完成所謂的凌霄壯志呢?從來文人的遭遇都是很坎坷的啊!
我調任鳳山縣教諭,實在是由於順天石君朱公向總督推薦的結果。我曾經以老母須要奉養為由,盡量推辭,後來感念石君朱公的推薦,所以推辭最後終於沒有成功。皇室覺羅四朗亭公當時擔任台灣道憲,石君朱公命令我寫信給他,因為覺羅四朗亭公並不是石君朱公的素交。當我進謁覺羅四朗亭公時,朗亭公極口稱讚我,具體地描了述了石君朱公的推薦書,使我更加感動。到台灣經過既幾個月,縣學生還是很少有人來,我真怕尸位素餐,辜負石君朱公的德意,天天悶悶不樂。因此,我想要複述石君朱公所說的話,寫在詩裡,好叫天下更多人知道石君朱公的賢明,而我能得到石君朱公的教誨也是不容易的。石君朱公是順天大興人,年紀十八歲時,就考中乾隆戊辰年的進士,官至翰林,又經歷侍讀學士。庚辰年,出任為福建糧憲;施政一年,士民都懷念他,繼升臬憲。
我寫的〈上朱臬憲五十韻〉一詩,說:
先生在宮廷的苑囿裡做事,那裏的草木因此生長起來,好像是雲霄突然飛下來仙鶴,引動了平凡的禽類都整理起他們的羽毛。先生後來又到福建任糧憲,人民競相修飭;在野就努力耕鋤,平常時候延攬讀書人。巍巍然有輔弼良臣的姿態,傑出的才能可以與子遊、與子夏相比了。年紀十八歲時,就考中了進士,快馬傳來這個捷報。後來擔任翰林、侍讀學士,以鴻博的學識維持王國的威儀。貫通了四庫全書,能馬上寫出百篇文章。本性彷若華山那麼隆重,氣量像海那麼廣闊。皇上喜歡良臣,因為良臣方能讓他周詳地知道民瘼。想要成就公正至善的功勳,先要使他能有基層的經歷。先生仰承皇上的好意,屢次推薦有良好表現的官吏。救民就像是救治熱病,推薦賢良如飢如憂。我本來是朽木之材,類似荒蕪荊棘的田地。能派遣到海東台灣擔任教諭,實在是先生極力提拔的結果。不過我顧念母親已經很老,不敢去到遙遠的地方。先生為我詳細說明事情的原委,浩然正氣的話語充實了我的胸懷。您忘了您崇高的官階,對我宛如情誼深厚的骨肉親戚。您先勸告說:我憐憫生平不得意的人,也憐憫低階的官員;你的外貌看起來拘謹,本性也誠懇;具有特殊的才情,然而誰肯推薦你呢?台灣是一個古老的蠻荒地方,近來遷徙到那裏的百姓很多;你去那裡先做出一些邊疆功勞,等滿奉以後,並無礙於將來晉秩加官。那裡的俸祿加倍,有廚子為你準備三餐;將來再回來高高興興地奉養母親也還不晚。你還有三、四個兄弟,照顧母親應該還不成問題。寧願用報效國家來代替報答母親,遠遠勝過日日陪伴在她身邊。接著又說,現在是太平聖世,種種國事非常繁忙,並不是故意給你一個特殊的職務;你不能只顧報恩父母的恩情,忘了國家,突然就在家裡待了下來!先生的話一時撼動我的肺腑,我於是勉強答應去台灣當差。宗室覺羅四朗亭公,一向胸懷開闊;石君朱公命令我寫信給他,私底下說他們之間有些同僚的感情。於是我起程來到台灣,低頭謁見覺羅四朗亭公。覺羅四朗亭一開始就讚揚我,比熟悉我的人還要瞭解我。我傾聽他的話,卻不知道他的話是從哪裡來,使我的臉面巖肅起來,甚至有些驚悚;後來覺羅四朗亭公說石君朱公寫信給他了,信裏頭極力誇讚我有高峻的才能。我突然感到無比感動,不禁流下眼淚。於是我在內心立定志向,勢必要以這自己這小小的身子,貢獻給國家當珍寶。因為我想報答先生高深的情誼,只能日日勤於自己的職責,一定要使要民番明白人倫道德,並且叫教化能推廣到野蠻之地。我期望實踐先生所說的報國心,稍稍能使先生放心仰臥。可惜,我想背負山岳卻苦嘆自己力量微小如蚊,想要游過河流卻只有小蟲子一般的力量。早晨只是徒然吃了太倉的米所煮成的稀飯,午時只向著寬寬的床榻去睡眠。那些縣學生如同狡猿,你越招呼他,他就越加逃避。教化到底要如何展開呢?我的志願最後恐怕是不能實現的。那些自大的沐猴總是輕視儒冠,不夠牢固的欄子也避免不了要失去羊隻。我回想以前在冀北悠遊的歲月,現在只能變成一個留滯在南方的旅人。在鳳山這裡,颶風吹破了簾子,飛沙埋沒了教席;周遭的荒草莽莽一片,歌聲是如何地哀傷啊!
所謂鳳山學宮,教諭、訓導並無辦公的專門署舍;教諭用明倫堂做為公署,訓導用五王殿的東西廂做為公署。宮前的泮池,就是一個蓮花潭,寬約八、九里,煙波浩渺,漁筏在水上出沒;有綿亙的長堤,有蕭疏的竹木。鳳鼻、鳳彈這些山脈,淡抹天際,彷彿杭州西子湖的風景;只可惜沒有樓臺舞榭來加以點綴罷了。往日,學官在潭邊遍種荷花,使得泮池滿是荷香,在鳳山八景中最為有名。乾隆十二年,縣令呂鐘琇把蓮花潭歸給百姓管理;於是漁人就蹂躪了這個潭,荷花因此絕種。傀儡山距離這裡六十五里,倒影在蓮花潭上;到冬水乾涸,只有一丈深左右,算是還可倒映山影。當地人想要知道天氣的晴雨,常常查驗山上的雲氣。山極為高峻,平常時雲氣籠罩山頂;偶而會遇到晴天,山形全都露了出來,不到幾天就會下雨。聽說全台山脈都是如此,與內地有極大差異。
我寫了〈與同僚林霞海宴飲蓮花潭〉一詩,說:
蓮花潭在夏末時節,廣闊的水上長滿了蘆葦蒲草。當水滿起來時,就會泛起細細的水紋,高大山脈的影子也會翠綠地倒映在水中當吾人離別了親愛的人後,就靠著這個潭來安慰相思了。
與同僚來到蓮花潭,草木帶著一種臭味。我們在飲酒中仔細談一些消息,或是詳細而委婉地訴說往事。回想十幾年前,荷花在潭邊開得爛熳而豐盛;那時,荷葉鮮綠而露滴清清,風兒搖動了高高的荷莖;引動紅妝少女與鼓樂喧嘩的騎士前來觀賞。經過多年後,這幅美景就遭到摧殘了,白鳥也從此失去了牠們的棲息地。在這個水邊要向誰去追究這件事情呢?我們只能暫且在這裡盡情逍遙一天罷了。既然肉食已經陳列盤子上,蔬果也準備好了,在市集裡我們也花掉僅有的錢買酒,所以倒滿了酒杯後就不應該再有憂愁。我們在月光下的酒席跳舞,影子紛紛映在地上。彼此面對面絕無猜忌,盡情掏心掏肺說出所有的心底話。人世的興衰本來就是無常事,我們只要歡樂就行了,又何必管他。酒還沒喝完,尚有餘興,大家坐下來再舉起酒杯喝酒吧!
鳳山這個山脈在縣南三十里,他的形狀向上昂騰,彷彿一隻鳳,彷彿由丹穴遠來,就因此有了這個縣名;山脈盤旋不超過一里,圓秀絕倫。山的東北方有個鳳彈山【注解:一般人叫它鳳卵山】,西南邊有個鳳鼻山,山名都是因為形狀而來。
我寫的〈鳳山春雨〉一詩,說:
由鳳山向南望,海天遙遠,春天到了,從早到晚一片水濛濛。節氣一動,魚類就醒過來了,那些貝類也在潮水中浮沉。瀟瀟的雨打在帳幄上傳來聲響,終夜水面輕寒。誰使得情感敏銳的人來到這裏呢?他只能寂寞地獨坐在燈架底下了。
半屏山在縣治東北七里,形狀彷彿畫屏;到蓮花潭這裡,山忽然被削斷幾十丈,彷彿半個屏風,因此得名。相傳從前有獐在山頂上,牠一叫,附近就會有火災;獵者無法捕捉牠,後來不知去了哪裡。
我寫的〈半屏山〉一詩,說:
這座山的名稱來自它的形狀,好像屈膝又斷成一半。造物主厭惡絕美的東西,吝惜給予足夠的顏色。從前在這裡孕育了一種精靈,牠能發出火災的警示,之後奔逃無蹤。獵人想用網子捕捉牠,這隻奇獸卻寧願在生存在山區。晨曦照耀在這裡,日日新鮮;雨水灑落在這裡,沐浴了山林。只要猿猴啼叫一聲,蕨類就會迸生綠色的許多莖【注解:猿啼的地方蕨類就多,每叫一聲,就突然生出千莖萬莖;見《林下清錄》的記載】。
我寫的〈半屏山夕照〉一詩,說:
半屏山突兀地在高空反射陽光,一眼望去一片樹色山光。一抹寒雲展開在夕照中,千竿的竹子搖動在秋風裡。牛羊身影點點回到了茅屋村;鳥雀啾啾棲息在柑枳叢。宋朝山水畫家郭熙也畫不出這種情境,從容的生活有無限的意味在裡頭!
龜山在縣治府的左邊,近接半屏山。山形彷彿一隻龜,半踞在城內。巖石高低不平,林木蓊蓊鬱鬱。偶而風兒吹來,樹枝依次搖動,悲哀的猿聲相互應答,頓時叫人唏噓沉思。山不很高,登臨山巔,可以看海。
我寫的〈登龜山憶家〉一詩,說:
憤怒的石頭彷彿就要落下來,悲哀的猿聲啾啾啼叫。沒有尺土可以攀登而上,寸步都很困難。枝條橫生的千棵樹,永遠在這裡聽著颼颼的風聲。太陽躲避在高高的林子裡,在這個六月的時節,山上氣候冷涼,叫人想到重重的大衣。登上龜山高看海洋,奧妙難以探詢;洪濤沾著雲朵,湠漫萬里,無止無盡。渺遠望著我的故鄉,向西可以接通崑崙山;崑崙山上的王母娘娘何以能允許她的園圃空無一物呢?我想像這一棵扶桑樹,垂下來桑椹能光耀十洲;我到哪裡去駕馭鴻鵠,在飽食之餘忘掉旅羈的憂愁呢?
瑯嬌山在鳳山縣南方一百四十里;東北方連著山脈,西南濱臨大海。山上有很多巨木,是今天造海船的軍工匠們屯駐的地方。由陸路行走,必定要出入生番的番社;如果水行,海程九十里就可到了。
我寫的〈瑯嬌聽潮〉一詩,說:
想到三山探視巨鰲,瑯嬌島外白浪如雪;正逢千崖矗立在秋高氣爽中,叫人整夜都振作起精神。屢次驚訝黃河的水神來擊鼓,何必懂董女來吹動天樂呢?不過,近來腳步拖沓,如同老馬,正想要藉著這裡的波濤洗掉胸中的鬱悶。
淡水溪在鳳山縣東南三十里。水源在山豬毛社的後山,水剛流出來時,成為巴六溪,與力力溪、中港合成淡水溪;下游會合大澤溪、冷水坑,在流經幾十里後入海。每逢夏秋之交,所有的溪流的水都流入海裡,海不能宣洩,水面呈現了一片浩渺無際;等到霜降時節,水落了,不過才幾丈而已。溪的東西兩邊有二個熟番的番社,上面的是上淡水社、底下的是下淡水社。
我寫的〈淡溪月夜〉一詩,說:
月亮如冰輪浮起在海上,淡水溪的流水寂然無聲。那長存的天空永遠沒有兩樣,不過每到秋天時就更加清晰明亮。只聽到淺洲上的蚯蚓在寒天裡叫著,疏闊的林子裡還有夜烏在啼。相傳的善於釣魚的龍伯國在哪裡呢?我也想要趁著月明去垂釣了。
打鼓山在興隆莊,位在鳳山縣西邊七里的地方,俗稱打狗山;高峰插入雲霄,高有百多丈、廣二十餘里,背有大海當屏障。凡是船要進鹿耳門,最先見到這座山,是營卒砍伐木材的地方。舊時的水師營的堡壘就設在這裡。陳小崖的《外紀》說:「明朝都督俞大猷討伐海寇林道乾,道乾戰敗,船停靠在打鼓山下,恐怕明朝軍隊又來攻打,就捉來山下的土番,殺了,取他們的血和灰來使船堅固,後逃到占城去了。」 《外紀》所說的這件事情,我根本不相信;據《府舊志》說:俞大猷驅逐林道乾,是在嘉靖四十二年,當時台灣尚未被倭人佔據,台灣都是土番,怎麼會有林道乾來台灣?況且林道乾逃到占城,誰能知道這件事呢?。《鳳山縣志》說:林道乾遁入台灣,船停靠在打鼓山港,他的妹妹把黃金埋在山上,所以又叫做埋金山。山上時常有奇花異果,入山樵採者的人有人曾經看到黃金;不過,如果帶在身上想拿回家,就會迷失道路。這個傳說不知道是真是假。
我寫的〈打鼓山〉一詩,說:
鼓山區的右邊,百里都可以見到屍骨。海盜猙猙的形狀彷彿獸類,長長的腳踏在水漲的港灣中。此地是船匯集的地方,狡黠的海盜時時出沒。林道幹從前吃了敗仗,用番人的血使船堅固。到底是誰詳細傳播了這件事呢,這不是一件荒謬的事嗎?打狗山的茂密森林,原是營卒砍伐木才的地方。士兵每三年就換班防守,按月撥發口糧給他們【注解:台地屯住的士兵,三年更換一次】。然而,這些士兵吼聲如虎,靠著砍伐樹木來生活。百姓都像羔羊一樣害怕他們,不敢去上山去伐柴。將軍巡視雕堡時,那軍號聲在黃昏時是多麼憂傷啊!
萬丹港在鳳山縣西方八里,港道可以通到外海,南北的小船停泊在這裡做貿易。縣丞的公署就設在這裡,是鳳山縣的一個大市鎮。由港邊向西北有一個分汊港,叫做蟯港;轉到彌陀港,可通內裡的溪水;再北方就是鯤身港,逶迤分支,通到台之喜樹港及二層行溪,這已經是鳳山縣的北界了。
我寫的〈萬丹港〉一詩,說:
萬丹港的港水深寒,能停靠許多掛著風帆的船。接近黃昏時,許多的小船都回來靠岸,大清早又一艘艘駛離了沙灘。青魚伴著身影浮上來,白鳥揮動翅膀低低飛掠。來來往往的行人頻頻說要搭船,沙灘上有軍隊長駐在那兒。
大岡山在鳳山縣治北方三十五里,形狀彷彿翻過來的船,陰天時不見蹤影,晴天時就看得到。聽說上面有仙人的足跡,龍耳甕就在那裏。相傳台灣有大事將發生,這座山必定先會先鳴叫。據〈古橘岡詩序〉說:「鳳山縣尚未收入版圖的時候,縣裡有人在六月的大岡山砍柴,忽然看見有古老的橘樹挺立於山頂上。向橘樹走一里左右,就有一座巨大的房屋。由石造的門進入裡面,庭院的花開開落落,階上清草繁榮,野鳥在那裏啼叫,只是廂房廊道寂寂,牆壁上留下了題詩語以及水墨畫蹟。登堂一看,沒有任何東西,只見一隻狗從裡面出來,看到人只是搖尾卻不驚吠。沿著曲折小徑,都是合抱的橘樹。垂下來的果實像椀那麼大,吃起來甘香,不同平常的橘子,因此在袖裡偷偷藏了幾顆。不久,斜陽墮入樹叢,山風襲人,就背著薪柴回家了,也到處做了記號。到家後,告訴別人,拿出橘子給他人看。後來再度前往,卻再也找不到。」今天大崗山的頂巔,牡蠣、螺蚌的遺殼很多。此山距離生番、熟番遙遠,況且上面無人居住,這件事很難理解。彰化胡雄白明府說:彰化的高山,在彰化縣治內也是如此。難道說台灣諸山,從前都在海中嗎?沈文開的《雜記》說:「台灣在混沌時,本來是在茫茫大海的海底,中間有峙立的高山,因為水向東南流逝,漸漸現出沙土,所以地表薄弱,常常地震。」道理或許就是如此。又有一座小岡山,與大岡山對峙,山勢彷彿相連在一塊;在鳳山縣的縣北三十里。山不很高,山巔有巨石,圓秀彷彿一頂帽子,叫做紗帽石。
岡山頂上有螺蚌、蠣房的遺殼很多,我賦詩說:
岡山三百丈高,白雲覆壓在山頂上吞吐。蚌螺、蠣房離開了海底,在陸地上死亡,沒有人知道其原因。溯自蒙鴻開闢,萬川壅塞,溪水倒流;山脈都沉沒在海中,到處是一片幽深的大水。當時,能吞下一條船的巨鯨,突然游來這裡;殼類、蚌類也隨著潮水,沉留在這裏;忽然海水退了,這些生物走得慢,在呀呷中無法歸去;這些蚌螺混在污泥裡面,就被囚禁在山壁裡了。十萬代過去以後,乾涸的地方變成青草的田疇;蚌螺被埋在瘴癘中,就像那些蟲蟻一樣,被人搜集。山上的樵夫看到了山上蚌螺、貝殼成堆,驚訝地吐出舌頭,說不出話。天地悠遠長久,大自然增減變化是很正常的。
我寫的〈岡山樹色〉一詩,說:
海邊山上的樹木繁榮生長,那山脈的根部浸在大海裡,使得樹葉更加青綠。高高的樹幹高達雲端帶著海洋的氣味,稀疏的樹枝漏下了月光,猿猴啼叫。實在是華夏地區不曾見過的景象,《圖經》上也不瞭解這些物種的名稱。極目望遠,那青青的林木無窮無盡,長年在那裏送別行人。
小琉球山在鳳山縣西南的大海中,孤峰突然峙立,凌晨時與旭日為伍,黃昏時一片彩霞。周圍三十多里,裡面有豐富的竹林樹木。山下多礁石,巨船難以停泊,有人想砍伐取薪柴,就只能駕小舟去那裏。昔日聽說有人在那裡開墾土地,居住在那裡,現在已經遷回台灣,這裡已經被列為禁地。《閩部疏》說:「由興化縣東門出來後,再從黃石向東行,六十里遠,就到平海衛,正面臨大洋,東、南二面,完全沒有障蔽。登臨城上向東望去,太陽底下黯黯一點就是烏坵,是倭人夷人所經過的地方。天氣晴朗時,小琉球也隱隱可見。」就是指小琉球山。
我剛到鳳山,就問明小琉球的所在地,因為海道阻隔,不能去。只好寫詩,說:
黃石向東走就到平海衛,海浪沾著白雲搖搖盪盪。天氣晴朗時可以看見小琉球,好像青螺一點盪漾在空中。隨著天風,船行萬里,一面默禱一面探詢海洋的秘密。就邀請海神前來幫忙,終於看到波浪層層疊疊,青色的山峰直抵天空。怎知何者是小琉球,轉瞬之間,陰雲籠罩,不見尺咫以外的景物【注解:海中尚未見澎湖前先見台灣山脈,不久就被雲霧遮蔽】。到官才兩天,座席未煖,就想要登上小琉球的山峰一展雙眼,看盡四方。到海邊,卻只見風狂水怒,深怕去小琉球會有危險。啊!神秘的世界何可探求,我們只能在天空下聽一聽無止無盡猿猴啼聲了!
〈小琉球朝霞〉一詩,說:
早晨的紅光紫光射過窗櫺,海上的明霞如此反照在錦屏上。朝霞遠照三山的尾端形成一片赤紅,被烘照的小琉球島山頂青青。陽光浮照在海人身上掠過脊,就像是照在海鳥身上,可以讓牠們曬乾羽毛。安得日餐成五色,從教駐算百千齡【譯者注:前十四個字暫時不譯】。
火泉,在諸羅縣府玉案後山的山麓。泉下的水石相互交錯,石隙有泉水湧出,火從水中噴出來,有火焰卻無煙;火焰高達三、四尺,晝夜不停燃燒。放置草木在上面,煙就生起,使得火焰更烈。康熙甲午、乙未之間,諸番相互傳述這個奇蹟,有人表示懷疑。丙申年三月,知縣周鍾瑄派人去看,是真的。那裡的石頭黝黑堅硬,旁邊的泥土燒焦彷彿石塊。於是,好奇的人多前往觀看。不過山路險阻,必須攀藤扶石才能爬上去;若不是有協助攀登的工具,就不能到達了。
我寫了〈火泉〉一詩,說:
玉案山後有一處泉水,終古以來就噴出火光。天地陰陽相乘相剋轉為毒害,當中的變化很費思量。虫類的眼睛本來明亮,遇到了這種火光眼睛就昏昧了。它能使蛇類競相奔逃,還可以煮熟放置在上面的鱉類。蛟龍因此無法安居在窟穴中,失去矯健的身手只能雲遊在雲中。綠煙一旦噴出來,足以摧枯草木,紅色的火焰燒掉了所有投到裡面的草類。因為有常擔憂這是眾水的來源,唯恐在澆沃時被火侵蝕。何不直接去看一下,就不再對這個火泉有所避諱。那些番人靠近烈焰,好像抵遇強敵;就是神鬼也要被燒焦,哪敢用舌頭去嚐嚐泉水的鹹苦味。火光照明了湧出的泉水,火焰使泉水都沸騰起來。吾人居住在茫茫的大自然裡,何能洞悉萬物?要怪就怪平生見識太少,只能俯地仰天長長嘆氣了。
火山,在諸羅縣治的貓羅、貓霧二山的東邊。山上,白天常常有煙升起,夜裡發出火光。因為是在野番的疆界內,很少人到那兒。按《鳳山邑志》說:「赤山有有一個名字叫做火焰山,時時噴湧出火」。問許多土人,說現在已經不存在了,難道說今天與昔日有所不同嗎?
我寫的〈火山〉一詩,說:
貓霧山連接貓羅山,二山彷若相連的酒器。東邊山高海闊,常有青煙升起。夜裡火光特別明亮,光芒可以射穿倭人的海船。想像在高高山崖那邊,有磊磊的石頭落入火山。獨腳走且僵,安問■〈鹿上京下〉與麈【譯者注:前面十個字可能是多餘的】。石推崩塌了,彼此相撞,枯木壓在大木頭上面。突然狂風鼓盪起來,轉瞬之間,大地又添了焦土。聽說在那隆盛的火窟裡,有一種千歲鼠,把它那火光四射的毛放在織布機上,織成一種火浣布,做成衣服可以強烈禦寒。這座山的神靈具有神祕的力量,即使有路也不敢去獵取。那異物幸好已經絕種了,諸番也免去身繫囹圄的命運。
雞籠山,在彰化縣的範圍裡。台灣的氣候,南北很不同;北方冬季寒冷,與內地沒有很大的差異。此山是北方邊境的盡頭,山勢高大,下臨巨大海洋,叫做大雞籠。到冬天,山頂上常有積雪;台灣人取它列為台灣八景之一。又有小雞籠嶼,突浮在海中,上面有砲城;荷蘭時代築成的,現在遺址還存在。按《諸羅志》說:「偽鄭進入泉州,楊明瑯等眷屬竄入雞籠城。」楊明瑯,崇正年間的翰林;李自成甲申之變,明瑯投降給李盜賊,曾經騎馬經過皇帝棺材的前面,揚鞭指著裡面的皇帝說:「這個人真是亡國之君啊!」聽到的人都很厭惡他。副使高拱乾有〈雞籠山〉一詩,相當整齊美麗。
我寫的〈雞籠山〉一詩,說:
台海是眾水所歸之處,星辰到倒映在海中,上下蕩漾。台灣是大地的一個巨島,東西千里,凸起在海中。氣候有南北的差異,冷熱不同。雞籠是台灣北境的盡端,聽說山上有映照海面的白雪,並未隨著瘴氣熔化,它長留在山上極為寒冷。海獸在這裡也要凍縮起來,魍魎都避開了這裡。溯自洪濛初開,宇宙逐漸轉向世俗,靈性漸漸磨滅;大自然催迫著太陽奔走天際,昏迷中的斗杓就旋轉起來;百年彷彿快速的聲音過耳,光陰逝去如同箭離弓弦。雞籠山在嚴冬時,皚皚的白雪沁人肌骨;寒冷直逼窄隘的平地,人人只能僵臥在床上關閉門戶。可憐那些在籠罩山頂的白雪的逼迫中,人類何能邁動僵化的腳步。倒不如讓大海水漲,讓浩蕩天空飄雪。大風快速展佈,雪神在海中猛力游泳。寒氣侵入碧宮,光芒射入瀛洲。願老天賞賜我們高明濟渡的工具,能行走在潔淨的萬壑中。把眼睛的翳障刮淨,把臟腑的污穢洗清。剖開胸中的芥蒂,接納圓滿的月亮。用神泉澆灌丹田,天樂清脆悠揚。安期挹咫尺,木公許參謁【譯者注:前八字暫時不譯】。一旦服了靈藥,忽然就生出了羽翼。在天上乘著萬里風,髮鬚飄飄。遨遊蔚藍的天際,那天上的金殿蜷曲著雌鯨。玉女都作投壺的遊戲,人間閃爍著驚人的雷電。至高與卑下無窮無盡,神明本性永不折損。相互活到終古,不知道時代的經過。
宋老師平安:
感謝。這些資料真寶貴。
您文中翻譯的蓮花潭若原文是"蓮潭"的話,現今的地名則是「蓮池潭」。另外,傀儡山在後來一些文獻裡指出,是指現稱的大武山。
另外,在這一段,"陳小崖的《外紀》說:「明朝都督俞大猷討伐海寇林道乾,道乾戰敗,船停靠在打鼓山下,恐怕明朝軍隊又來攻打,就捉來山下的土番,殺了,取他們的血和灰來使船堅固,後逃到占城去了。」"這裡的灰,應該就是「石灰」,因為打狗山盛產石灰,在熱蘭遮城日誌也有提及,當時的人已經知道取用打狗山的石灰資源(從日治時代至今,打狗山下則有水泥工廠,都是基於石灰資源)。
以上,略作補充說明,請參考。
胡長松 敬上
長松平安:
我以前在東港那邊的時間不長,對那裡感到模糊,朱仕玠所寫的這些東西,都叫我感到驚訝。
朱仕玠這一卷寫得實在很精彩。如果知道他住的學署所在地,做一個鳳山附近的導覽,應該是很有值得。
他寫的《小琉球漫志》對南部人來說非常重要,可惜台灣沒有人了解這一點。台灣人生活在一個平面,不太有歷史縱深的感覺,情況不佳,還有待努力。
宋澤萊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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